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并未起身,只是抬起头,用满面泪痕的脸对着李渊,哽咽说道:“儿并非有意挫动军威,实是眼见我晋阳兵败将亡就在眼前,可怜我李家家业即将倾覆于一旦,昔日杨玄感之败殷鉴未远。一念及此实在情难自禁,请大人降罪。”
“二郎……你……你这又是何苦?”李渊看着李世民那可怜模样,心头虽然有火却怎么也发不出。也罢!他是自己的儿子,便注定和普通人不同,纵然胡闹也无关碍。何况方才柴绍力阻退兵时,言语比李世民更为激烈,连女婿都能如此,二郎这又算得了什么。李渊并未动怒反倒是好言安抚:“我知二郎素来刚勇不愿退兵,为父又何尝愿意半途而废?怎奈天公不作美,如今道路断绝粮草输送不及,又有这许多百姓要吃要喝。你是带兵之人,应该明白军中不可无粮的道理。此时退兵还能保全兵马,若是延误时辰军心动摇,再想撤兵只怕就没那么容易。再耽搁下去,不但百姓要受委屈,便是三军儿郎只怕也耐不得饥。为父也不瞒你,如今军中谣言四起,再不做决断,只怕就要鼓噪起来。”
李建成在旁帮腔道:“不光如此,晋阳城外也有胡骑异动,只怕是执必部前来问罪,伺机营救他们的少汗。长安虽好可晋阳才是咱们的根本,军将家眷还有阿娘都在城中,岂容有失?这次急着班师,也是为了防范执必部趁虚而入断我归路!总要先把刘武周、执必部的事料理清楚,才能从容进兵攻取长安。”
他言下之意自然是把退兵罪过扣在李世民头上,认定大军回师乃是为李世民清理首尾。这个罪名只要扣实,李世民今后不管立多少功劳,都抵不过这个罪责。
李世民却不与他争辩,而是对李渊哭诉道:“我李家于晋阳隐忍多时,招揽四方豪杰操演士卒筹措粮草甲仗,所谋者便是如今这一战。此时如箭在弦有进无退,倘若有丝毫动摇,我父子皆死无葬身之地!各方豪杰投奔李家,所图无非荣华富贵。若是我军仓促而退,这些兵马难免心生异志,只怕一夜之间十万大军便会瓦解冰消。杨玄感兵势最盛时,兵马超过十万,临危身边不过十数骑,前车之鉴不可不察!刘武周不过乡间土棍,才略胆量皆不足论。只要我军威名不坠,借他几个胆子也不敢对晋阳有觊觎之心。至于突厥执必部,塞上胡骑怎敢就居于中原?即便真是来攻打晋阳,也是点起大军来攻,绝不会这般鬼鬼祟祟。孩儿断言,那所谓胡骑绝不是执必部人马,晋阳固若金汤无须救援。只要我军攻下长安,跳梁小丑只会争先示好,绝不敢生出轻慢之心。可若是这十数万虎贲散去,晋阳缺兵少将,立刻就成了众矢之的,天下豪杰皆可来取我父子首级。到那时只怕我等皆死无葬身之地!望大人明断!”
说到这里,李世民又匍匐于地放声大哭,平日里雄姿英发的七尺男儿,此时哭得情真意切催人泪下,更加令人感动。
柴绍叉手行礼道:“二郎所言极是!我军兵马统属不一鱼龙混杂,以财货功名为饵令其并力向前尚可勉强维持,一旦退兵必为鸟兽散,再想收拢势比登天。乱世中没了兵马,我等又何以自保?再说这一遭和朝廷正式撕破面皮,已经没有退路可走,不管如何艰险也只能咬牙上前!”
自从上次郎舅密探谈,李建成便把柴绍看做自己同路之人。可是听他此时言语才知,自己把事情想差了。柴绍说出密道之事,乃是为了帮李家夺下长安称霸天下,并非想介入李家兄弟之争。在他眼中显然只有江山大业,对于几位舅子一视同仁谈不到亲疏远近。如今站出来支持二郎也不是支持二郎这个人,只因为二郎所谋合他心思,这等人不能为自己所用,一不留神就可能和二郎混到一起。这……可万万使不得。
李建成心思一动,一条绝妙的主意忽然出现于脑海之中。开口说道:“归根到底,还是看能否三两日内拿下长安。纵然有再多道理,顿兵坚城之下也是死路一条。若是二郎能在三日内攻下长安,大人自会收回成命。否则你便是把眼泪哭干,也不能妨碍军令。”
“大郎不得妄语!”李渊一声呵斥:“长安城金城汤池,卫文升、阴世师皆知兵善战之人,如今更是破釜沉舟孤注一掷,挖掘我李家祖茔,便是绝部下归顺之心。城中几万鹰扬兵哪怕为了自己活命,也只能和我军以死相拼,其势已成哀兵。纵不能野战争锋,据城而守绰绰有余。纵然为父亲自指挥,以所有兵马昼夜攻城,也需数十日才可分胜负。你让二郎几日攻破长安,不是强人所难?”
