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凤娘坐在自己未出嫁之间的屋子里,她身边的丫头在小声地说些什么。她脸上的血色一分一分地褪尽,渐渐变得煞白。双眼死死地盯着前方,不知在看些什么,手紧紧地抠着桌子的边缘,指尖泛白。
那丫头越说声音越小,等说完时,头都快埋到颈窝中。
门被人从外面推开,风灌进来。
出现在段凤娘视线中的正是方静怡,方静怡显然是装扮过的。精致的妆容,淡蓝色的衣裙,袅袅婷婷地款步走进来。
她的嘴角噙着冷笑,眼神如毒针般地看着段凤娘。
段凤娘睫毛抖动,清醒过来。摆手示意丫头退出去,方静怡也命自己的丫头婆子们守在门外面。
“嫂子找我何事?”段凤娘的脸色已经恢复如常。
方静怡不用她招呼,一屁股坐在她的对面,冷冷地望着她,“我来找你,是有一事相询。你我现在是姑嫂,有什么事情你尽可以对我直言,我说不定还能帮上忙。我听说你和平公子还未圆房,不知是何缘由?”
“他伤势未好,如何能圆房?嫂子若是为此事而来,怕是有些多虑。”
方静怡笑起来,带着讥讽,“你莫非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当初你是段家媳时,就不肯圆房。现在成为平家妇,还是不愿意圆房。到底是身体不适,还是心有所属?”
“嫂子,你怎么会这般猜想?我身体自然是好的,心里也没有其它的想法。现在就盼着平公子身体好起来,我就心满意足。”
“平公子?他是你的夫君,你怎么叫得如此生分?莫不是在心里从未将他当成自己的男人,我问你,你心里究竟想的是谁?”
方静怡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段凤娘,段凤娘神色不变,轻笑一声,“嫂子这是听到什么闲言碎语,跑来质问我的吧?我心里还能想着谁,当然是自己的男人。”
“你莫要敷衍我,这还用别人告诉我吗?我能嫁进段家,不就是托你的福。你为了能和意中人相守,设局陷害我,好把自己从段家摘出去。你摇身一变成为段家女,你是不是在心里想着,自己成为四品官家之女,就能入选太子侧妃?伴在太子的左右。你万万没有想到和平家的婚书还在,所以不得不跟着平公子回去?你心有不甘,又想故伎重演,拖着不肯和平公子同房,对吗?”
段凤娘依旧是脸色平常,似乎还带着一丝疑惑,“嫂子在说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懂?”
方静怡冷笑起来,段凤娘果然好城府,自己这般质问,她居然半点都没有露出端倪。自己输在她的手上,也算不冤,谁能想到处处提点自己进东宫后要如何和太子相处的人,心里竟然心心念念的也是太子。
“听不懂?你把别人当成傻子耍得团团转,真以为就没有人看出你的心思?让我猜猜,当初赵燕娘换亲,你有在后面推波助澜吧。”
方静怡说着,站起身来,慢慢地朝她走过去。
段凤娘仰起头,迎着她的目光,“嫂子今日是怎么了?如此胡言乱语,莫不是得了失心疯?”
“我看得了失心疯的人是你吧!你为了不和平公子圆房,竟然能狠心毒害自己的母亲。子女守孝少则一年,多则三年,你不想圆房,才心生此毒计。”
两人近在咫尺,方静怡的眼中是毫不遮掩的怨毒。段凤娘神色平淡,看不出半点情绪。她们身量差不多,本都是端庄娴静,颇有才情的女子。如此近距离地对质,一个面目狰狞,一个淡定闲适。论心机城府,高下立见。
“什么!”段凤娘平静的脸色终于有变化,她惊呼起来,“嫂子,你说娘中毒?我知道你一直对嫁进段家心生不满,可是你也不能如此狠心。娘并没有做过什么,都是大哥爱慕你,才唐突你的,和娘无关啊。你怎么能给娘下毒,你好狠的心哪!”
