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此刻如何安抚各部部众,收揽人心,免得生出事端,就是盖达乌头盖达黑果甚而烈烈一流事先已经投效突厥之人的首尾了。
对于此次而来的执必部两名贵人而言,他们目的,绝不止收复九姓部族而已。
九姓部族,从来只是个小麻烦,而真正的大麻烦,就是横亘在突厥执必部南下道路上的恒安鹰扬府,那个刘武周!
执必落落和执必思力对坐在自家帐中,执必落落沉思着不知道在盘算着什么,而执必思力则捧着一碗汉人的汤药饮子,小口喝着。
十几名突厥青狼骑亲卫,分布在帐内帐外,按刀肃立,不发一声。
一名青狼骑快步而入,走到执必落落身边,附耳低声说了句什么。执必落落听完,将手一挥,帐中侍立的青狼骑全都躬身行礼,默不作声的就退了出去。
执必思力懒洋洋的一笑:“终于等来南面来人了?”
执必落落冷哼一声:“看着咱们收服了九姓,终于坐不住了。传来了消息,今夜会面。”
执必思力拍拍身下胡床:“我也懒得动,就在这千余越部王帐里罢。反正恒安鹰扬兵也不管此间,见了他们,也就了事。到时候就等着看云中秋日大集的热闹。”
执必落落沉吟一下:“就在此间也罢,我们也还要替千余越部镇住场面,省得九姓部族又生什么心思……今日盖达黑果就差点搞砸了事情!一个汉人少年都对付不了!”
提到今日这场热闹,执必思力却马上眉飞色舞起来:“那汉人少年,是叫徐乐不是?当真是个人物!却不知道,还能不能与他一会,结识这么个朋友,才不算白来这云中城一场!”
第六十九章 角力(三)
城墙之上,已经遍布恒安鹰扬兵。
虽然压制城外草原部族聚落营地的军马已经收兵回城,但是经过这么一场惊扰。城墙上的守军却还未曾撤走,谁知道今日还会闹出什么事来?
这些恒安鹰扬兵按照各自编制,站定守备位置,各种守备器械也早就到位。本应严密警戒值守,可现下人人都伸长颈项,只是看着被押送回来的徐乐。
就连在城墙上带队的各级恒安府军将,也都各个神色复杂,偶尔眼神对视,各自都暗暗摇头。
本乡本土子弟,去和胡族厮杀一场,还占了便宜,这倒成了罪过了?既然这样,大家也都别打仗了。
要说胡汉之分,对于边地中人而言,感受不是那么强烈。常年胡汉杂处,交往甚多,大家都是一般挣扎求存,只是想活下来。
但是这乡土抱团情分,却是更烈。在这严酷边地,若是本乡本土之人再不互相照顾,那真的就是活不了几年!
所以王仁恭以外郡之人,带领一群异乡为官的世家子弟,欺压本土出身的刘武周,马邑郡中才有这么多支持刘武周,让他可以撑持下去。
而徐乐闹云中的时候,刘武周不得不出来收拾局面。原因无他,就是着落在马邑郡本乡本土人这几个字而已矣!
而今日听说徐乐又闹了千余越部,本地轻侠少年云从左右接应,而这些恒安鹰扬兵同样也觉得不平,怎么就拿下了徐乐?
不过大家也都看着,因为每个人都相信,刘武周总会照应好本乡本邑之人!
城门开启,苑君章带头而入,十几名苑君章亲卫垂头丧气的押着徐乐几人鱼贯跟随。
几百满脸通红的轻侠少年,止步不前,聚于城墙之下,似乎闹出这一番场面还不够发泄他们过于旺盛的精力也似。人人干脆仰着脖子和城墙上的恒安鹰扬兵交流起来。
“乐郎君可是给咱们马邑男儿争了大脸,恒安府这般对他,也不怕寒了马邑好男儿的心?”
“都知道恒安府吃的饷少,打的仗苦,还有个贼娘的王太守老要寻恒安府的错处。可咱们马邑男儿,还是前仆后继的入恒安府,图的不就是本乡本土有个照应?谁欺负咱们都不成!咱们是信得过刘鹰击,要是乐郎君有什么好歹,咱们可是不干!”