“三两日攻下长安……却也不是不能。”柴绍在旁开口道:“我柴家在长安城内有一密道,需得一有能上将带精兵偷入城池与我军里应外合,旦夕之间便能让长安易主!”
不容李世民开口,李渊已经抢先阻拦:“此事你与我说过,我还是那句话,此事万不可行!阴世师连驱民之事都做得出来,还有什么事做不出?当日向柴家通报消息的军将,多半已然遭遇不测,柴家的密道所在也逃不出他的手眼。再者卫文升素来知兵,在城池布防上绝不会露出破绽。孤军入城不啻羊入虎口,平白折损性命而已。我李家以仁义得天下,岂可行此不义之举?纵然此时回师要冒些风险,某也绝不会派人送死!”
柴绍见岳父语气严肃,不敢再行谏言,只是额头青筋暴起,头上满是汗珠。裴寂与温大雅齐声道:“国公心意已决,二郎何必再争?如今不是国公非要退兵,而是除退兵之外再无良策,纵然此时退兵不妥,也只能冒险一搏。”
李建成道:“某倒是觉得二郎所言有理,此时退兵搞不好真会动摇李家基业,乃至关系生死。嗣昌所说的密道,是个死中求活的办法,寻常人从密道而行,或许有风险。可我军中有一位英勇盖世的豪杰,便是鱼俱罗那等无敌斗将都折在他手里,长安城内还有谁是他对手?只要他肯带兵入城,这长安城必是我李家囊中之物。虽然这其中有些风险,可是身为军汉,本就该拼死力战,以性命搏富贵前程。乐郎君素来刚勇,连鱼俱罗都敢斗,不至于怕了这点风险吧?”
“此事万不可派乐郎君!”李世民本来趴在地上,此时却霍然跳起,把其他人都吓了一跳。他那双哭得血红的眼睛紧紧盯着李建成,竟是让李建成心中升起一股惧意,下意识侧过头去不敢于李世民对望。
李世民何尝不知李建成心思,他分明是借口李家大业,让徐乐前去送死。有这位无敌大将在自己手里,李建成就要怕自己三分。偏生李建成又拉拢不了徐乐也无法打压,便想出这借刀杀人的诡计。李世民宁可赔上自己性命,也要保住徐乐。除去两人的交情之外,更有一层考量。徐乐若死玄甲骑也必然星散,自己再没了和李建成颉颃的本钱,纵然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李建成见李世民发作起来,心中虽然畏惧,但还是强做镇定道:“满营军将谁的本领也比不上乐郎君,这等大事非无双斗将不能为。不让乐郎君前往,莫非二郎还有更好的人选?”
李世民沉吟片刻,眼看帐中除了李渊之外,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自己身上,他咬牙道:“某亲自带兵走上一遭!”
第五百七十三章 雄都(十二)
“二郎你简直是疯了!你是何等身份,岂能以身犯险?长安城一如龙潭虎穴,即便徐乐那等手段都不足以自保,你又如何去得?倘若有个三长两短,你满腔雄心壮志岂不全都成了泡影?还有我妹妹,她又该怎么办?”
