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之后的京城难得凉爽,葡萄爬满了架子,绿叶之中,有一串串青涩的果实,正在贪婪地吸收养分,等着膨胀。
四个年轻人坐在葡萄架下,正在说笑,其中一个年龄最小的突然笑道:“葡萄架下喝葡萄酒,爽啊!对了,一呈兄,我想到了一个谜语,要不要试试?”
曹大章呵呵一笑,“只管放马过来,倒要看看当了翰林,涨没涨本事!”
江一麟沉思一下,就笑道:“我的谜面就是:天知我有,地知我无,人知我有,我知我无。”
“这个谜语有些意思。”曹大章皱着眉头,一时竟然想不起来,眼神不由得偷瞟正在喝酒的王世贞。可是王世贞根本懒得搭理他,心思都在葡萄酒上。
“哼,凭着我自己的本事,一样能行!”曹大章眼珠转了转,突然惊呼道:“我知道了!”
“那你说说!”
“很简单!”曹大章神秘兮兮说道:“就是刚入宫的太监!”
噗嗤!
江一麟一口酒水喷了曹大章一脸,庞远忍不住哈哈大笑,王世贞也憋得内伤。曹大章急忙抓起手巾,把脸和脖子都擦了一遍,怒道:“我猜对了谜语,你也不用这么报复我吧?”
“对?一呈兄你的脸皮比桌面都大!我怎么可能出那么庸俗的谜语。”
曹大章不干了,一拍桌子,怒道:“不信就让大家评评道理。”
“好啊,谁怕谁!”
这俩货较劲儿,庞远低声说道:“一呈兄,谜面头两句是‘天知我有,地知我无’你能讲得过去吗?”
“怎么不能,我问你老天从上面看太监,正常人一个吧,所以是天以为我有。”
“那地呢?”
“更简单了,从地下看,不就看出来了,所以是地知我无!”
噗,庞远喷血三丈,阵亡。
王世贞忍不住问道:“后两句作何解释?”
曹大章笑道:“更简单了,刚进宫的太监,和正常人没啥区别,所以是人知我有,至于真正有没有,自然是自己知道!”
“所以说么,我的谜底绝对是正确的。”曹大章一本正经总结道。
沉默了差不多一分钟,江一麟小脸憋得通红,嗷的一声扑过来,和曹大章围着葡萄架就追逐起来,笑声传遍了院子。
这时候唐毅和老爹从里面走了出来,唐毅手里还端着几碗果子干,边走边笑道:“杏干柿饼镇坚冰,藕片切来又一层。劝尔多添三两碗,保君腹泻厕频登。诸位来尝尝吧。”
唐毅往每人面前放了一碗,唯独江一麟依旧气鼓鼓的,把手一推,怒道:“行之,你可要帮我主持公道,姓曹的欺负人!”
“哦?”唐毅贼兮兮问道:“没啥损失吧?”
“你想哪去了?”江一麟给了唐毅一拳,把刚刚的谜语说了一遍,唐毅吸了口气,说道:“我怎么觉得一呈兄说的也对啊?”
“对个屁,我说的是自己的袜子!”
江一麟一怒之下,把鞋脱了下来,刺鼻的气味简直胜过生化危机,就连唐慎都受不了,笑骂道:“你想杀人啊,战场上都没你脚吓人!”
江一麟讪讪穿上了鞋子,叫苦连天道:“还不是怪你们爷俩,非要什么新科进士和青壮一起训练,十几天下来,一个鞑子没杀,倒是把袜子都磨破了。想个谜语,还让你们嘲笑,我怎么这么倒霉啊!”
看着江一麟受气包的模样,曹大章歉疚地说道:“其实你不用难过,比你倒霉的多了。
“谁?”
“比如咱们的恩师,徐阁老。”曹大章苦笑着说道。
就在今天早上,突然传来了消息,徐阶因为守城有功,进位武英殿大学士,赏玉如意一对,赐穿蟒袍。
听到这个消息,徐阶一派,加上他的门生故吏都欣喜若狂,莫不是陛下要用徐阁老代替严阁老了?
好心情没持续两个时辰,又下来圣旨,严阁老进位谨身殿大学士,还赐下一块匾额:忠心可嘉!
要说徐阁老辛辛苦苦,升官也就算了,严阁老什么都没做,甚至在俺答入寇的事情上,还失分严重,凭什么能得到赏赐,陛下莫不是疯了?
曹大章和江一麟他们都有这个怀疑。
唐毅捧着一大碗的果子干,痛痛快快吃着,含混不清道:“严阁老给陛下送了一份厚礼啊!”
“多厚?还能比得上好几千颗人头?”江一麟不服气问道。
“呵呵,在陛下心里还真比得上,甚至犹有过之。”
听唐毅一说,大家都来了兴趣,纷纷问道:“到底是什么宝贝?”
“天大的宝贝,神药!”
曹大章撇撇嘴,失望道:“这些年给陛下送神奇宝贝的还少吗,严阁老还能弄出什么花样?”
“还别抬杠,那玩意叫做阿魏!”
