“你既然崇拜他,怎么不愿意他帮你治眼睛?你舅舅说你的眼睛他能治好。”殷舜华说起这就忍不住蹙眉,“小月,我每次问你的眼睛到底是怎么回事,你都不愿说,这些年,你爹都不当回事吗? ”
殷素月虽然看不见,却能听到身旁殷舜华的声音乍然高扬,隐隐生怒,她连忙道:“父亲也找大夫看了,治不好,还老扎针,次数多了,我就不想再试了。”
其实对于殷舜华和顾昭之间的那些事儿,她也不好细问,殷舜华是梭罗族人,这里的习俗是奉行“一夫一妻制”,并且女不外嫁。如今看来,是殷舜华自愿离开相府,回了故乡。出去这里,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大概真的不可能。
*
山花烂漫,春光万里,高山湖泊在一望无垠的天空下静谧清透。
朝山盛会这一天,梭罗族人无论男女老幼全部盛装打扮,参加拜山的仪式。
一大早殷素月也换上了新衣服,上衣下裙。她问过殷舜华这里年轻的姑娘的服饰,上衣多是红色金丝绒缝制成的右衽短衣,下着素白的百槽长裙,裙身中间有红线彩饰作点缀。
春衫轻薄,质地柔软,穿在身上十分舒适,出门前殷舜华还给她编了发。
她摸摸肩上垂下来的几根细长的小辫儿,用手指绕老绕去。从前她的头发要么散在身后,要么就是胡乱扎一把。青青给她弄过几次,但都太繁琐,睡觉的时候特别难拆。
现在殷舜华帮她把头发编起来,感觉整个脖子都轻松了。
殷不离早饭都没吃出门了,可殷素月听殷舜华说他是去集市那里搜罗珍稀药材的时候,怎么都觉得滑稽。人人皆说他是神医,可殷不离睁着眼睛说瞎话,尤其还顶着那张熟悉的大婶脸,就更滑稽了。
殷素月想走路,但殷舜华推了轮椅过来。
她的腿只是摔断了,如果接的及时,现在早就无事了。只是因为她之前有八个月毫无知觉,腿骨无法愈合。现在能短距离走路,时间长了还是有些疼。
等到她们出门,外面全是鼎沸人声,临时汇成的集市到处是吆喝声,还有孩童的嬉闹之声。她看不见,殷舜华一直给她说朝山盛会的仪式,还有随后的年轻人对歌对诗活动。
朝山盛会说是拜山,其实是因为这梅巫山顶有一棵千年古树,梭罗族人认为古树有灵,年年盛会都会在树下举行祭祀活动。凡是心有祈愿的人会虔诚的在树下参拜,许下的愿望可以灵验。
灵不灵验不知道,但这是摩梭人数千年来的信仰。今年殷舜华要去许愿,殷素月自然是去不了。
因为这棵古树在梅巫山山顶,一路上去,有九百级台阶。如此来看,真是心怀虔诚真心许愿的人才爬的上去。
殷素月对许愿这件事可有可无,主要是她根本不可能爬的上去。要是双腿完好还可以一试,但现在坐在轮椅上,想都不用想。
两人在集市上走一圈,就遇到早晨先出来的殷不离。殷舜华和他说今年要去神树那里祈愿,殷不离摆摆手,“放心去吧,小月有我看着。”
殷舜华随着祭祀的人群往山上去,殷不离马上往殷素月手里塞了一大把樱桃。
“放心吃,你母亲不在。”
殷素月抓着那捧樱桃心情大好,殷舜华平时除了药粥就不许她吃别的。殷素月正要表达感激之情,立刻就感觉殷不离又往她怀里放东西,
“这是给你做衣服的布。”
“这是我好不容易找到的药材。一共十二包。”
“这是给咱家修门要用的木丁子。”
“这一包是你娘给你做药粥要用的。”
“这是我买的宣纸,本打算无事学画消遣。”
“这是钓鱼要用的饵料。”
“哦,对,这是一把山茶花,你应该喜欢,专门摘的。”
“-……”
没完没了,殷不离不停拿东西,瞬间将她的轮椅四周塞成一座小山丘。
不出所料,在他把所有的东西全部堆在殷素月这里,长长嘘一口气,“小月,你帮我看着东西,我再去买点。”
殷素月虽然早就料到他这德行,还是无言以对,殷不离走了几步,去而复返,又往她手里塞两串东西,“这是糖葫芦,我见街上的孩子都在吃,你要无聊,就坐在这里晒太阳,吃东西,舅舅很快回来。”
“……”
*
九百级台阶延伸至山顶,一路是虔诚叩拜的人群。
第七百八十六级,他这一生大概真的从未做过这样将心中念想寄托于某种虚无的神明之事。
至于身旁都有什么人,别人在念叨什么,一概不知。
也许此事毫无意义,也许他真的英雄气短,也许他不愿清醒的样子实在难看。可什么都抵不上心底一片荒芜。
从十四岁到二十四岁,十年踪迹十年心,每一次的离别之后都更明了余生的意义。
整整九百级,言域踏上最后一级台阶,终于看见那棵传说中的神树。
十人合抱,枝叶繁茂。树下是梭罗族人在举行祭祀仪式,已经上来的人若要祈愿,便会去族长那里端一碗清水浇在树下,然后双手合十跪下许愿。
“哥哥,你需要清水吗?”有明朗热情的梭罗族少女上前搭话。
“不需要。”言域面无表情,随后又从族长那里端了一碗。
这个少女受挫,又来了下一个娇憨可爱,“哥哥,你从外面来的吗?”