军帐内,长孙无忌面红耳赤额头青筋暴起,对李世民不住埋怨。
李渊军帐内李世民一口应下潜入长安里应外合之事,又以三天为限。如果三天之内不能攻破长安,便由得李渊退兵,所有责任自己承担。回到自军之后却对徐乐只字不提,反倒是找来长孙无忌说明真相,让他秘密选拔精兵为自己所用。
长孙无忌与李世民既为郎舅之亲,自然事事为李世民着想。听到妹夫居然要亲自入城夺门,登时变了脸色。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但是语调极为严厉,态度空前强硬:“二郎与乐郎君交好并无错处,乱世中以力为尊,似乐郎君这等盖世虎臣,谁不想要延揽?别人不说,便是大郎那边,也曾几次派人邀乐郎君赴宴,都被他一口回绝。你结交他不管花费多少财帛,某都赞成得很。可是绝不能为了结交他,把自己的性命搭进去。说到底,武人一如刀剑,不管如何锋利,都该为我所用,而不是让人为刀剑所驾驭。你结交徐乐,就是要他为你征战沙场夺取天下。换句话说,这等搏命之事,便是他应尽之责。若是连拼命都要你来代劳,还要他作甚?越是凶险,越该派他前往,而不是让你亲自去冒险。”
李世民摇头道:“辅机所言确是为我着想,只是你把我和乐郎君的交情想差了。我结交徐乐乃是因为志趣相投,并非因其爪牙可用。我也不瞒你,我与他一见如故情同手足,再加上徐家祖上为李家立下的功劳,于我而言,已经将其看作手足。我是诚心与他交好,并非以结交为名要他为我卖命!”
长孙无忌一愣,在他看来李世民结交军将,无非是爱惜这些人的勇力罢了。再说世家子都亲近李建成,李世民不结交军汉又能去结交谁?可是那些军将说到底也不过是棋子,李世民与他们的交情与战国时姬光之于专诸,太子丹之于荆轲没什么差别。恩义相结生死相托,千好万好都是笼络他们卖命的手段。不管嘴上说得千好万好,为了家族大业随时可以把他们牺牲掉。
毕竟人以类聚,只有世家子才能成为世家子的朋友,二郎真正的知己理应是自己这样的世家中人,怎么会是军汉?
徐乐虽然与李家有几代交情,可充其量也就是个家将罢了。黑甲徐敢也没资格和李家人平起平坐,又戴罪脱逃归隐山林,这等人家的子弟靠着一身本领可为上将,却有什么资格做二郎的朋友?
可是看李世民说得情真意切,从眼神判断就知不是作伪,这二郎到底发得什么癫?居然要和个武夫为友?不过此时顾不上纠结这些,长孙无忌只好继续说道:“就算你所言不差,也不能为了朋友把性命搭上。大不了不让徐乐去冒险夺城,但你绝不能去!”
“我不去又有谁去?”李世民双拳紧握怒目圆整,拼命压抑着自己的火气不让自己发作起来:“大郎以言语相迫,分明是想要我在大人面前出丑。倘若我不敢接这道令,大人以及姐丈乃至裴寂、温大雅等人,都会认定我是无能之辈,今后谁还会看得起我?这道令我不能让乐郎君接,自己却非接不可。再说我所说并非虚言恫吓,倘若三天内攻不下长安,李家灭顶之灾就在眼前。左右都是一死,早死几日晚死几日又有什么分别?”
看李世民的神态,长孙无忌心知只怕二郎犯了脾气,自己怎么也劝不住他。只好问道:“既然如此,何不让乐郎君随你同行?有他护驾,岂不是更有把握?”
“夺门之事九死一生,倘若我请乐郎君出战,难免让人疑心我交友不诚。乐郎君投奔晋阳,乃是为自家袍泽求一条活路,并非求死。让他带着部下冒这种风险,未免不义。再说这乃是我李家生死存亡之战,理应由李家子弟搏命厮杀,岂能让外人卖命?传扬出去,岂不是让天下人耻笑?大郎延揽乐郎君不成,便想要借刀杀人。我偏不让他如愿!我走这一遭,也好让四海豪杰看看,谁才是他们值得托付性命之人!”
长孙无忌虽然不满李世民冒险搏命之举,却也不得不承认,他的这份英雄气概令人折服。纵然是日后李建成登基,自己也绝不会后悔把妹妹嫁给李世民。这等人物绝不该死在长安,自己的妹妹更不能守寡!
思忖片刻,长孙无忌心中已有打算,朝李世民道:“事关重大不可大意,夺门开城之事非胆略武艺过人的虎贲之士不可为。这等兵将不易选拔,你得给我些时间。”
“辅机,军情紧急不容耽搁。”
“我明白,但是你总归得给我一日时光。”
李世民也知长孙无忌所言不差,自己纵然不怕死,也总要考虑军情大局。密道最多只能再用一遭,倘若士卒选拔不当功败垂成,便白费了这一记绝妙杀招。他点头道:“好,我就给你一日时光。不过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绝不能告诉乐郎君!”
