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后, 学子巷里发生了一起打架斗殴事件, 一位李姓举子和另一位张姓举子, 两人不知因为何事起争执, 李举子将张举子打得头破血流。
李举子指着张学子, 痛骂道, “你这个败类, 居然想用这样的招数来骗钱,说什么自己有科举的考题,用这个来引诱别人上钩。可怜孟公子家有老母, 居仅半屋。老母为了送他进京赶考,自己在老家忍饥挨饿,你竟然贪他身上的那点银子, 用卖考题这样的阴毒法子来害他, 简直不配为人。”
他话一出,围观的众学子们哗然。
有人为孟举子抱不平, 有人夸李举子仗义, 更多的是有人在窃窃私语, 突然有人高声问道, “李公子, 你方才说张公子卖考题,不知是什么考题?”
李举子义愤填膺地道, “这厮说什么关乎农事,骗了孟公子身上所有的银钱, 孟公子今日饿晕在屋子里。经我几番追问, 才道出原委,我一听,就知道他上当受骗。历届科举,被人用考题骗钱的事情时有发生,我猜他就是被骗了。”
张举子倒在地上,痛得龇牙咧嘴。
众人的眼睛齐齐盯着他,盯得他将头埋下,硬着头皮道,“我没有说是考题,只说是有人押的题,是孟公子误会了。”
孟举子虚弱地坐在凳子上,有气无力地道,“你…你明明言之凿凿,说是千真万确的考题…怎么又变成别人的押题。”
“张公子忒不地道,押的题和真的考题那可是天差地别,谁也不会为了一份押题将身上所有的银钱掏空,必然是张公子诓人。”
“就是,就是。”众人附和。
张举子眼珠子转几下,从身上摸出一个破旧的荷包,丢给孟公子,“诺,拿去,不过是十来两碎银子,张某还不放在眼里。就你这穷酸相,还想高中,简直做梦!”
李举子接过荷包,放到孟举子的手上。
趁着这个空档,张举子从地上爬起来想逃,却被几个好打抱不平的举子抓住。
人群中有人出声,“哼,这个张公子,真不是个东西,竟然说今年的考题是问农策。谁不知道胡大学士最推崇平治安邦,怎么可能会考农事?”
学子们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也有人偷偷存了心思,想着或许胡大学士出的考题就是农策,于是都想从张举子嘴里套出什么话来。
不知是谁提议,说张举子连孟举子的钱都骗,必然还骗过其它人的钱。这种骗子,简直是读书人的耻辱,不如扭送官府,绳之以法。
张举子拼命喊叫,怎么奈学子巷子的举子众多,事情又关乎学子们的名声,大家都赞同将他送官。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到了京兆府,京兆府尹被汹涌的阵势吓了一大跳。最不可欺人年少时,谁知道这些人中,将来会有几人爬上去,位极人臣。
举子们站在堂上,张举子被推在中间。
京兆府尹问明原由,得知有人卖考题,考题就是问农策,他吓得大惊失色。若真是科举舞弊案,那是要出大事的。
一番审问下来,张举子站出来指认他不是卖题之人,他自己是花了银子别人手中买来的考题,而卖他的题的人就是段少卿家的公子。
段鸿渐被揪出来,也跟着喊冤,他不是和人喝酒多说了几句,被人用话架着泄题,然后随意地收取了一些银子。
京兆府尹问他的考题是从哪里得到的,他就默不作声,被问得急了,嗡声嗡气地道,“你们说是谁给的?我还能从哪里得到考题?”
众人沉默,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不敢说出那几个字。
大家心知肚明,能拿到考题又和段家关系近的,就只有胥家。
段鸿渐冷哼一声,不屑地看着众人。
京兆府尹心里松口气,问了半天都没人说策论点,想必真是押题。他一拍惊堂木,“不过是押题而已,就算是押得对又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你们速速退下,不要妨碍本官公务。”
段鸿渐当下就昂着头走出去,张举子也跟着甩开抓着他的人,快速地跑远。
举子们心道也是,不就是说要考农事,这算哪门子的卖考题,最多是投注赌题罢了。
张举子见后面没有跟着,七拐八弯地拐进一个胡同,在一间小院子前敲了三下。院门打开,他四处张望一番,闪身进去。
一进门,就对上文沐松冰冷的双眼。
“对不住,文公子。”
文沐松背过身去,道,“这点小事你都办不好,还想得到重用?”
