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小孩子,知道那么多?”应笑侬说道,“沪上又不是人人跑得的,南派观众口味杂,但有一条是不变的,爱美呀,喜欢身段好、容貌好的演员,不像咱京城,很要唱工,只这一点,不少名角也在沪上折戟沉沙。

“当然,咱们金仙的容貌身段肯定没得说,只是前两次跑外埠,基本是赚不到钱的,约角的剧场没把握。差不多得跑到第三次,才开始赚。

“金雀怕也是被鸡……徐东家感染了,说第一次指定还要自己赔钱打行头,舍不得,要么就晚点再去闯荡了。

“至于我,沪上么,我早年便去过四五次了,懒得去凑热闹。再者说,我现有事,歌林公司,要邀请我灌录几张唱片!”

现在成名的演员,都以被唱片公司邀请灌录唱片为荣。应笑侬是征服过沪上的人,自然以录唱片优先。

“恭喜应老板啊!那以后街头巷尾,都能听到应老板的声音了。”纪霜雨道了句喜,然后对金雀道,“我这里呢,可能要陪春雷剧社跑一趟沪上,要我说,索性一起去得了。东家那个朋友,我来跟他聊聊分成问题,咱争取第一次就把钱赚回来呗。”

“能行吗?”金雀睁大眼,“这沪上的老板,能相信我?”

那多少前辈名角,第一次去沪上也是赔钱赚吆喝,更有去一两次灰头土脸回来,再不去的。

“试试,我和这种老板聊天有点经验。”纪霜雨活动了一下手腕,“不信你问东家,我怎么搞他钱的。”

徐新月:“…………”

差点一句脏话骂出来……!

本来就比以前有自信了,再有纪霜雨坐镇,金雀只觉得信心百倍。

于是,大家几方联络了一下,敲定好时间,一个月后,纪霜雨决定率春雷剧社与含熹班,一同赴沪上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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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学士胡同。

这就是纪霜雨买的新家所在了,因为曾经住过一位养茶花的富商而得名。

赶着去沪上之前,纪霜雨在这里盯盯装修,他这不刚拿了高薪,可以买好些的装修材料。此时天色已晚,工人收完今天的尾就行了。

书妄言和周斯音也在,原是纪霜雨和现邻居兼新朋友书妄言聊天时,提了一下自己买了新房子,书妄言打听在哪里,然后就非要来参观。

周斯音当时也在,不就一起来了。

书妄言背着手站在院子里:“哈哈哈,这里真的很不错,而且隔壁胡同就有京城四大凶宅之一!”

周斯音:“……”

纪霜雨差点没笑出声来,难怪周斯音当时脸色那么一言难尽。怎么,隔了一条街也不开心?

“哈哈哈哈,又是什么凶宅?”纪霜雨问道。

他都住过小鼓胡同了,还能怕什么一条胡同之外的凶宅。

京城可多地方都有这样的传闻了,而且能成为四大凶宅的,首先人家得大,这里地段好,隔壁胡同那个凶宅再往前可是郡王府。

书妄言当时就绘声绘色那里以前闹过狐仙的传闻,当然了,现在已经搬进去了高官,人家镇得住。院子里做工的匠人听了,直把书妄言当成说书先生,搭起茬来,双方倒也聊得火热。

周斯音闭上眼,放空自己。

不是怕,是懒得理他们……

“周宝铎,你来看看这里!”纪霜雨看书妄言还在讲故事,拉了一把周斯音,带他进了其中一间屋子,打开灯,“这里就是你以后住的地方啦!”

周斯音:“!!!”

周斯音被吓到了,惊骇地看着纪霜雨。

“你干什么这个表情?”纪霜雨也挺莫名其妙的,“这里是我预备的客房,以后要是有客人来,就住在这里。”

周斯音脸色这才缓和下来,不知怎的自己反应那么大,“我是惊吓,我怎住这么小的地方……”

“有地方给你就不错啦。”纪霜雨也只当他开玩笑,正想着出去,整个院子的灯忽而一下全灭了,天黑得本就早,这窗子又还没换成玻璃的,这下可是一片黑暗了。

周斯音乍然陷入黑暗,心猛地一跳,整个人都僵硬了。

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靠住墙,把暖瓶给踢倒了。

外头大约听见动静,响起问话声:“东家,你没事吧?是我这里,不小心把线弄断了。”

说罢脚步声就往这里来,还有烛火光亮。

周斯音不知自己现在脸上什么表情,想要控制一下,但此时纪霜雨已经扬声道:“没什么,是我不小心踢了下暖瓶,你先接线吧。”

工匠便停住了,随后转身应道:“好嘞。”

脚步声再远去了。

纪霜雨在黑暗中握住了周斯音的手腕,安慰一般地拍了拍。

周斯音也就松弛了下来……

精神放松后,便感觉到了纪霜雨手指的凉意,虽在黑暗中,但他眼前即刻便能浮起那几根手指的模样。是凉的,却也是软的。

虽然纪霜雨把他吓晕过,亦十分促狭,但不经意间,能察觉到他隐秘温柔的关照。

周斯音不自觉扯了扯领口,撇开头有些难堪地道:“我并非,连停电也畏惧……”