“二郎放心,我定然严守机密。如有违反,自领军法!”长孙无忌正色一礼,李世民也把心放下,送长孙无忌离开军帐。
来到外间,眼看着李世民回帐而去,长孙无忌在外面站了片刻,猛然间撩起衣袍下摆快步如飞向着玄甲骑营帐走去。
片刻之后,韩小六带着两名部下推搡着长孙无忌走入徐乐军帐之中。徐乐见长孙衣袍多有破损脸上也有瘀伤,便知道在自家军将手下吃了苦头。摇头道:“岂有此理?长孙兄不是外人,尔等怎可如此放肆?”
韩小六理直气壮道:“谁让他黑灯瞎火就往我们的营地里摸,我等怎知他是何心思?乐郎君教过我们,天大地大军法最大,军中不讲情面交情。哪怕是李家子弟,倘若不知口令,擅自闯入我玄甲骑营地,也照样动手擒拿。我等就是按着郎君的命令行事。”
徐乐朝长孙无忌一笑:“长孙兄,这番话确实是我说的。你也是带兵之人,应该知道这是军中的规矩。如今我军与长安近在咫尺,城中兵马随时可能出城偷袭,徐某如此布置也是为了三军着想,长孙兄想必不会见怪。”
长孙无忌摇头苦笑:“乐郎君带兵有方,玄甲骑有细柳遗风,某佩服还来不及,又怎会见怪?实不相瞒,某也是有急事在身,特意前来拜访,一时乱了方寸惊动贵属。说来还是某的不是,又怎敢怪罪郎君。”
徐乐朝韩小六使个眼色,小六带着两名部下退出。长孙无忌只当帐中只剩徐乐一个,忽然发现帐篷角落有一团影子动了一下,随后便看到手中拿着双匕的小狼女从不知哪个角落蹿出。一双眼睛紧盯着长孙无忌,眼神中赫然充满怒意,似乎随时准备发动攻击,让长孙无忌心头狂跳不止,但是面上还是强作镇定。
“长孙此来,想必是与退兵之事有关。”徐乐脚步轻移,挡在步离和长孙无忌之间。小狼女直觉敏锐,往往能判断出来人是否心怀恶意。她摆出这副姿态,就证明长孙无忌这回怕是来者不善。但不管怎样长孙无忌都是李世民内兄,总不能让小狼女伤了他,只好用这种方式护住长孙安全。同时徐乐的眼睛也盯紧长孙,想要看看对方到底有何伎俩。
长孙无忌点头道:“不错。二郎刚从国公军帐返回,带回了一道军令……”他不紧不慢把李世民立下的军令状以及心中打算向徐乐和盘托出,最后说道:“某也知此行凶险万分,不该让乐郎君冒此风险。但是乐郎君素有侠义之风,亦是重情重义之人。当日能为自己受阻兄弟和侯君集争斗,又怎忍心看着二郎去送死?”
徐乐神色如常:“辅机口中虽是赞扬于我,心中总归还是顾念二郎,不忍他去冒性命之险。”
“乐郎君所言不差,终究二郎是我的妹婿,我总得为自己的妹子考虑。乐郎君身边这位女眷对我有敌意,这算不上错处。毕竟我心中希望你代替二郎去冒险,而此番凶险非是蒲津大战能比,便是天大的本事也难以自保。她恨我也是理所应当。”
“辅机这话说得倒是爽利,某很是佩服。不过二郎不让你对我说出真相,某要是不肯前去,你又能如何?”
长孙无忌苦笑一声:“还能如何?自然是按照二郎军令选拔精兵,再陪他同往长安,把这条性命交到他的手里!”
徐乐闻言一阵大笑:“辅机这话说得对我心思!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岂不就是如此?想做什么就只管去做,大不了就把性命赔上,又有什么要紧?不管为了二郎的义气还是辅机的坦诚,我都不能让你失望而归。你将那密道所在对我说明,我亲自带兵走上一遭。你告诉二郎准备兵马为我接应就是,其他的事不必操心,这座城池包在某身上!”
望着徐乐神情,长孙无忌心花怒放,便是小狼女那如同利剑般的眼神也混若无睹。看来二郎没有看错人,徐乐确实是个可以结交的朋友。自己也没有算错,这一步走得正确,二郎不必去送死!
