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夜里,从浙江来的信使送来一封家书,厚厚的有几十张的样子,唐毅小心翼翼地展开,熟悉的字体跃然纸上。
“唐毅吾儿见信如晤:欣慰吾儿连中二元,为父欢喜非常,以吾儿之才,潜心读书,三元高中,不过反掌之间……”
刚看了第一段,唐毅就差点喷了,心说别人捧也就算了,老爹跟着起什么哄啊,自己吃几碗干饭还不知道?
说实话,唐毅都觉得连中两元都有些高调了。
不是唐毅谦虚,而是他有自知之明,凭着他的活动能量,搞个二甲靠前,麻烦不算大。毕竟每一科都有几匹黑马,别人也说不出什么。
可一旦太高调了,成了众矢之的,拿着放大镜检验你,没毛病也挑出毛病来了,再想要运作,就难上加难。
当然唐毅也明白,老爹这是高兴过火了,还是往下看吧。
老爹接下来果然就冷静了许多,他嘱咐唐毅不要骄傲,须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要用功读书,多向文长先生请教云云。又说到本不该打扰吾儿读书,但是有些心事不吐不快。
“……从去岁算起,乡勇编练已过半年之期,为父从浙东之地精选七千五百名乡勇士兵,其中人人与倭寇皆有血仇,粮饷充足,训练得法。又筹建军器作坊一座,至五月间,已经赶制鸟铳二百杆,三眼铳五百杆。士兵苦训战阵之法,火铳手求战心切……然则,总督张经偏信狼兵,对乡勇嗤之以鼻。为父空有报国杀敌之心,却没有施展空间。唯有整日饮酒,消磨时光……”
看着老爹愤愤不平,喋喋不休的抱怨,唐毅眼前就浮现他灯下愁眉苦脸埋头写信的模样,不知不觉间,嘴角就浮现了一丝笑容。
“看来老爹是有些闲了,张经不用你,孩儿用你!”
唐毅把老爹的书信收起来,立刻提笔,他把苏州的事情写了一遍,然后又给老爹写了几个任务,而后用漆封好,让人连夜送出去。
老爹就算是一路援军,要不要发动,就看局势到了哪一步。小憩一会儿,天已经亮了,唐毅没有多睡,而是立刻梳洗,而后带着徐渭和沈林上大街了。
比较而言,虽然和王悦影逛街累得要死,但是唐毅心甘情愿,可是对着徐渭和沈林他就没有耐心了。
徐渭这家伙越来越不靠谱儿,看到有人卖虎头鞋,卖拨浪鼓,他居然买了下来,然后一本正经塞给唐毅。
“拿去,这是给我干儿子的!”
“呸,徐文长,你少占便宜,我什么时候成你干儿子了?”
徐渭白了他两眼,鄙夷地说道:“你?想当我都不收,嫌闹心!”
“哇呀呀,你给我说明白了,不然我给伯母写信,让她收拾你。”
提到了老娘,徐渭老实了,乖乖说道:“我觉着你和王姑娘也差不多了,就凭咱们的关系,你的儿子认我做干爹,也没什么问题吧?”
“这倒也是。”唐毅沉着脸说道:“我还没正式下聘礼,婚期也没订,至于孩子那就更远了,还不一定是男孩女孩,你着什么急啊?”
徐渭压低了声音,在唐毅耳边说道:“我可听说你的老岳母还没松口呢,不如就来个先下手为强,把生米炒成熟饭,我这个干爹也能快点上任。”
还想往下说,只见唐毅的脸变得铁青,到了发作的边缘,徐渭一把拉起沈林,撒腿就跑。
“我去给孩子买吃的,回见!”
……
徐渭三晃两晃,从人群消失不见,唐毅只剩下一个人,游走在各个铺子之间,不管是大是小,也不管是卖什么的,唐毅都要去看看,还要找掌柜和伙计聊一聊。
他始终认为很多直观的感觉往往比数字更接近真实。一圈走下来,唐毅得到了一个很要命的结论,苏州城万物皆涨。
以老百姓用的最多的棉布为例,五年前只要二两银子一匹,仅仅比粮价稍微贵一点。可是接下来棉布就进入了涨价的快车道,最新的价格已经突破五两,更有些质量好的,达到了六两。
五年翻了三倍,已经远远超出了大多数老百姓的承受能力。
很多人成亲的时候,做不起新被褥,逼得老母亲不得不摇起多年不用的纺车,给儿子纺织棉布。
再比如肉类,也涨了一倍多,饭店的红烧肉块越来越小,量越来越少。
凡此种种,已经预示着危机已经开始了,只是大家浑然不知,都沉浸在票券升值,财富增长的幻觉当中,不能自拔。
票券说到底就是一张纸,能带动的只有造纸和印刷产业,再上面不论印上多大的名额,一点意义艘没有。
就好像天地通银行一样,写再多的零,也是一块钱一捆!