段凤娘满脸的震惊,捂着嘴就要往外面冲。她的声音很大,外面的下人们都听得一清二楚。
方静怡反应过来,一把拉住她,“你说什么?你竟然敢倒打一耙?”
“什么叫倒打一耙?事情本来就是你做的,我真是万万没有想到,方家好歹也是书香大家,怎么能养出你这样心如蛇蝎的女子!”
“你胡说,明明是你下的毒!”
“你还想赖到我的头上,我是娘的女儿,我为什么要给她下毒?倒是你,一直对段家心生不满,你本来是要当太子侧妃的,被大哥算计嫁进来。我知道你心有不甘,但你也不能下毒害娘啊!”
方静怡气急,一下子将她推在地上,气急败坏地道,“你胡说八道,是你自己想当太子侧妃。”
“嫂子,我虽是出嫁女,但你也不能这般毁坏我的名声。”
段凤娘爬起来,转而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谁都知道你是怎么嫁进来的,你恨段家,所以才会毒害娘,这话说出去别人会信的。你若是嚷嚷,我定让你讨不到半点好处,你要是聪明的,就应该知道怎么办。”
方静怡死死地盯着她,对她的话深信不疑。刚才她说的那些话,传扬出去,外面的人确实会相信的。
“你好毒的心,为了当太子侧妃,你竟然真的下毒!”
段凤娘理理衣裙,顺了顺自己的发,“我没有下毒,她是我娘,我再狠心也不可能给她下毒。至于毒是谁下的,不是你就是别人。我不怕你嚷嚷,你要是在外面说我想当太子侧妃,别人不会相信的。我之所以不和大哥圆房,确实是心有所属。天下人都知道我和平公子是皇后赐的婚,是赵燕娘换亲,害得我和平公子分开。我不肯和大哥圆房,天经地义。”
“可是你也不肯和平公子圆房?”
段凤娘轻笑一声,笑得讽刺,“他有伤在身,如何能圆房?我爱重他,体恤他的身体,谁知晓内情后都要夸我一声贤惠知礼。”
方静怡语噎,她说得没错。就算是以后有人怀疑她的用心,她只要和平公子圆房,就能堵住别人的嘴。
反倒是自己,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
女儿和儿媳,谁和娘亲?那当然是女儿,一个出嫁女,哪有理由谋害亲娘。倒是她这个不明不白嫁进来的媳妇,更可疑。
段凤娘心机如此之深,根本就是算计好的。她现在万分的确定,自己嫁进来,就是对方谋划的。
“你这般处心积虑,最后真的能得偿所愿吗?”
“这就不劳你费心,你自己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就不要来操心我。我要是你,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赶紧用银子封住那大夫的嘴,千万不能把娘中毒的事情泄漏出去。娘病了这么久,就算是将来万一有个什么不测,别人也不会怀疑的。”
“你的心真狠!我猜你将来要是有机会入东宫,那东宫太子妃根本不可能活到成为皇后的那一天。”
段凤娘的眼神陡然变得冰冷刺骨,“我劝你还是谨言慎行,免得语多必失,惹火烧身。还有你记住,不要和我斗,以你的心机,根本就不是我的对手,我还不想除掉你,你好自为之吧。”
方静怡觉得背后一凉,忍下心中的气,摔门离开,并且命令自己的丫头婆子不能泄漏半个字。
屋内,段凤娘重新坐在椅子上。
她的心里反复想着之前丫头说过的话,还有方静怡透露出来的意思。那么娘中毒,就是千真万确的事情。
究竟是谁下的毒,对方想干什么?