“放心吧,只有我知道你这个小秘密。”纪霜雨接上话,语带安慰之意,笑了笑。

眼睛适应黑暗后,他能看到周斯音的身形轮廓,可是在说完这句话后,他心中忽而涌起莫大的孤独与失落。

片刻,纪霜雨才喃喃道:“其实你挺好了,至少有我知道你的秘密……”

而自己呢,来自平行宇宙的自己,每天忙碌在工作中,在京城最热闹的戏园,把自己的作品展示给每个观众看——却无法向任何一个人透露自己的真实故事。

他在大家眼中是“纪霜雨”,但没有人知道,他也不是那个“纪霜雨”。

即便这是平行世界的他,他对这里的亲人也有亲近之意,可是,他们终究有着不一样的经历,人格并非完全相同。

周斯音听罢,瞳孔缩了缩,他也看不到纪霜雨的表情,但纪霜雨声音中透着一些可怜的意味。

心情好像被卷入了漩涡,几度浮沉。

半晌,黑暗中,周斯音不受控制般地开口:“其实,我也知道你的秘密。”

纪霜雨尚未回神,偏头道:“我的秘密?”

周斯音反手回抓着纪霜雨的手腕,笃定地道:“你不是原来的纪霜雨,对不对。”

纪霜雨的呼吸都屏住了!

他震惊地看着周斯音,却没有反驳……

不是惊讶过度,而未能作出反应。

而是,他一直向人隐瞒自己的真实来历,但内心深处,他何尝不希望有人看透自己的秘密。至少那样,不会有这样的空洞、失落了。

这是他无意识的期盼,而周斯音果真说了出来。

他看出来了,我并非原来的纪霜雨。

纪霜雨只觉得心脏狂跳,心魂都在一瞬贴近,原来真的有人看出他的来历。

纪霜雨很难再去掩饰自己,他压抑地轻声问道:“为什么这样说呢?”

周斯音将自己观察到的一切疑点说了出来,从纪霜雨对家中的不熟悉,到对海外的了解,纵然演戏也掩饰不住的细节……

有些的确连纪霜雨本人也没注意到。

虽然平时因为弱点受制于纪霜雨,但周斯音以少年之身夺回昆仑书局,又岂是好糊弄的。

周斯音倾近了身体:“虽然竭力隐瞒,但是,你,纪鹤年……”

这一次,纪霜雨听到这名字被念出来,心尖好似翻滚着潮水,比之初次听到心境更为复杂。

周斯音低声道:“你是纪鹤年,却绝不是原来的纪霜雨。天下谁人不识君?天下谁人能识君!”

京城谁人不认识纪霜雨,可是,谁又知道他究竟是谁?

周斯音为他拟字,正是觉察到这一点,要将他区别开。

在纪霜雨发颤的呼吸声中,周斯音肯定地道:“你,是一个附身在纪霜雨身上的胡门,胡门借他人供奉修行,获取凡人的信仰——对戏剧的喜爱,原来也能成为信仰。现在,你也的确已拥有戏迷组织了。”

胡门即华北地区常供奉的动物仙家,胡同狐,狐狸貌美而机敏。观其发色,还极可能是稀少的白白化之狐,鉴于此时大家还只在极地纪录片中见过北极狐。起初发色为白,许是尚未融合好。

纪霜雨:“……………”

他满心澎湃感动僵在了脸上。

此即,光明大放,线路已经被接上了。

“?”周斯音借光看清楚了纪霜雨一言难尽的表情,不像是演出来的。

虽然是头脑发热,脱口而出,但在多日相处中,他已算是了解纪霜雨,也确定,即便纪霜雨并非人族,也不会害自己。

虽然看样子有些偏差,但周斯音已做过多种推断,他冷静地在脑海中迅速搜索,自我纠正:“不对?我知道了,那只能是走无常了!

“相传地府人手短缺,会调遣活人帮忙,是为‘走无常’。他们魂出体外勾魂,甚至要至海外,将客死异国的魂魄带回来,《洞灵小志》上曾有记载,一从未去过柏林之人,却讲述离魂后在柏林勾魂之事,异国风情宛然如见。

“因此,你手指易发凉,阴气较重,虽然未出过京城,却知道那么多,包括西洋之事。但是,你又不想被人知道你生无常的身份,在外人面前,便总是装作不信世上有鬼神的样子。”

纪霜雨:“……………………”

第二十九章

院子内。

纪霜雨和周斯音走出了房门, 不知道是不是书妄言的错觉,这俩人脚步不大轻松。

“你们怎么在里头待那么久,方才断电了都不出来?”书妄言有些小心地道, “而且我好像,听到了谁骂骂咧咧的声音, 宝铎兄果然还是不能对你保持礼敬吗……”

说是小心, 仔细看,可以从书妄言眉眼间看到一丝丝幸灾乐祸, 仿佛在庆幸这个人终于也来陪自己了, 怎么可以只有我挨骂。

纪霜雨微微一笑:“没有, 是我在骂骂咧咧呢。”

毕竟,莫名其妙就(又)不是人了。

书妄言:“……我不信。”

周斯音:“……”

他靠近了些纪霜雨,凝眉低声道:“到底是什么?难道我还没有猜中?不是胡仙, 不是生无常,也不是养了耳报神……总不能是白仙吧?你这么活泼。”

白仙即刺猬,喜静。

纪霜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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