没有反应。
两个梭罗族少女看着言域从始至终都神色冷淡,端着一碗清水准备去神树那里,忍不住小声讨论:“哎呀,长得真俊,就是不爱理人。”
“看他衣服不像是寨子里的人,留下来有点难度。”
“你你你,难道想让他入赘?”
“我是想,可他不愿意呀。”
“想也白想,看他那个样子,一脸伤心,肯定是丢了阿夏……”
“……”
两人小声嘀咕,忽然一道低沉的男声响起,“阿夏是什么意思?”
还在讨论的两个姑娘看着去而复返的青年,惊讶的长大了嘴巴,转而才想起刚才讨论的话,顿时害羞起来。
“我丢了阿月。”那青年似乎是在强调。
胆子大一点的姑娘赶紧给他解释,“阿夏在我们这里的意思是心中的挚爱。”谁知刚一说完,发现那男子神色黯然。
另一个姑娘立即劝道:“你快去神树那里许愿,很灵验的,你的阿夏一定会找到的。”
言域不再管她们,端着那碗清水浇在水下,然后双手合十,跪在那里虔诚祈愿,他将愿望在心中默念了无数遍,才站起身一步步往山下走。
山间草木葳蕤,溪水潺潺,山下花开成海,春光万里,热情的梭罗族人载歌载舞,年轻的少年男女热闹嬉戏。
言域走在集市上,无心观望。一群孩童嬉笑而过,撞到了街边腿脚不便的姑娘。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东西掉的到处都是。
言域捡起脚边的一把山茶花,走上前去。
下一刻手里的山茶花掉在地上,他死死盯着坐在轮椅中的姑娘。
“有人吗?你好,我眼睛看不见,可以帮我把掉的东西捡给我吗?”殷素月一直坐在这里晒太阳,先前一阵孩童嬉闹不小心撞过来,她怕撞到腿着急中起了一下/身,结果身边堆的那些东西因为她的动作全部都掉了下来。
现在她的腿也不方便,关键是看不见。先前殷不离可是往她身边放了好多东西,这下滚的到处到是,可怎么找啊,不过她已经听到有人过来了。
当年京城一别,已过去四年,昔日圆润明朗的脸颊清瘦苍白,露出手腕不盈一握,还有她的腿……她的腿……
“有人吗?”殷素月有些不确定,往前伸了一下手。
下一刻,她的手被紧紧抓住,随后被大力拥进一个温暖的怀抱,耳畔响起哽咽的声音“阿月。”
低沉又熟悉。
听到那声“阿月”,殷素月整个人都被巨大的欢喜淹没,四年不见,这个怀抱还是这样温暖心安。她伸手回抱住言域,刚一动作,就被言域死死按在怀里,那力道大的她感觉疼,仿佛浑身的骨头都被他勒进身体里。
“阿月……”耳畔是喃喃低语,颈侧有温热的液体。
不敢奢求的愿望,久别终重逢的狂喜,从漠北到南疆,从东海到西域,万水千山走遍,他终于找到她了。
过了许久,殷素月被抱得太紧,实在有些疼,她轻唤:“言域……”
她本以为言域会松开一些,结果身体忽然腾空,言域一把将她从轮椅中抱起来,慌乱中她只好伸手抱住了言域的脖子。
“这……街上好多人……”殷素月窘迫不已,虽然她看不见,可耳边都是喧闹声。
言域根本不说话,抱住她的手臂越收越紧。
虽然说好久不见特别欢喜,可是当街公主抱还是很羞耻啊啊。言域不理人,殷素月也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好将脸藏在他胸前。
被抱了一路,直到耳边人声渐渐平静,言域才停下来,言域在湖边的柳树下寻到一片柔软的草地,将殷素月抱坐在他腿上。
“言域……我……”殷素月实在窘迫的不行,她感觉脸上烫的厉害。
“你的腿……疼吗?”
从见面到现在,言域除了喊她的名字,就说了这句话,虽看不见神情但他的声音里都是沉痛,殷素月不想让他担心,于是撑着言域的胳膊,轻轻站了起来。
“你看,我没事,腿快好了,我可以走路……”
殷素月正准备往前走几步,又被言域抱了回去。
久别重逢的欣喜,殷素月有许多的话要问言域,谁知这次见,言域整个人都特别沉默,除了抱住她一句话也不愿说。
第74章 欢喜
殷素月老老实实坐在言域腿上, 也不敢乱动。
言域却在细细看她, 从前饱满圆润的脸颊,如今透着苍白,下巴的轮廓变尖显的眼睛特别大,可是眼中却无神采。他看着那双没有焦距的眼睛,心中密密麻麻地都是隐痛。
四年不见, 她长高了一点, 可却比从前瘦的多。
“言域, 我,我其实本来打算腿好了就去找你的。”殷素月一直没听到言域说话, 就有点着急。
“我找你也是一样。”只要你还在, 我就能找得到。
“我听舅舅说, 梅巫山地势险峻,进来十分不容易, 你找到这里费了好大劲儿吧。”
“不难。”
“你是不是去拜神山爬了九百级台阶?”
“不累。”
“……”
终于在她一句接一句的问话中,言域才开始说话,但基本都是她说的多,言域一直在听。殷素月问他这三年外面发生的事, 他一概不答。倒是问了殷素月这三年间在梅巫山的生活。
半晌之后,殷素月才小心翼翼地问, 声音小的像蚊子, “言域, 我可以摸摸你吗?”
言域没有说话直接牵起她的手放在他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