她唤丫头进来,重新梳洗换衣,前往赵氏那里。
赵氏已经从大夫的口中得知,她身体的毒已排出一些,只要慢慢喝药将余毒排出去,好好调养着身体,是没有大碍的。
听到凤娘在外面,她不愿意相见。让自己的婆子告诉凤娘,说她已睡下。
“娘,那你好好歇息吧,女儿回去了。”
外面传来人离开的脚步声。
赵氏脸色晦暗,她心里摸不准是谁想害自己,只能叮嘱自己的婆子,以后但凡是她的药,不能有第二个人沾手。她不想怀疑凤娘,在她的心里就不相信是凤娘做的,但凤娘是目前最可疑的人。
胥府内,因为二房一家人还在,胥老夫人想趁此机会好好热闹一下。婆媳几代人在她的院子里商议着。
胥夫人先提议,“听说最近京中兴起一出戏,叫《一品红》。要不我们请个戏班子进来,好好唱唱。”
梁缨很感兴趣,在公主府时就听到很多人在议论,应该还不错。
“前日在公主府里,就听到很多人在说这出戏,说是京中最近最火的戏,想来应该还不错。”
听小孙媳妇也同意,胥老夫当下拍板,决定请人来唱戏。
雉娘摸着肚子坐在梁缨的身边,心里失笑。要是让她们知道这出戏是自己想出来的,不知会做何感想?
胥夫人的动作很快,第二天就请戏班子进府。
胥家女人们齐聚在戏台下,坐在桌子边。桌子上摆着果盘瓜子点心,胥老夫人坐在中间,右边是胥夫人和山长夫人,左边是雉娘和梁缨。
胥山长和胥良岳在另一桌。胥阁老父子一个要上朝,一个要去翰林院,都没有空。
红色的大幕拉开,戏子们依次登台。梁缨看着看着,侧过头小声地对雉娘道,“你看这戏里的公主像不像宫里的那位?”
雉娘含笑不语。
又看了一会,梁缨又道,“这成亲不圆房,做法倒是和平家的那位少夫人手段相似。这出戏果然有意思,怪不得能在京中火起来。”
雉娘还是含笑不语,梁缨挑眉,也跟着轻笑。
一出戏完,胥夫人和山长夫人在轻声地讨论着,胥老夫人精明世故的眼淡淡地往雉娘这边一看。雉娘露出一个明艳的笑容,老夫人立马明白她的意思,朝她比个大拇指。
梁缨看到,好奇地问,“祖母这是什么意思?”
“祖母是觉得戏很好看吧。”
“那倒也是。”
背过梁缨,雉娘和胥老夫人相视一笑。
曲终人散,整出戏演完,已到近午时。胥夫人早就安排好家宴,就等着戏后入席。胥老夫人坐在首座,已下朝的胥阁老和胥山长,胥良岳分别依次坐在右下首。
然后是胥夫人和山长夫人,雉娘和梁缨,坐在左下首。胥良川要到申正下职,没有回家。
宴进行到一半,门房来报。说段家送信来,段家夫人未时殁。
雉娘快速地和胥老夫人互看一眼,都看到彼此眼中的怀疑。赵氏是雉娘的姑姑,按礼雉娘是要戴孝的。
前段时间她只见赵氏有些咳嗽,说是旧疾复发,前两日娘说病重,今天人就没了。
胥家的宴席早早收场,雉娘派人去段府奔丧。
赵氏的屋子里,段凤娘哭得几欲晕厥,方静怡也低头用帕子抹着眼睛。
段家父子神情肃穆地立着,段鸿渐的眼神不停地往段凤娘的身上瞄,心里迟疑不定。
他不敢把赵氏中过毒的事情嚷叫出来,因为方静怡告诫过他。若是嚷出来,他们反而要落得一身的腥臭,洗都洗不净。
段凤娘的伤心不像是装的,她是真的伤心。从小到大,姑姑待她如亲女,在她看来,世上最亲的人就是姑姑。什么爹娘,都不过是只闻其人,不见面的陌生人。
她哭得伤心欲绝,伤心之中,夹杂着复杂的情绪,似松口气,又似怅然。
赵书才和巩氏接到报丧后赶到,赵书才一脸的不相信,质问段寺丞,“柳叶怎么会突然没的,她前段时间不是还好好的?”
