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华 第50节

而被抓住时候的,羞辱愤懑的情绪,对于执必落落而言,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执必落落也是以小部起家,当年也是顶在金山一线和西突厥反复厮杀,他和兄长多少次命悬一线,也曾落入西突厥之手,冒死才逃脱而出。这样慢慢的让执必部壮大起来,直到兄长称汗,执必部治下扩充到五六万帐的规模,更被始毕可汗遣来经营大隋马邑雁门二郡,威压大隋北面疆域!

这些经历,早就让执必落落心志如铁。

刘武周这般谨慎周密甚至有点鬼鬼祟祟应对自己被擒的事情,让执必落落明白了很多。

中原烽烟将其在即,汉家群雄,要为那个至高地位互相之间打得头破血流。这个时候,突厥就是处于绝对优势的地位!刘武周说什么也不敢得罪落在他手中的自己,而也一定会来见自己,会和执必部商谈一些交易!

虽然不知道刘武周到底在盘算什么,但是执必落落并不在意。和王仁恭谈,和刘武周谈。其实都是一般的,只要执必部站在胜利一方就成,并且在其中谋取到最大的好处!

门外突然响起了值守鹰扬兵行礼之声,甲胄碰撞,铿锵作响。接着就是囊囊脚步声响动。

执必落落仍然盘腿坐在榻上不动,依然也在摩挲着手上老茧。嘴角却终于浮现出一丝阴冷的笑意。

刘武周,连一天都没等下去,这便来了……

雅舍之门被吱呀推开,刘武周一身大隋建武校尉官服,曲裾方领,纱帽短翅璞头,收拾得干干净净,迈步而入,对着踞坐在上首的执必落落拱手行礼:“阿贤设,去年阵前一见,到现在已经是久违了,阿贤设风采不减,当真是可喜可贺啊。”

执必落落轻声而笑,终于起身,但却并不对刘武周还礼,只是问了一句:“你想要什么?”

刘武周淡淡道:“只想以阿贤设和张万岁两人,向王太守讨个公道!王太守勾连贵部,却不知道马邑郡军民能不能容他!”

执必落落终于色变。

这刘武周,真的是这般倔强死硬,要做大隋的忠臣?

……

张万岁的待遇,却比执必落落差了许多。

虽然也是关押在郎将衙署当中,却只是找了一个废弃房舍安顿。这房舍漏水,一场大雨过后,地面潮湿不堪。就在墙角有一堆铺草,还散发着难闻气味。

张万岁就垂头丧气的坐在这堆铺草之上,满心沮丧之意。

虽然当年在守河军中吃过辛苦,但是在王仁恭麾下,也一直是锦衣玉食。连当年辛苦打熬出来的战阵技艺,都退化了许多,只是在校场上摆点花架子,手下竭力奉承一阵,让他以为还是无敌斗将,结果面对锐气方张的徐乐,一个回合就被擒拿。

现下这般待遇,更让张万岁如堕地狱。

而王仁恭待下,向来严厉。有功的时候,自然有你享用。但是一旦办砸了差事,那惩罚也如雷霆般即至,再不会有你翻身的机会!

张万岁也再不是当年的精悍汉子,就算能从刘武周这里安然脱身。他在王仁恭那里也是前程尽毁,而张万岁也实在没有勇气另投家主,再重新搏命拼杀一次前程了。

只恨那天杀的乐郎君!

外间传来脚步响动之声,却是苑君章缓缓走了进来。

都在马邑郡中,算是熟人。当年张万岁还可以在苑君章面前做趾高气昂之态。现在却只是抬头看了一眼苑君章,就又垂头丧气的低下头来。

苑君章冷冷而笑:“张公张公,没想到今日在此间相见!”

张万岁无精打采的道:“苑大,你到底想做什么?”

苑君章微微一笑:“也没什么,就是准备传出消息去,正因为张公暗中通传消息,恒安府才破获了突厥与王太守勾结之事,张公实在是我恒安府的大恩人!”

张万岁霍然起身,颤抖着指向苑君章:“你这是想我死!”

苑君章冷笑:“张公奉命来与执必部订约,又何尝不是想我恒安府诸人死?苑某只是礼尚往来而已,公平得很。”

张万岁浑身颤抖,马邑府大将的风范,不知道丢到了哪里去。最后只是颓然反问:“恒安府到底想我做什么?”

苑君章冷冷而道:“恒安府立足边陲,与突厥苦战,保马邑一方平安。却被太守如此待遇,恒安府只想讨个公道而已!”