迟早苏州的百姓会有醒悟的一天,只是不知道有多少人能看到那一天。
唐毅突然十分懊恼,他低着头,路过一处酒馆,就见里面有人招手,正是徐渭和沈林,面前摆着几道小菜。唐毅气不打一处来,迈步走进来,就要发作。徐渭连忙抢先说道:“衡山先生,这位就是唐毅,唐行之,荆川先生的高足,今科府试的案首。”
坐在徐渭的对面,有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此人十分富态,慈眉善目,虽然容颜苍老,但是精神头充足,上下打量唐毅,忍不住赞叹起来。
“哎呦,老夫还以为唐寅去世之后,世间再也没有如此人物,没想到小友风采远在伯虎之上,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老了,老了啊!”
唐毅一愣,徐渭介绍道:“行之,这位就是文征明,衡山先生,天下闻名的才子,诗书文画,天下四绝!”
老头听到徐渭的话,连连摆手。
“徐文长你不要消遣老夫,什么才子,就是老棺材皮,黄土都埋到了脖子,就等着再来一锹,好去阎王爷报道呢!”
老头的话唐毅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只听到了文征明,老天啊,这不是江南四大才子之一吗?其余三位都不长命,早早地死了,唯独文征明年过八十,耳不聋眼不花,能整日写蝇头小楷,不知疲倦,简直就是神仙般的人物。
见到了上辈子的偶像,刚刚的不快一扫而光,唐毅连忙给文征明施礼。
“晚生拜见衡山先生,愿先生长命吉祥,事事称心如意。”
“真会说话,你可比荆川随和多了。”文征明随手从手腕上解下来一串菩提子,每一颗都磨得红润发光,送到了唐毅的手里。
“糟老头子把玩儿了十几年了,可别嫌轻啊!”
“岂敢岂敢!”唐毅拿出了一方手帕,小心翼翼包起来,放进怀中,笑道:“我可要藏好了,要是别人知道这是衡山先生的东西,只怕要引来无数人哄抢啊。”
文征明很喜欢唐毅的率直,笑得脸上皱纹都开了。
“老夫的东西可不值得抢,现在人都抢券,抢粮食呢!”
老先生也提到了券,唐毅顿时来了精神,问道“衡山先生,您老也买了券吗?”
文征明笑着摇摇头,“今日脱下鞋和袜,不知来日穿不穿。钱财对老夫连浮云都算不上了。老夫眼下不过是每天买些粮食蔬菜,够一家人吃得就成。闲下来写写字,侍弄花草,还养了两只小黄雀,哨起来好听着呢!”
老先生兴致勃勃,讲起了他的养鸟心得,滔滔不断。看得出来,文老先生风光过,也失落过,十次参加乡试落榜。在嘉靖二年,五十四岁的文征明被推荐为贡生,进入京城,又被选为翰林院最低级的待诏。四载宦游,老先生看透了官场,回到苏州隐居,几十年过去了,该放下的早就放下了。
言谈话语中,那份恬然潇洒,简直令人心驰神往。
唐毅自知一辈子也别想修到人家的境界,便提议道:“衡山先生,晚生去买些米面蔬菜,送您老回家,顺便瞻仰一番老先生的墨宝,不知道晚生有没有这个福分?”
“呵呵,行之太客气了,老夫早就听说徐文长和唐行之都是当世了不得的才子,文长的才华老夫早就见识过,行之有多大的本事,老夫还不清楚,正想好好看看。只不过……”
“老先生有什么难处?”
文征明呵呵一笑,“谈不上难处,老夫在粮店和菜市场转了一圈,粮食比起昨天涨了一成还多,老夫一气之下,就什么都没买。说起来也怪,一辈子粮价起起落落,唯有这几年总是往上涨,也不见跌,行之你可知道是怎么回事?”
老先生还真问对了人,唐毅沉吟一下,没有多说,而是用手指沾着水,在桌子上写下了一个券字。
文征明已经到了老眼平生空四海的境地,略微寻思一下,感叹道:“月有缺损花有凋谢,天道尚且不全,岂有长盛不衰的道理。”
“先生高见,晚生回头给您老送半年的粮,足够吃到烟消云散了。”
“半年啊,那多不好意思。”
徐渭忙说道:“衡山先生,吃大户天经地义。”
“哈哈哈,文长,吃人家的嘴短,老夫可不上当。这样吧,粮食送去,回头老夫给行之几本亲手抄写的佛经,就算抵账了。”
唐毅不好意思地说道:“衡山先生墨宝价值连城,晚生岂不是占便宜了?”
“呵呵。”文征明感叹一笑:“离乱的年,一斗米就值金子,没准还是老夫占便宜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