第五百七十四章 雄都(十三)
月色朦胧,人影晃动。
失去了百姓的长安城,一如失去了血液的巨人。虽然从外表看躯壳依旧高大魁梧,实际已然失去了赖以自豪的盎然生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枯萎。
区区数万鹰扬兵远不足以覆盖整个城池,况且这些兵马要么戍守城墙要么驻守官署、宫门等要害所在,街道坊巷便成了无人区。本应嘈杂喧嚣的城池陡然变得寂静,除去金鼓再无动静,便是白日都现得阴森可怖,一到夜间就更是如同鬼蜮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虽然按照阴世师的要求,在所有坊巷路口都立有标灯、火把照明,可是那稀疏的灯火一如空中被乌云遮住大半的月亮,并不能给这座城池带来烟火气也无助于鼓壮胆量。阵阵阴风吹过,火焰剧烈抖动,将忽然出现的人影拉扯变形,反倒是更增几分诡异。
此时此地于城中行动的自然是留守于此的鹰扬兵。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小心翼翼地在坊内穿行而过,从一间房走入另一间房。这一带的房舍原本都属于城中商贾,虽然形制不及官宦人家恢宏气派,但是院内雕梁画栋极尽奢华远非常人所能想象。这些房屋的原主人耗费心思以及大笔财力装点住处,自然是希望在都城长久居住安享太平,却想不到开皇盛世结束的那般快。更不会想到大业天子登基后,一切都变了模样,自己的房屋、钱财乃至性命都会因为一道命令被强行夺去。
军靴囊囊惊动了窃食野鼠,随着鼠群四散奔逃,漆黑的房间内多了些许灯亮。灯火照射出几个手持刀矛的军汉身影,其面庞在昏暗灯火照映下分外狰狞,看上去如同庙宇中那些泥塑恶鬼。
几人向房间里四下看看,床头朱漆木箱大开,几枚产自交趾的明珠在灯火照射下烁烁放光分外醒目。明珠之下则是成匹锦缎,一望可知价值非同小可。
京兆鹰扬的日子虽然比边地袍泽好过,可终究也是军汉之属身无余财,这等珍宝生平未见,小小木箱内所存的财货乃是这些军汉穷其一生也难以积攒的巨资。如今夜半无人,登堂入室之余若是随意拿取一些料想也无人知。可是想着庭院中房主人全家面目狰狞的死相以及自己这几日所作所为,这些鹰扬兵都没了这份发财心思。
虽然四下无人,可是军汉还是出于多年养成的习惯不敢放开喉咙说话,压低嗓音询问自家火长:“王大,咱们今天做得这事,是不是有点太……”
“太啥?”火长回头横了这名部下一眼:“这几天的缺德事你哪样也没少做,这时候还有脸跟我这装菩萨?兵随将令草随风,大将军下了令,就得按令行事。磨蹭个啥么?”
“我也知道军令如山,谁也不敢说啥。可是今天这令可不是杀个人,也不是把人往城外赶。大将军这是要毁了整个城池,到时候真要是弄起来,咱们自己也没处跑。就算是能逃出城,只怕李家也放不过咱们。”
“跑?还往哪跑?把李家的祖坟挖了,你跑到哪都是个死。”火长的脸色阴沉如铁,眼神锐利如刀,看得部下心里发毛。“李家是啥人?名门世家北地魁首!结交的都是天上人,在他们眼里咱就是蝼蚁,杀个十万八万都不当一回事。他们可不管是谁挖的坟谁动的手,反正是长安的兵挖了李家的坟,城里所有当兵就都是李家的仇人。等到破了城,咱都是死路一条。这回不是鱼死就是网破,就算是死也得拉上他们垫背,不能白赔性命!”
这名部下被说得哑口无言,火长拍了拍他的肩头,又看了看那口朱漆木箱一声冷笑:“我知道你不想死,其实我也一样。但凡有条活路谁不想走?可是谁让咱摊上这么个大将军,把路都给堵死了,就剩这一条道了。这里的财货再多,阴间也用不上,看也没用。赶紧干活,完事还能睡个安稳觉。现在能多吃一顿多睡一宿就是福分,别磨蹭了!”