第一百零二章 角力(三十六)

距离千余越部被暴雨闪电之夜摧灭之事,已经又过去了一天。

云中城内百姓,仍然在骚动之中。一大早的时候,就有闲人在城门口聚集,俱都是愁眉苦脸的在谈论些什么。

一大早也有恒安鹰扬兵在不住调动来去,有些还是从各处戍地调过来的,疾疾赶来云中城应变,道路遥远,催调得又紧急。这些远戍各处的恒安鹰扬兵都是零零散散而来。十几人十几人一队的开入云中城内。

入城之际,这些鹰扬兵的坐骑满是泥水痕迹,疲惫得不住喘着粗气。城门处给往来人马踏成泥潭也似,这一队队的兵经过,溅起无数泥点。围在城门左近的云中百姓这个时候就让开一些,但却不肯离开这里。

而在城外,那些赶来参与交易的腹地商人,草原部族中人,都在纷纷拔营离开。大家冒险而来,求的是财。现下眼看着这财不大靠得住了,云中之地又要风暴卷动。这个时候不干净离开,难道在这里留着等开春?

云中城百姓们一个个脸上乌云密布,到了最后,连闲谈的心思都没有,只是相对摇头叹气。

打仗,云中城百姓不怕。

生在边地,就注定了一手扶犁,一手持刀。外敌打过来,男子当战,女子当运。几百上千年来,都是这么过来的。

可恒安鹰扬兵却是需要财货将养着的,云中大集举行不得,没了收入。这恒安鹰扬兵要是支撑不下去,就此散了。没了主心骨,这些云中百姓,就算大家都拼死了,又怎样抵御外敌?难道让大家都去做突厥人的牧奴么?

五胡十六国的乱世去而不远,大隋总算安定天下,怎生好日子不过短短十余二十年,就又变成了这个样子?

大家只是想安稳生活而已啊!

云中城不大,张万岁被擒的消息,恒安鹰扬府上下也并没有刻意隐瞒。大家都知道了,张万岁勾结九姓部族,意欲在云中大集作乱,王仁恭大军趁而加之,一举荡平此间。

云中百姓的仇恨,都加于那位在善阳的王太守身上。只是想不明白,大家都是汉人,为什么要勾结外敌,以对自家人?难道恒安鹰扬府拼着血肉性命,捍卫马邑郡边陲,倒是做错了?

作为百姓,在马邑郡苦挨,竭资财以供恒安鹰扬府,战时还以血肉性命投入。这也是做错了?马邑郡的太守,恨不得他们这些治下百姓死而后快?

整个云中城内,一片这等压抑气氛。虽然才经历一场击灭千余越部的大捷,抓了千余越部的大王小王,更擒下王仁恭大将张万岁,可整个城中不论军民,看不到半点欢欣鼓舞之态。

来此间的商队,雇佣了不少马邑轻侠少年。商队今天都次第拔营离去,这些轻侠少年走的却少。不少人和商队结算了工钱,牵着马挎着弓,就朝云中城内而来。

看到这些轻侠少年三三两两而来,城门口聚集的百姓终于发声询问。

“大家都走,你们又来做什么?这大集眼看是举行不得了!咱们是土生土长之人,只有在这里苦挨,等着王太守打上门来,说不定还有突厥人。你们又不是云中人,这个时候不走作甚?”

轻侠少年往往就朗声回复:“咱们可也是马邑人!王仁恭这般举动,谁还鸟耐烦搭理他,自然是和刘鹰击同生共死!投恒安鹰扬府也不图什么,管咱们一日两餐就成!”

悲愤压抑的气氛之中,还有一丝男儿血性激荡。边地男儿,多少有一些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在!

徐乐虽然看起来温文阳光,可也是成长于马邑,同样也是这样一个性子。所以才会单骑闯营,闹出这么大的事情出来!

云中百姓,纷纷将这些轻侠男儿接住,正式投入马邑鹰扬府之前,就在他们家中吃喝,分文不取。这些轻侠男儿或者慨然接受,或者客气推辞,在城门口闹得不可开交。

在城门口处值守的恒安鹰扬兵,对这个乱劲儿就当没看见。胸中还有自豪涌动。

你王太守名门世家出身,有兵有财,还能联络草原部族。却奈何不得马邑人心向着咱们刘鹰击!有什么本事,尽管使出来就是,我们都陪刘鹰击接着!

就在这个时候,一名轻侠少年突然道:“乐郎君!”

所有人都望向城门内。

就见一队人马,踏着泥泞向城外而去。庄客与轻侠汉子,还有梁亥特部的族人混杂在一处。簇拥着一名英挺男儿,这英挺男儿岁数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略微有点瘦削,眉目英秀,举止潇洒,不像边地粗鲁男儿倒像是都门世家子弟,却不是徐乐又是谁?

就是徐乐,在初入云中之际,就独战鹰扬兵,击败苑四,一直打到尉迟恭下场。然后又在前夜雷雨闪电之中,单骑闯营,拿下张万岁,破获了王仁恭和草原部族勾结的阴谋。

乐郎君之名,已经威震云中之地,如彗星一般崛起,闪耀整个边地。而这声名,迟早也会传到中原,让天下都知道马邑郡出了这么一个了不得的人物!

