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汀梨觉得她在睁眼说瞎话,“哪里会有这样的阿帕?”
“真的啊,阿帕去过节了,她让我帮忙牵两个小时马。”孔黎鸢格外冷静地说,仿佛这世上真有这样的事,像一场格外温暖却稀奇古怪的际遇。
付汀梨差点真信了。然后又听见孔黎鸢不轻不重地笑一下,接着补一句,
“只要给她三十块就够了。”
付汀梨被她逗得笑得眼睛都睁不开,毡帽上的耳罩被风吹得也快要飞起来,“哪有像孔老师这样倒贴钱去给人帮忙的?”
然后又叹一口气,开玩笑似的说,“你又做赔本买卖了,孔黎鸢。”
不过这次好歹没有再以物换物,好像可以把自己身上的一切都丢弃。
孔黎鸢盯着她笑,“多骑几圈就划算了,要不要?”
“啊?”付汀梨倒是对这个提议并不意外,毕竟孔黎鸢已经牵马来到了这里。于是她在呼啸大风里环顾四周的环境,有些犹豫,
“你不骑吗?”
“不骑了吧。”孔黎鸢吐出一口白烟,整张脸都隐在了白色烟雾里,显得有些恍惚,
“年后就要开工,这时候万一受伤,没办法和剧组交代。”
“也是,那孔老师还是别乱来的好。”付汀梨一晚上已经喊了几个“孔老师”。
她望了望已经开始跃跃欲试踏着马蹄的白马,然后就又往四处望了望。
“放心。”孔黎鸢的声音倒是极为清晰,“我刚刚来这里的时候看过了,周围都是空的,不会撞到人。”
说完,就把手里的缰绳送到她手里,很利落地退后一步,在遥远而缠绵的风里望住她,嘴边的笑被风吹得又轻又薄,
“既然都来北疆了,那就在马上吹几圈风吧,我在这里等你。”
她的给予不容分说,她的得到却似一场万劫不复的陷落。
白马身上的鲜红绸带被风吹得飘飘扬扬的,在她们中间,好似一簇朱红色的焰。
付汀梨再没任何办法拒绝。
她望一眼孔黎鸢,觉着孔黎鸢眼底的漩涡快要把她吸住,像一场快要消弭的梦。
即便她已经上了马背,风声在耳边变大变响,而坐稳的那一瞬间,连从未停歇过的心跳都在风里隐身遁形。
可雪地里那一双深邃的眼仍然这么抓人,也仍旧让她这么觉得。
然后没等她再继续往下想,身下的白马就已经带着她转了个身。
——是站在雪地里的孔黎鸢,很干脆地牵住白马的缰绳,将她和马一起调转了方向。
已经抵到高处的视野变得敞亮,宽阔。付汀梨还来不及欣赏,就听见身后传来一个无足轻重的笑,
“跑快一点吧。”是孔黎鸢含着笑意的声音。
紧接着,是一声在雪地里格外空寂的脆响——仿佛来自她六岁那年在北疆过的冬。
六岁的她戴一顶毛茸茸的毡帽,巨大的风将毡帽耳罩吹得扑簌簌作响。
头埋得低低的,想伸手按住保暖的毡帽,可又担心驮她的小马不稳,于是拼尽全力抱紧小马。
巨大的风将毡帽掀掉,身下马匹血肉滚烫,带她在狂鼓一样的风里奔向自由国度。
由惊魂未定逐渐转为神清气爽。
仿佛眼前的一切都豁然开朗,只剩下无穷无尽的天,和绵延不绝的地球表面。
而她那身被灰尘和落魄挤满的骨,还有这个冬天以来所有的窘迫和孤独,也在这一瞬间,被又高又大的风吹出澈亮的声响。
最后剩下敞亮和快意。
有个人站在她身后笑。
六岁那年,这个人是乔丽潘。二十四岁这年,她回头,是孔黎鸢。
她在马背上回头望,没了毡帽,风将她的头发吹得很乱很乱,在耳边响彻得像是地球暴怒时的呼吸。
而身后,那辽阔幽静的深蓝色雪地里,是孤零零站在其中的一个人影,离她越来越远,越来越恍惚。
那个女人沉在灰暗的光影里,渐渐缩成一小块影子,身上唯一的艳色,就是指尖那一点微弱的红光。
四周都是像快要将人吞进去的风,但付汀梨就是能看到,她感觉孔黎鸢在朝她笑。
应该是一个很畅快的笑。
付汀梨这么想,于是也在马匹上畅快地呼吸,而后很熟练地控着缰绳,骑着马。
以这个有些模糊的笑,以将她送往当下旷野的这个女人,以及女人指尖唯一鲜红的亮光为圆心。
在敞开的雪地里,如敲响战鼓一般,用扬起雪碎的马蹄,用硕大的风,画着圆圈。
现代人骑马的机会少,以至于真正地坐在马背上时,就会有些新鲜的、天马行空的想法。
——有一瞬间,付汀梨觉得自己不是被北疆的大风削得越来越薄,而是逐渐变厚了。
她变得越来越热,越来越痛快。
而绕的圈子变成了裹在她骨骼上的皮肉,迅速地在她身上贴紧,一圈又一圈地靠近圆中心的那个女人,一圈又一圈地将她的身躯垒压成型。
骑马是一件多快乐的事情啊。
付汀梨在马背上颠着,被大风恢宏大度地吹着,觉得骑马仿佛能将人体内所有好的不好的、乱七八糟的想法,在那一瞬间全都挤压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