这一伙士兵都被自家军将说得没了心气,心中那一丝侥幸荡然无存。身为厮杀汉管不得太多事,除了听令而行就是听天由命,如今左右也是个死,便不必再考虑太多,按着自家军将的吩咐,把一个个小罐子放在房间里要紧位置。
此时的长安城内如同百鬼夜行,无数全副武装的兵士在坊巷间出没。他们都和这火兵士一样,随身带着若干小罐子,而这些罐子被他们放在一栋栋无主房间内。除了留守长安的官员府邸以及宫廷之外,城中大半房舍都多了若干这样的小罐。除此以外,不少房屋的房顶,也被士兵扔了草把。那些扎束整齐的稻草异常干燥,只要一个火星,就能让它们迅速燃烧。
往日里为了防火,长安城内对于柴草管制极为严格,坊内还都备有盛放清水的大缸,一旦发现火情能够立即扑救。戍守城池的鹰扬兵一项重要差遣就是支援百姓灭火。可是今晚这些理应负责放火的鹰扬兵却干起了纵火的勾当,所有的水缸都被刻意捣毁,又在要紧地方堆积柴草、火罐。在他们的操持下,整个长安已经变成一个巨大火盆,只要时机一到便会燃起熊熊烈焰将城池化为白地。
城中此时不止有火,亦有鲜血,鲜血来自左骑卫将军宇文烈。这位大隋开国勋臣虽然性如烈火不为同僚所喜,但终究是朝中老臣平素没人敢招惹。可是今晚宇文府内已成修罗屠场,宇文家男女老幼系数被执,不等宫中命令就在府内被官兵斩杀。宇文烈身躯匍匐于地,一双老眼怒睁紧盯着阴世师的靴尖,口内断断续续道:“你……擅杀大臣……乃是……乃是……”
“谋逆!”阴世师替宇文烈说出最后两字,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一丝不屑的冷笑。“你自恃乃是朝中元老,想要斩你不易,便肆无忌惮勾结逆贼准备里应外合献城投降。自己做了逆臣还有脸指责旁人谋逆,当真是无耻之尤!这几日城中斩了这许多逆贼,你还执迷不悟,就该料到会有今日。”
他边说边俯下身躯,在宇文烈耳边轻声道:“我早就想杀你了!把你的老命留到现在,只为了让柴家相信他们的密道无人知晓。如今你已经没用,便不必心存侥幸,安心上路吧!”
他一声冷笑站直身躯,朝身后鹰扬兵挥手道:“合府搜检,不留一个活口!”
这几日里阴世师带领鹰扬兵抄杀通逆大臣,京中文武多有被戮,这些官兵也做得熟了,不用阴世师多说立刻便四下搜查,顺带把暗藏的小罐子放在宇文烈家里。
就在这时,阴世师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阴世师回头看去,但见一中年文官满面怒容昂首而入。阴世师原本满是笑容的脸瞬间变得严肃,连忙快步上前行礼道:“可是手下士卒不遵军令惊扰了骨公?阴某再此先赔个不是。”
来人乃是京兆郡丞骨仪,也是这大隋帝都的人间城隍。城中文武贵戚乃至皇族见了他都畏惧三分,阴世师也不例外。骨仪操行高洁性情耿介,又是出名的直言敢谏。杨广登基之后动辄斩杀大臣,朝中文武人人自危生怕多言招祸,只有骨仪毫不畏惧,经常直言谏君。便是大业天子对他也礼让三分不治其罪,其他人就更不用说。
究其原因,除去骨仪所言皆符合法理制度以外,便是其父子对杨广的耿耿忠心,让天子对他们可以格外容情。疾风知劲草,李渊大兵压境城中文武多有异心,骨家父子毫无动摇,反倒是在家里备好毒药、白绫、利刃等物,准备满门尽忠。这份品行节操令阴世师佩服,对骨仪更为敬畏。再者两人一向合作融洽,驱逐长安百姓的计谋能施展的那么顺利,与这位父母官全力支持自然也脱不了关系。眼见骨仪不悦,阴世师也一改往日作风,主动上前道歉。
骨仪摆手道:“如今这等时候哪里还顾得上那些俗礼?我来是想要问你,你这些举措卫公或是代王可曾知晓?”
“怎么?骨公素来胆大,这回却也转了性?没有军令便不敢动手?”
“我不曾与你耍笑!”骨仪压低声音:“你在城中民宅布置火罐已然有伤天和,如今更是在被戮官员府邸布置火罐柴草,莫非你还想要让大火烧进大兴宫?”