“说得是,本来想保着走这一趟大集,腰里揣几个钱,就手入了恒安府,不图什么富贵,就图男儿快意,做番英雄事业,现下却是要再想想了。”
“说得正是,王太守那里咱们自不会去,河东唐国公那里却大可以走一遭!要是刘鹰击没胆气了,不想再护住咱们乡里人了,咱们就自去各奔前程!”
几百轻侠少年七嘴八舌的嚷嚷,城上军将士卒只有苦笑。
和这些轻侠少年计较,他们打杀不怕,还坏了恒安府的名声。这一趟秋日大集,来了如许多轻侠少年,真的有不少人是准备就手加入恒安府的。
马邑轻侠少年不比中原腹地那些轻侠,是真的吃得苦,耐得寒,性子剽悍,能冲能杀的。而且边地抱团生存,也守得军中纪律,补入军中就是上好兵源。云中良家子,从汉代。开始就是全天下都眼热的好兵。
要是失了他们的人心,对此刻岌岌可危的恒安府来说,还真算是件不小的事情!
但愿刘鹰击能处断好此事,这事情苑长史当真做得差了!
军将不管,士卒们说不定还有些赞同这些轻侠少年的话语。这几百号轻侠少年,聚集在城墙下,越发的热闹起来。有人还吹起口哨唱起俚曲,言辞中开始渐渐的对苑君章都有些不客气起来。
军将们脸色终于有点难看起来,想去驱赶,却又不大拿得定主意,万一闹个没脸,恒安府丢人更大。
正在没奈何的时候,就听见一声炸雷一般的呼喊:“你们这些短命的贼,在这里闹什么闹?都给尉迟老子散了!”
吼声当中,一骑震天动地而来,正是尉迟恭。
这黑脸军将脸拉得比马都长,直朝城门处撞过来,虽然只是一骑,却有千军万马的架势!
尉迟恭一直跟随在苑君章一行人不远处,他知道自己和苑君章不对付,自己去寻刘武周说话,去保徐乐,说不得反而要得罪苑君章,自家不利倒也罢了,恒安府反正离不得他这第一战将,要是徐乐多吃了苦头,倒是自家罪过了。
但看到轻侠少年围着云中城下鼓噪,尉迟恭终于下定决心,还是要去赶紧将徐乐保出来!
不然恒安府的名声可就得败坏不少啦!
尉迟恭疾驰而来,这些轻侠少年安静一下,紧接着又爆发出来,七嘴八舌的只是冲着尉迟恭嚷嚷:“尉迟,你可得把乐郎君保出来!不然咱们和你没完!”
若说恒安鹰扬府中,当年刘武周是以结交轻侠起家,现在已经位高权重,等闲不在市井中与这些马邑轻侠厮混了。现下恒安府好交第一人,正是尉迟恭。
但凡轻侠拜访,尉迟恭总是竭尽所能招待,别人有难处求告,尉迟恭厚着脸皮去问刘武周借钱,也得周济这些兄弟。而下值之后,在市井中和轻侠纵酒,出城奔驰射猎,更是时常都有之事。这些日子投入恒安府的轻侠,怕是有一半都是冲着尉迟恭而来!
临阵之际,这些出身轻侠的鹰扬兵,也誓死追随尉迟恭旗号,只要尉迟恭歪歪嘴,面前是阿史那家的金狼旗,也毫不犹豫的说冲就冲。
现下尉迟恭终于出头,这些轻侠少年就像是找到了救星,不管和尉迟恭有没有交情,都在朝他嚷嚷!
尉迟恭示意城上开门,一边不耐烦的挥手赶人:“一个个张着鸟嘴喊个屁!尉迟老子能不知道怎么做?都聚在这里,让那些草原鞑子看笑话?都给尉迟老子滚蛋!”