“大舅哥,柳叶犯旧疾,大夫说引起心悸。午时还喝过药……吃了小半碗饭,谁知未时突然人就不行了。我赶到后,她已说不出话来……不到一刻钟……人就没了。”
巩氏走近床塌,看到赵氏脸是青紫的,表情扭曲,许是临咽气前十分的难受。婆子们已经给她擦过身换好新衣。
段凤娘还在伤心地哭着,巩氏安慰几句。段寺丞猛然不知想到什么,冷下脸来,喝令下人,“你们还不快扶姑奶奶出去,要是再沾上晦气,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事情?”
赵书才听出不对,忙质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们难道没有听说吗?外面都在传凤娘是克夫克家的扫帚星,你看看,自她嫁给鸿哥儿后,我们段家出了多少事?先是鸿哥儿功名被夺,接着我被贬官,现在柳叶也被她克死。她这样的瘟神我们段家供不起,你们赶紧帮姑奶奶收拾东西,送她回侯府。”
方静怡抹帕子的手停一下,偷偷地瞄一眼,就见段凤娘脸色惨白,摇摇欲坠。段寺丞扭过脸去,不看她。
赵书才脸色倾刻铁青,“亏你还是朝廷命官,这样的无稽之谈你也相信。什么扫帚星?分明是别人的恶意之言。”
“哼,由不得我不信,我们段家都快被克得家破人亡。你要是不信,这个女儿你认回去吧,她本来就是赵家女,要不是柳叶想要个孩子,我哪里能同意?现在柳叶也不在了,正好,她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吧。”
段寺丞说完,拂袖背手,离开屋子。
巩氏扶着要晕倒的凤娘,赶快把她扶到她自己的屋子。
“母亲,凤娘的命好苦啊!”
凤娘抱着巩氏,痛哭不已。巩氏轻声安慰着她,并不提认她回去的事情。
等她哭了好一会儿,巩氏才道,“你爹因为你娘的死伤心着,他正在气头上,要不你先回侯府,等你爹气消了再说。”
巩氏说完,让她的丫头去收拾东西。
凤娘不发话,那丫头不敢动。
“母亲,我不走,我要留在这里送娘最后一程。娘自小把我拉扯大,别人再如何说,我都要陪她这最后一段。”
巩氏无法,“你既然心意已决,我也不便多说什么。你爹那里,我会让你舅舅去劝的。”
凤娘成为段家女,按辈分就得唤赵书才为舅舅。
巩氏又安慰她几句,起身离开。
赵氏的屋子里,只余段鸿渐夫妇俩人守着。
段寺丞吩咐下人们搭灵堂,赵书才在一边看着,脸色很难看。巩氏把方静怡叫出来,和她商量着赶紧安排府中下人们戴孝,还有相熟的人家都要上门报丧送孝巾。
灵堂很快搭起来,该来吊唁的人都来了。
皇后娘娘也派芳嬷嬷来给赵氏吊唁,她代表的是皇后,段家人都要亲迎。芳嬷嬷一脸的哀伤,在灵棺前喃喃自语,“上次我还说晚两天来就看不到你,想不到你真的就这么走了。”
她的声音很轻,离得最近的段寺丞听得清清楚楚,他忙问,“嬷嬷此话是何意?”
芳嬷嬷为难地摇头,没有回答他,意味深长地看一眼跪着的方静怡和段凤娘,转身走出灵堂。
她回宫后,先去皇后那里复命。
皇后正在御花园中剪花,听到她的声音,慢慢地直起身子,“柳叶走得可还安祥?”
“奴婢看了一眼,似是走得痛苦,心有不甘。”
“不甘才好,等她到了地底,再好好向判官问个明白吧。”
她剪下花朵旁边的叶子,丢弃在地上。脚轻轻地抬起,金丝云履踩在丢弃的叶子上。纤白的手伸出,搭在芳嬷嬷的手上,朝殿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