“不是张某没有办好,要不是那姓孟的嘴长,事情不会被人发现。”张举子急急地解释,暗骂自己贪那几两碎银子。本来他算准姓孟的是个憋孙子,就算是被逼死都不可能会透露半句。
怪就怪那个姓李的多管嫌事,替姓孟的出头,要不然,他是又得了银子,还能得到赏识。
“文公子,你在主子面前再给我多美言几句,下次我一定办好。”
文沐松转过身,冷笑一声,“还有下次?你已经打草惊蛇,还敢有下次。依我看,你还是乖乖收拾东西回老家吧,在这京中,不会再有你的出头之日。”
张举子一听急了,他们全家人都指着他在京中能混出个名堂,就这么连试水都没有,灰溜溜地离京,他心有不甘。
“文公子,算我求求你,将来若我机会,我一定报答你,只要是你吩咐的事情,赴汤蹈火我也会帮你办成。”
“赴汤蹈火?好,这可是你说的,姑且就再信你一回,我帮你在主子面前求求情,你回去等着吧。切记,最近什么都不要做。”
“是,是。”张举子千恩万谢地离开小院子。
一离开院子,他就直奔自己的住处,闭门不出。
卖考题一事似是被揭过,连京兆府尹都说,最多就算个押题,官府不会追究。赵守和特地登胥府的门,他懊悔不已,怪自己不够聪明,没能想那么多。雉娘却知道不是他的错,错在段鸿渐,错在躲在暗处的幕后之人。
赵守和还是自责,最后胥良川命人送他回去,让他专心读书,不理旁事。
他再三应诺,自己别的本事没有,埋头苦读是最擅长的。
雉娘等他一走,转头问胥良川,“夫君,这件事情真的对我们胥家没有影响吗?那些人摆明是想将事情往咱们身上引,真的会轻易善罢干休?”
“你不用担心,他们想赖上胥家,没有确实的证据,陛下不会轻易相信的。”
“众口铄金,我们再清白,也经不起有人想泼脏水。”
胥良川安抚她,“我心中有数。”
当晚,他连夜进了宫,跪在祁帝的面前。
“陛下,今日京中之乱,起由都在良川的身上,虽然自科举以来,押题猜策是常有的事。但若不是良川恃才狂妄猜议考题,还透露给他人,就不会有引来居心叵测之人。良川私下押题,并告之连襟,段公子图利卖题,引起今日之祸。虽不是良川本意,却不敢推卸其责,请陛下责罚。”
祁帝坐在龙椅上,没有人敢去看他冠冕下的脸色。他直直的望向殿中的青年,青年身着白色襦袍,宽袖窄腰。玉面薄唇,乌发如墨,仿佛一副隽永的山水墨画。
“哦,竟有此事?不知你押的是何题。”
“回陛下,良川押的是农事。”
“农事?”祁帝呢喃,又问道,“你因何会押此题,而不是吏治安邦?此次的主考官是胡大学士,按理说,你要押也不会押农事。”
胥良川双手拱于胸前,宽大的袖子垂下,如流幕一般。
他的话冰玉相击,清冷中透着坚定,“良川以为我朝邦正民安,边塞近年并无大的战事,朝野呈兴盛之势。天下黎元,无不以食居而存,国之将兴,必先利民,利民之举,重在农事。天下科举,非一人之喜,也非迎合一人之好,胡大学士才情高远,必不会因为个人喜好,而妄定命题。”
祁帝盯着他看了半晌,露出满意的笑。
“你平身吧,此事朕已知晓。自古押题赌气运,民间设局投注,都是常有的事情。朕并不会怪罪于你,怪只怪有人借机钻营,将押题当成泄题,图财谋利。”
胥良川谢恩起身。
自古科举,涉及策论,无外乎政见,农事,赋税和吏治。不过是押中农事考题,农策涉面极广,没有切中策论的点,真要追究起来怎么也和泄题扯不上。
“陛下,良川斗胆进一言,眼下京中都传策论考农事,如若果真如此,肯请陛下再择题而考,以示公平。”
祁帝盯着他看,心道后生可畏。这题还真让他给押中,只不过不知策点,也可不改。
“此事朕心中自有定断,你退下吧。”
“是,良川告退。”
“等一下。”祁帝似想起什么,叫住胥良川,“朕前段时间听皇后说你夫人胃口不好,最近好些没有?”