尉迟恭发话,轻侠少年们都给面子,互相看看,各自拱手,一笑作别。几百骑顿时散开,各归本队。
而城门也吱呀打开,尉迟恭招呼也不打一个就一溜烟的直撞进去,穿过内栅就直奔鹰击郎将衙署而去。
尉迟恭心下只是盘算,无论如何也将徐乐保出来,自己亲自送他离开云中城,到处再借点儿,让徐乐赶紧回神武县去。至于苑君章有什么不乐意的,只管冲着尉迟老子来!
满满装着心思的尉迟恭到了鹰击郎家衙署翻身下马,都没管上来招呼牵马的看门老卒,叮叮咚咚就直撞入后院刘武周处理公务的书房——反正刘武周家眷没在此间,尉迟恭向来进出无忌。
到了刘武周书房门外,尉迟恭就放开了嗓门:“刘鹰击,不能拿下徐乐!恒安府的名声要紧!马邑郡的人心要紧!”
吼声当中,尉迟恭直入书房之内,一下就瞪大了眼睛。
刘武周正一身家常打扮,和徐乐对坐,侧面苑君章相陪。徐乐正端着一碗热热的饮子,正小口喝着,就连苑君章,都挤出了点笑容。这哪里有半点拿下徐乐的样子?
徐乐回首,朝着尉迟恭一笑,八颗白牙闪耀:“敬德兄,又见面了。”
第七十章 角力(四)
时间朝前推上一些。
苑君章一行踏入鹰击郎将衙署门口的时候,往常那些守门老军再是仗着老资格惫懒,都得起身行礼,然后再接过坐骑缰绳,迎苑君章入内。
但是今日,这些老卒起身倒是起身了,但一个个不知道是旧伤发作还是天气引动了老寒腿,一个动作慢似一个。苑君章沉着脸在马背上等了几个呼吸时间,这短短距离,这些看门老军还没磨蹭出一半来。
看到苑君章冰寒的目光扫过,居然还有人弯腰剧烈咳嗽起来,看那模样,下一刻把肺咳出来都有人相信。
苑君章这一刻倒是气笑了起来,终于开口,对着徐乐笑道:“乐郎君,没想到你一来倒是得了我们恒安府的军心民心,真是了不得!”
徐乐笑眯眯的拱拱手:“神武小儿,当不得苑长史夸奖,这点声名,还不都是刘鹰击和苑长史成全。”
苑君章哼了一声:“我哪能成全你!我一个四弟,都在你手里灰头土脸,你这都是打出来的名声!咱们马邑,不都看重这一点?”
不等徐乐又笑嘻嘻的回话,苑君章狠狠一摆手:“乐郎君,我对你算是客气了,没有收缴你们几人兵刃,现下要去见刘鹰击了,是不是请你们几位自重一些?”
这一点苑君章说得没错,虽然刚开始的时候苑君章护卫用兵刃环逼押送,但是到得后来也是随行而已,徐乐几人的兵刃都未曾收缴,那从头到尾一声不吭的小狼女步离,两只手都始终按在自家匕首之上,这些护卫也就当没看见。
虽然其间有这些恒安鹰扬兵的自傲,觉得哪怕徐乐几人本事再大,在这云中城内也飞不到天上去。但是这面子,却是留了出来的。
徐乐一笑朝苑君章拱拱手:“多谢苑长史看顾。”
话语声中,徐乐微微示意,韩约不作一声,将手中背上两面盾牌都摘了下来,重重丢在地上,溅起烟尘。宋宝也满不在乎的丢下了手中长矛,这个时候宋宝也看明白了,最多就是给赶出云中城,性命是绝对无碍的,这个时候表现得越是强项剽悍一些,就越是将来的大好名声!
小狼女步离左右看看,按着匕首就是不肯放手。
徐乐策马凑近一些,温言道:“步……步离,放下兵刃好不好?咱们去见刘鹰击,请他来救罗敦阿爷,这刘鹰击管着几千鹰扬兵,千余越部也怕他。既然要见刘鹰击,带着兵刃就不大合适,要不你就在门外守候?”