“什么?”王世贞惊呼出来,“莫非是黄金无假,阿魏无真的神药阿魏?”
唐毅点点头,江一麟和庞远都没听过,不由得看向了王世贞,文坛盟主见识过人,滔滔不断给大家讲了起来。
阿魏生成的条件极为严苛,传说中,年轻的未婚少女,还要家庭富裕,从小食用各种珍贵的药材补品,在成年之前,突然疾病死去。如果是久病而亡,则无充足的真气,也就生长不出“阿魏”,显然林妹妹是不成了。其次,死者还必须葬在一块风水宝地,能保证尸体数十年不腐烂。
经过造化神奇,若干年后侥幸挖出来,在尸体上就会出现黑色的物体,神药阿魏能够活死人肉白骨,比起什么灵芝首乌都要珍贵一万倍,《增广贤文》记载:“黄金无假,阿魏无真”,神药只存在传说之中,几乎没人见过。
严阁老突然献上阿魏,还忽悠陶仲文陶天师告诉嘉靖,此乃上天之赐,只要练成丹药,足够陛下大进千年功力,白日飞升,立地成仙。
痴迷修仙的嘉靖哪能不感兴趣,立刻让人切了一小块,给一条病狗喂了,还真别说,过了一个多时辰,病狗竟然欢蹦乱跳,看得嘉靖欣喜若狂,高兴之下,竟然给严嵩加了官职。
弄清楚了经过,在场的众人都生出了一种强烈的荒唐感。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庞远咬着后槽牙说道:“浴血奋战,报国为民,竟然比不上什么狗屁神药,不行,我要上书,弹劾严嵩!”
“别添乱了!”唐毅一把按住了庞远。
“一个椒山先生还多亏了俺答,要不然都不出来,你可就再惹事了。”
庞远被压下了,可是大家一个个义愤填膺,怒火中烧。
真是想不到,本以为摇摇欲坠的严党,竟然靠着狗屁神药,咸鱼翻身,大明朝还有道理二字吗?
大家只是草草聊了几句,纷纷摇头散去,又只剩下唐毅和老爹。
“毅儿,严党没有那么容易过关吧?”
“老爹圣明。”唐毅苦笑道:“咱们打了一场仗,严阁老也没闲着,人家的那场仗可别咱们细腻多了。”
原来在战斗结束,俺答撤退之后,满朝上下,对徐阶和唐慎的赞许越来越多,后来甚至发展到了肉麻的程度,说什么徐阶功盖寰宇,唐慎用兵如神,把这两位和保卫京都的于谦联系起来,还说他们功劳胜过于谦,陛下应当重赏,收拾人心。
一个人这么说,两个人这么说,成百的官员都是这个论调,嘉靖越看心里越别扭。于谦是怎么成名的?还不是土木堡之变,英宗被俘,群龙无首,于谦力排众议,辅佐新君登基,抗击蒙古大军,保住了京城的安全。
如果徐阶是于谦,那谁是英宗?莫非暗示朕治国无方,弄得天下大乱?
敏感的嘉靖皇帝被戳动了最大的痛处。而且这么多官员一起上书,也给嘉靖一个很可怕的印象,这些人都是徐党,是徐阶想要借机夺权。
唐毅他们在奋力作战的时候,严嵩就悄悄布好了局。
严世藩自诩为天下第一的聪明人,可论起对大局的把握,差着他爹十万八千里。严嵩把种子埋下之后,就在召见徐阶的前一夜,带着所谓的神药阿魏觐见。
他先是诉说自己无能,向陛下请罪,甘愿致仕回家。
嘉靖一听,却有些舍不得,毕竟十几年伺候下来,怎么也有感情了,徐阶嘉靖还没摸透,替换首辅的心思只能说有,还没有下定决心。严嵩以退为进,把嘉靖给安抚住了。
暂时保住了首辅位置,严嵩又絮絮叨叨,说起了这次损失何等惨重,徐阶的功劳何等之大。
可嘉靖渐渐听出了味道,损失都在临近城池,徐阶只是保住了京城,也不敢出城野战,算什么了不得的大功,和他严嵩不过是半斤八两。
严嵩见嘉靖心思活络,又把阿魏献了上去,告诉嘉靖,天下臣子当中,只有我是真正想陛下之所想,急陛下之所急,比起徐阶更贴心,更好用。
一番动作下来,严嵩不但把丢失的分找了回来,还让嘉靖对徐阶产生了疑惑。幸好徐阁老明智,没有接什么爵位,不然嘉靖心理种下了偏见,徐阶就等着完蛋吧。
听完了唐毅的讲述,唐慎瞳孔紧缩,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儿。
“妖孽,千年妖孽!”唐慎突然怕怕地说道:“咱们的功劳就顶不上他的几句话,加上一点狗屁神药,什么狗皮倒灶的道理,爹是真怕了。”
唐毅呵呵一笑,“爹,没有你想得那么糟糕,该是咱们的功劳就跑不了,我师父要升兵部左侍郎了,徐阁老的地位也会更稳固,咱们爷俩也该南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