阴世师面无表情,眼神里却带着几分莫名兴奋:“骨公熟读诗书,岂不知覆巢之下无完卵?倘若长安城破,合城尽毁,我辈食俸者有何颜面独善其身?代王守城有责,自然也不可置身事外。”
“你!”
不容骨仪发作,阴世师又道:“骨公放心,阴某并非无心肝之人,岂能至君上于险境。今日种种布置一如当日掘李家祖茔,无非是断绝三军后路,令军校并力向前不存他念。兵法云置之死地而后生,大兴若不成死地,他们又怎肯舍命相搏?李渊外强中干,只要我军上下一心,他便拿不下城池。城池不失,某又怎会下令纵火?君上及百僚处境看似危险,实则稳如泰山。”
骨仪面色稍缓,但还是不依不饶道:“即便如此,也该让卫公与代王知晓。”
“卫公年迈,千岁年幼,宫中又尽是妇人毫无胆略,此事若是走漏风声,只会坏事。如今大敌当前,骨公切不可意气用事坏了大局。”
“我会安排人手盯着这些地方,倘若有人欲陷千岁于险地,某必效孔夫子诛少正卯,鸣鼓而击之!”
“这是自然。”
“还有,武库被人打开,将库存巨弩悉数移出,这又是作甚?那些弩弓……”
“某知道,那些乃是理应移交江都的贡物。不过如今大敌当前,以贡物御敌总好过资敌。李家若是识相退兵,这些贡物还来得及装船启运。若是他们还想靠密道偷袭,便让他们好好尝尝滋味。”
阴世师边说边将目光移向身旁的地面,仿佛那里此刻便藏着李家的兵马以及自己的战功。
第五百七十五章 雄都(十四)
在神武县时,徐乐也曾听阿爷不止一次提及世家门阀的财富、势力以及行事手段的豪奢。那时候人在徐家闾,眼前所见都是穷汉苦哈哈,听阿爷讲那些门阀人间故事只觉得耸人听闻。如果不是知道阿爷性情,徐乐几乎以为是在听笑话。直到看到王仁恭、李渊等人的做派之后,才彻底相信阿爷所说句句是真。本以为经过杨家父子两代刻意打压之后,世家门阀的气焰能有所收敛,柴家又是武人出身,不似江左王、谢那等数百年传承的世家豪门,行事不至于如阿爷所说的那般败家子奢侈。可是当徐乐带领部下进入密道之时,才发现自己想差了。柴绍虽然表面看上去乃是游侠儿一般的人物,然则柴家行事手段与阿爷讲过的那些世家并无不同。按徐乐想来,逃生所用密道左右不过因陋就简一条小径,如同摸金发丘贼党盗挖坟墓时所挖的墓道一般。人在其中一如蚯蚓,需得弯腰而行,遇到狭窄小径手足并用爬行前进也在所难免,这是逃难应有的样子,谁也不能笑话谁。谁知等到下了地道才发觉,所谓密道竟是一条宽阔高大的地下通路。其高足有丈余,宽可容两马并行,难怪柴绍特意说明,自密道入城的精兵不但可以披挂盔甲携带长兵,就连脚力都可以牵引入内。显然柴家在修建密道之时并非只考虑朝堂争斗失势脱逃,而是想着一旦风头不妙,如何带着自家积攒的财货从容逃脱。女子财帛名马宝刀,哪样都不想丢弃。除此之外,是否曾想过借密道以谋大事,若是时机成熟便取杨家而代之,怕是只有柴家人自己心里有数外人无从了解。这条密道对于偷袭之人自然是天大好事,毕竟能昂首阔步而行,谁又愿意爬着走。再说众人入城之后要夺取城门舍命撕杀,自然希望准备周全。若是如徐乐所想那等小径,大家只能着布甲持短兵与守城兵将厮并。纵然京兆鹰扬不似马邑、晋阳等边军能杀善战,但是长矛大戟仪刀马槊总归比直刀更为顺手。比起奋短兵与这些官兵步战,还是盔甲在身纵马舞槊更有把握。只是徐乐的心思比其他人终究更为复杂,他固然欣喜于密道宽大便于携带器械,却也在考虑另一个问题:修建这样一条密道究竟要花费多少人力。有多少民夫奴仆在修建中累死或是死于塌方等意外,乃至修成密道之后,这些人又将面临怎样下场?