在徐乐身边,还有一个头发胡须花白,穿着皮袍,皮帽后垂着狐尾的老者。

徐乐所作之事这两日已经传遍了云中城,这老者就是梁亥特部族长罗敦,与徐乐家中是世交。千余越部要吞并梁亥特部,扣下了罗敦。徐乐就是为的他单骑闯营,而罗敦也投桃报李,将梁亥特部交给了徐乐。

这位乐郎君,已然领草原一族之长!

如此本事,加上如此传奇遭遇,怎能不让徐乐变成边地轻侠的偶像?

多少轻侠少年从人群中涌出,飞奔而前,立于道旁向着徐乐行礼:“乐郎君,此去接梁亥特部么?只恨我们还要投入恒安府,助刘鹰击以抗王太守,不能追随马前,还请恕罪!”

而云中百姓,也默然高高拱手,行礼下去。

这位乐郎君破获了王太守的阴谋,让恒安府早有预备,这就是对云中百姓莫大的恩德!

徐乐坐于马上,环顾左右,也郑重回礼。

自己不过是为了生存,为了救出罗敦,才冒险行事。最终却收获一城百姓感念。

自己这件事,看来是做得对的。

恒安鹰扬府立足边陲,在突厥人的狂潮前保一地百姓平安。自己作为,帮了恒安鹰扬府一把,也是帮了这些百姓一把吧?

自己乡里百姓,怎生能任他们被突厥人蹂躏?不枉自己冒险拼杀了这一场!

可恒安鹰扬府的领军之人,在这狂潮中,还能坚持本心,继续保护治下百姓平安么?

若是刘武周还能坚持本心,自己了却了爷爷和梁亥特部的事情之后,再去帮他,又能如何?自己可从不俱王仁恭和突厥人!

徐乐回望城中恒安鹰扬府郎将衙署,爷爷曾经说过的话又在耳边响起。

刘武周此人鹰视狼顾之辈,不可深信!

但愿爷爷,说的是错的啊……

第一百零三章 角力(三十七)

鹰击郎将衙署之中,一众恒安鹰扬府将佐,济济一堂。

这些边地将领,俱都是介胄在身,甲叶碰撞,铿锵响亮。分成两排立于节堂之下两侧,自有一种剽悍之气油然而生。

原来各地鹰扬府,将领只行召集训育鹰扬兵的职责。出征之际,则是大隋中央十二卫命将率领出征。在大隋都城,集中了一只完整的军官团,分隶在十二卫当中。

这是大隋惩五胡十六国藩镇林立之弊,所推行的内重外轻之制。

但世家权势未减,这样的制度自然从一开始就遭到破坏。世家在各地安插私人,直接掌握鹰扬兵,不仅召集训育,更开始直接领兵。而原来闲时为农,战时为军的鹰扬兵们,也变成了常值鹰扬兵,变成各处地方上举足轻重的力量,各地鹰击郎将也渐渐成为名正言顺的实力派。一支支鹰扬兵从归属十二卫统领,而变成藩镇一般的力量,并和各世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杨玄感作乱,就动用了当初守河的十一支鹰扬府,一场叛乱,糜烂千里。

而大隋精锐的十二卫军官团,在几次征高丽战役中,也凋零殆尽,再也没有掌控地方鹰扬府的力量。

成立之初,气象一新,压制强大世家,声威制压海内,似乎要开启一代盛世的大隋。就这样突然烟消云散,只剩下一具垂死的躯壳。

而各地强镇,正是如日中天,正雄心勃勃,或者准备辟地自守,或者准备争雄于天下。

恒安鹰扬府也不例外,这些军将,都是边地健儿。在数年时间内慢慢纠合而来。或者是本地土著,积功而升。或者是追随刘武周从海东回返,经历过地狱般的高丽战场。或者是轻侠来投,武力超人。普遍岁数,都是二十六七到三十四五之间,正是一个男人精力体力阅历都臻于巅峰之际。更经历了与突厥此起彼伏的大小战事,互相之间磨合也臻于完美。

虽然恒安鹰扬府辟处边地,财力不济。但有这一群虎狼之士在,再加上他们麾下四千精锐。恒安鹰扬府,从来都是一支不可忽视的力量!

众将俱挺立于堂下,哪怕是最散漫的尉迟恭,这个时候都紧紧的闭着嘴。互相之间,目不斜视。只是等待着刘武周的到来。

一场变故,突然就揭开了刘武周和王仁恭最后相争的序幕,更有突厥卷入其中。谁都知道即将到来的风暴该是多么狂烈。

可这些剽悍的将领,却没有多少畏惧。

时当乱世,功名富贵都从厮杀中来。不敢冒险,不如寻一处深山,男耕女织,苟延残喘去也罢。大家既然身为军将,干的就是刀头舔血的勾当。

和王仁恭就算是撕破了脸皮,但谁胜谁负,并未可知。与其一直在这里苦苦支撑,接受王仁恭一轮又一轮的压迫。还不如豁出去与他干一场,说不定这马邑郡中,从此就换了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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