“多谢陛下和娘娘的厚爱,雉娘自打得了皇后娘娘的菜方子,胃口好转不少,极少不适。”
“那就好,朕会转告皇后,免得她老是挂念。”
祁帝挥下衣袖,示意他退下,胥良川拱手退出殿外。
出宫时,领路的太监没有直接带他出宫,而是拐向东宫的方向。他心知肚明,也不点破,待走到御花园中,就看见前面的亭子中似有一人。
太监弯着身子离开,他自行朝前面走去,不远处太子背着手站在一处琉璃赤瓦凉亭前,明显是专程候他。
他不紧不慢地上前,行礼。
太子转过身,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良川何事这么晚进宫,孤听闻消息,忧心不已,生怕是有什么紧要之事。”
“多谢殿下,不过是因为近日京中考题谣言一事,来向陛下请罪。”
“原来是因为这事,你何罪之有?错就错在你那连襟,辜负你的好心,以此来谋利,反累得你背负罪责。”
胥良川淡然一笑,看着太子道,“良川之罪,不在外人,而在己身。段公子借机图财,事情一出,有心之人自会清算到胥家的头上,所以良川才说罪在己身。押题一事,若是坊间做来,定然不会引起波澜,错就错在段家和我胥家这拐着弯的姻亲。”
太子心一震,背在后面的两只手紧紧地攥在一起。
“你说得没错,许多时候自己才是原之罪。父皇英明圣断,定然不会怪罪你,也不会迁怒胥家。”
事实上,祈帝已经下了旨,撤销段鸿渐和张孟两位举子的科举资格,永不再有参考的资格,甚至连现有的功名也被夺去。
凉亭上挂着宫灯,宫灯随风摇摆着,亭角投成长长的影子,张牙舞爪的飘来飘去,忽明忽暗地打在太子的身上,如鬼似魅。
胥良川白衣墨发,面如冠玉,头上的发带随风飘着,夜空中的残月如钩,他的发带仿佛要缠在月勾上,飞升天界。
两人静立,眼神交汇,一阴一暗。
太子暗自心惊,什么时候起胥良川竟然会有如此强大摄人的气势,那目空一切,看透万事的眼神,让他不由得矮了气势,心虚不已。
不,一定是他的错觉。
他是太子,当今的储君,未来的天子。谁敢在他面前蔑视一空,再强大的气势也比不上他的龙御之气。
“良川,你曾是我的伴读,若有难处,尽可以来找孤,孤会为你做主。”
“良川多谢太子厚爱,胥家效忠祁朝,忠心陛下,陛下龙恩浩荡,以民为子,可为天下万民做主。”
太子寒着脸,冷眼看着他。
他这是在暗示自己不是天子,还不能为他做主?
“胥家果然忠心,孤备感欣慰。夜深露重,你一路小心。”
太子说完,背着手走出亭子,胥良川拱手躬身,看着太子被月光拉得长长的身影慢慢地消失,才渐渐地直起身子,目光复杂地看着他的背景,和前面灯火辉煌的宫殿。
重生之初,他是想扶持太子的,是什么原因让他们走到这一步?
是他前世没有看清太子的为人,还是今生因为很多事情的不同,人也跟着不同,或许今生看到的人大部分和前世相同,却也有一些不同于前世,所以他和太子才会变成如今的模样?
宫中冷寂,再明亮的灯火也挥不去透进心骨的寒意,宫女太监,一个个像无声的游魂一样,默然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他一步一步地走出宫门,许雳许敢兄弟俩守在那里。
见他出来,兄弟俩人配合默契,一个人去迎,一个人坐在车辕上赶马车。
御道中无一行人,车马稀少,许雳将马车赶得飞快,用最快的速度停在胥府的门口。当胥良川一脚踏进府中大门时,就看到小妻子担忧的脸。
她紧紧地包在斗篷中,春寒夜冷,白狐毛的斗篷中只露出她巴掌大的小脸,一双水雾灵眸含情脉脉地望着她。
看到他走近,站在她身后的青杏乌朵自动地躲得远远的。
他伸出手,单臂展开,轻揽着她。
她抬起娇美的小脸,长长的扇睫抖了一下,“夫君,陛下责怪你了吗?”
“陛下圣明,怎么可能会怪罪我?我不过是押题而已,何罪之有?不过是为免有心之人再有动作,先发制人罢了。”
“有心之人还会有什么动作?”
胥良川垂着眼眸,看着小妻子好奇的表情,冷冷地道,“无外乎以讹传讹,待春闱之后,再掀事端。”
此次的主考官是胡大学士,而其中一个副主考姜侍郎曾在阆山求学。
陛下对科举一事看得极重,就算是太子向胡大学士套话,也不可能会拿到真正的策论考题,但胡大学士想巴上太子,必然会透露一二,所以太子才会知道命题和农事有关。
因为姜侍郎和胥家的关系,他们是想考前造势。等春闱过后,考题众所周知,再提此事。到那时候,就算是他只是押题,也会被传成泄题,难以摘脱干净。
太子可能也想不到他会直接去找陛下挑明,今日之谈,无疑是向太子表明,他们就是站在对立面,他们胥家忠心的是祈氏天子。
前世,太子未能登基,今生也不会再改变什么。
夫妻俩人朝自己的院子走去,半路上,胥阁老派人来请。
胥良川帮妻子裹紧斗篷,叮嘱丫头们好生侍候,然后去了胥阁老的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