毕竟这样一条关系身家性命的密道,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以世家门阀的行事风格,只怕不会留下那许多活口。徐乐自知这事怪不到柴绍头上,如果以此发难,只怕连李世民都不会支持自己。要想让这等事不再发生,惟一的办法就是早点结束乱世,让天下重归太平。只要四海升平不兴干戈,老百姓便能得以休养。李渊虽然宽厚有余威严不足,好在有李世民这等英武盖世的虎子辅弼,只要不似大业天子一般倒行逆施,江山便可安稳,世家门阀行事也会有所收敛,似柴家以无数人命修建密道这等行为不会再发生。当然,要想结束乱世既不能靠等更不能靠神佛保佑,身为武人只能靠手中刀枪为天下谋太平、守太平。世人只道黑甲徐家子弟能杀善战满手血污,却没几人明白这一家人以槊止戈以杀止战的菩萨心肠。阿爷一心想要平定天下让百姓不受征战之苦,只可惜最终功败垂成。自己这次一定要成功,这乱世就由自己亲手结束!徐乐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随行之人,这些部下大多神采飞扬摩拳擦掌,显然都想要杀入这天下第一名都去谋取功名富贵。光是城池里的财货随便拿上一些,便足以抵得上自己十年二十年军中苦熬。有此重利在前,虽然明知此行凶险,却无人畏惧退缩。只有韩约、韩小六等少数几个徐家闾出身军将神色如常,跟在徐乐身后小心随扈。富贵功名不能打动他们的心思,徐乐说去哪里他们便去哪里,说打谁便打谁,其他皆不必多想多问,反正乐郎君不会坑害自己就是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徐乐此番偷袭长安乃是偏师,只夺门开城而已,不能带太多兵马。连他自己在内,进入密道的也只有三十人而已。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玄甲骑军将,其中官职最小的也是火长。这也是阿爷教给自己的道理,每遇苦战主将必要身先士卒,唯如此才能得士卒之心,临阵肯出死力。玄甲骑几番整顿扩军,兵员很是复杂。军将中既有韩家昆仲这等乡党,也有宋宝、仲铁臂这种这种中途加入的侠少,还有梁亥特部勇士以及李豹这种晋阳军将、李家家奴。不可能所有人都像韩约他们一般对自己忠心耿耿,徐乐也不能对部下有此要求。不管他们所求为何,只要临阵时能令行禁止并力向前,就不至于坏了大事。至于其他种种,徐乐并不会过分要求,厮杀汉过的是刀头舔血亡命营生,不能对他们要求过苛否则只会适得其反。只要能拿下长安,不用他们张口,李家人也会主动贲以重赏,好在城里已经没了百姓,任他们如何行事都不会伤及无辜。小狼女步离特长在于暗杀巷战,小范围内闪展腾挪单打独斗乃是好手,夺门开城乃至守住城门与大军交锋并非其所长。哪怕她再怎么死乞白赖要去,都被徐乐坚辞拒绝,把她扔在帐篷里不管。徐乐身边没了这个煞星随行,宋宝便敢于接近。他将自己的脚力交给手下一个火长来牵,自己举着马槊快步向徐乐走去。韩约与韩小六几乎同时横在路上,韩约手提“神荼”,韩小六紧握角弓,两兄弟面沉似水神色不善。宋宝连忙陪笑,用手指了指徐乐,表示有话说。韩约却不肯放行,直到徐乐把手放在韩约肩头,两兄弟才向旁闪身放宋宝过去。徐乐也知宋宝此人狡诈奸猾,素不为韩家兄弟所喜。然则他终究是跟随自己走出神武的旧人,况且一路走来大节无亏,乃至伴当大多阵亡之后依旧追随左右未曾动摇,便不好太过苛刻。身为将主不光是要能杀善战,更要懂得驭下带兵,让部下甘心效死。否则千军万马的战场上一人之力终归有限,部下都不肯卖命,主将纵然是霸王之勇也难以逆转乾坤。韩约这等手足固然要重用,宋宝这等人也不必疏远。
因此徐乐主动把宋宝招呼到自己身边,低声问道:“有事?”这条地道如此宽大,又能让柴家上下从容逃脱,不问可知隔音效果自是不差。只要不是大声叫嚷,便不至于被人发觉端倪。饶是如此宋宝还是格外小心,把声音压得极低:“乐郎君,末将有桩事想不透。为何非要今晚动手,不多等一两日?若是援兵来的多,我们动手岂不是更有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