步离眨着大眼睛想想,又看看徐乐英挺的面容,摇摇头,长发波动,有若黑色波浪。小狼女默默解下腰间两把匕首,轻巧翻身下马,将两把匕首珍而重之的放在地上,徐乐眼快,看见步离随手又摸了一块石子藏在手里。徐乐咳嗽一声,决定就装作没看到。
步离带头,大家纷纷下马,而老军们也终于磨蹭到了苑君章面前。无精打采的接过缰绳。
苑君章怒瞪这些老军一眼,这些老军也浑不在意。和这些为恒安府立过功的老卒实在没法计较。苑君章只能冷着脸翻身下马,一众护卫都翻身重重落地。
苑君章朝徐乐伸手肃客:“请!”
这一动作,表明以恒安府长史之尊的苑君章,几乎是拿徐乐平等对待!
宋宝看着这一幕都忍不住有些激动了起来,他浪迹江湖,东奔西走,磨练技艺,赌命搏杀,不就是为了能有所上进?不就是为了能跻身官人行列,将来让自己家名也能传诸子孙?
跟着徐乐,真的说不定有这份可能!
如此乱世,徐乐这种本事,只要不死,终究埋没不了,在哪里都能出头。高傲如苑君章,也不得不看重这神武县出来,此前还籍籍无闻的一名乡间少年!
徐乐朝苑君章拱手回礼:“不敢。”
终于到得云中城的统治中心面前,和一方重镇要开始打交道了。徐乐一扫临阵之际的英风锐气,却是变得温文儒雅,行礼进退,一丝不苟,却似多年世家子弟出身风范。
苑君章眼中闪过一丝异色,心下已经认定。这名出身神武的少年,一定不是寻常乡间长成,只是有卓越习武天赋的普通少年!徐乐身后,一定藏着什么秘密!
苑君章再不多说什么,当先引路,一行人鱼贯而入。
一入前院,那曾经照过一次面的刘武周,已经难得的穿戴整齐了,胡须都搭理得整整齐齐,正降阶迎候。
和韩约并肩跟在徐乐身后的宋宝,顿时腿就一软。旁边那个闷葫芦韩约不知道怎么回事,闯荡江湖多年的宋宝却知道这是罕见罕闻的殊荣!
晋末以来,不仅世家与寒门之间,就是官民之间,也判若泥途。两个阶层,等于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官身迎候平民,罕见罕闻得只有王猛等寥寥几个例子。
刘武周再是亲民,再是出身低微,现在也是大隋的建武校尉,是恒安鹰扬府的掌兵大将,是云中城一地之主!对于一个平民百姓,还只是初出茅庐的少年,如此礼遇,已经无以复加!
在这一刻,宋宝只觉得自己眼前都是星星,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连肩膀伤口,都不觉得有什么疼痛了。
徐乐却丝毫没有不知所措的样子,从平时步伐变成碎步,趋前几步,端正拱手弯腰行礼:“神武小儿,如何当得鹰击降阶相迎?此刻正是来向鹰击领罪,还请鹰击发落。”
刘武周和苑君章对望一眼,苑君章微微摇头。这个晚辈进见长辈的礼节,徐乐做得无比流畅,挑剔不出一丝毛病来,刘武周在大隋官场历练这么久,还随侍过大业天子,都不及徐乐这一疾趋,一行礼之间的潇洒气度!
这小子到底是什么家世?
心中转着和苑君章一样的念头,刘武周亲热的扶起徐乐:“某镇守马邑,又是本乡前辈,接一下本乡出色后辈又怎么了?今天的事情,有些苦衷,有些误会,先不必说了。也当是辛苦了一天,先休息喝点饮子再说话,在我这儿,什么话都说得开,什么事我都帮你担着了!”
一边扶徐乐起身,刘武周目光又扫过徐乐身后三人,皱起眉头:“这两位壮士都带伤啊……来人,带他们下去包扎,什么伤药好用什么,别替我省钱!刘某人虽然穷,这点家当还是有!”
只是一瞬间的功夫,几个人刘武周都照应到了。宋宝肩膀箭伤着实不浅,凭着一股狠劲儿强撑着。刘武周一说裹伤,都快站不住了,朝着刘武周行礼下去:“多谢刘鹰击!”
韩约迟疑,徐乐朝他微微示意,表示无碍。韩约也这才行礼下去,瓮声瓮气道:“谢过刘鹰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