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成后, 皇后率先出祠堂, 常远侯望着巩氏和雉娘, 在她的脸上停留了许久, 面露伤感。
他身材高大, 因为多年习武, 身子比常人都要结实, 看起来英武不凡,却又比一般的武人多一分儒雅之气,一点也看不出是山民出身, 雉娘有宫中见过他,却并未细看,今日一见不由暗道, 怪不得当年身份尊贵的梅郡主会对他一见钟情。
常远侯目光带着期盼, 巩氏向他行礼,“见过侯爷。”
“你…不想认为父吗?”
巩氏脸上泪痕才干, 低着头, “望侯爷见谅, 母命不可违。”
常远侯脸有痛色, 沉声道, “罢了,但你要记住, 你是侯府嫡女,若有难处, 定要告诉为父, 为父会帮你的。”
“不必了,父亲,以后怜秀若是有事,本宫会处理的。”
皇后淡淡地出声,常远侯看一眼大女儿,痛苦难当。
梅郡主今日跌了面子,本就脸色难看,闻言更加不忿,世子夫人对自己的女儿使眼色,平湘向皇后行礼,“姑姑,今日您便留在府中用膳吧,祖母知道您要来,特意让厨房早早做了准备。”
皇后对她一笑,“也好,无论是出嫁前,还是出嫁后,本宫都极少与侯爷郡主同食,今日倒是沾光,怜秀,你和雉娘也一起来吧。”
巩氏自然遵从,皇后坐在首位,常远侯和梅郡主次之,然后便是巩氏和世子世子夫人,接下来就是平氏兄妹和雉娘。
侯府的厨子手艺极好,菜色精致,道道让人垂涎欲滴,皇后似是充满怅然,“当年,本宫在闺中时,从未见过这般的菜色,不知府中何时换了厨子?”
梅郡主笑得有些不自在,这厨子是她出嫁时带进来的,一直就在,何来换过一说。
常远侯脸有愧色,“娘娘,当年都是臣的疏乎,您千万莫要再放在心上。”
“本宫何曾放在心上?不过是今日有感而发。”
世子夫人打着圆场,“娘娘,您今日能留下来用膳,满府的人都十分的高兴,也算是咱们平家的团圆饭。”
皇后朝她淡淡一笑,“世子夫人说得有些不对,本宫母亲已逝,再说宝珠妹妹也不在这里,何来团圆?”
提到平宝珠,梅郡主的脸色就不好看起来,皇后娘娘分明是怀恨在心,要不然哪里还会任由翟家呆在那穷乡僻壤,她吹个枕头风,陛下就会让翟家人回京,宝珠也不会离家这么远,几年都见不到一次。
“娘娘,您心里有宝珠,臣妇欣慰不已,你们姐妹自小要好,宝珠远在万里之外,常年难见一回,要不您让宝珠进京,你们姐妹也能时常见面。”
“郡主,出嫁从夫,本宫也不能插手翟家的家务事,此事莫要再提。”
梅郡主阴着脸低下头,用帕子抹下眼泪,常远侯瞪一下眼,“哭什么,大好的日子,就不能好好吃顿饭。”
他发了话,平家其它人都不再说话,皇后平静地望着这一家人,对雉娘露出浅笑。
这一顿饭众人都吃得没滋没味的,纵是再美味的佳肴也是味如嚼蜡,饭吃完后,皇后就摆驾回宫。
平湘拉着雉娘,表姐长表姐短的,雉娘连声道不敢当,“平小姐以后要入主东宫,雉娘不敢当小姐这声表姐,还请小姐唤我赵三或是雉娘。”
巩氏立在一旁,梅郡主被方才的事堵得心闷,皇后一走,便叫着不舒服去歇息了,世子夫人陪着客。
雉娘挣开平湘的手,走到巩氏的身边。
外面琴嬷嬷折回,世子夫人连忙迎上去,“嬷嬷,可是娘娘忘记什么东西,还是有其它的吩咐?”
“回世子夫人的话,娘娘命奴婢来送赵夫人和赵小姐回家。”
巩氏松了一口气,带着雉娘,坐上马车。
“娘,你也不喜欢侯府吗?”
巩氏点点头,“那里不是我的家,我自然不喜欢。”
马车一路疾行,到达赵家后,琴嬷嬷才告辞离开。
雉娘带着乌朵一回到屋子,青杏就迎上来,小声地说道,“三小姐,大公子有请。”
她蹙眉,大公子最近事真多,他难道不忙着备考,三月就要下场,他一点都不紧张吗?不抓紧时间看书,老是来找她做什么?
青杏对她挤眼睛,望着屏风后面,她恍然大悟,青杏招呼乌朵出去,将门带上。
屏风后面,缓缓走出一个人影,正是胥良川。
他还是一身素净的青衣,外面罩着深蓝的大氅,赵家没有地龙,雉娘的屋子里只烧着两个铜炉子,比外面暖和一些,却也没有暖和太多。
雉娘口瞪目呆地望着他,光天化日之下,他就这样大摇大摆地出现在她的房间,难道她赵家的门槛对他来说都是摆设吗?
不过,想到青杏,她就明白关键所在。
他解下大氅,挂在手上,用眼神示意她。
她低着头走过去,乖巧地将他的大氅挂起,然后坐在桌子旁边,他坐在她的对面,想起宫中他说过的话,有些不解地问道,“大公子,你当日在宫中叮嘱我的话,我一直都想不透,为何要提醒皇后,我二姐长得像她的生母?”
胥良川望着她,他的心里也想不通,按他自己的推测,皇后前世以为赵燕娘才是亲女,他刚才始也是这般认为的,可当他发现雉娘像皇后,又觉得雉娘许是皇后的亲女,于是早就送信给阆山的心腹,让他们去渡古提前准备,万一有人打探赵家,一定要细讲董氏的为人,还要强调董氏养的女儿,与她品性相貌一模一样。
事实证明,他的推断是对的,皇后果真有派人去渡古打探。
但赵凤娘不是皇后亲女,赵燕娘看来也不是,他本以为雉娘是的,可见过雉娘的生母后,他又不确定起来。
究竟何人是皇后的女儿,或许只有段夫人清楚,以前世皇后的手段来看,段家和赵家很快就要遭祸。
今生,突然冒出雉娘母女,赵家应该会逃过一劫,但段家就不好说,前世里,赵燕娘先是嫁给段家,段家出事后,再由皇后做主嫁进胥家。
想来不用多久,段家就会和赵家结亲。
他垂下眼眸,“此事容后再说,你只要记得,按我吩咐的去做,若是皇后没有问起,你也要趁机不经意地提到。”
“好。”雉娘点头。
两人沉默,屋内很安静。
雉娘放在心里想,事情都交待好了,大公子为何还坐着不动,没有离去的意思,是不是还有什么话要说。
“大公子,你可是还有其它的吩咐?”
他直视着她,似是不经意地问道,“你认识文沐松吗?近日他也到帝都,看来也是为明年的春闱备考。”
文沐松?
雉娘听着耳熟,半天才想起,这不是当初在渡古时父亲的师爷吗?大公子提他做什么?
“记得,父亲曾经夸过他十分的有才气,想来是也要在春闱中博一博,若能高中,也是好事。”
“沧北文家,也是书香大家,百年前,曾出过诗词大家,近些年倒是没有什么特别出众的子弟,这位文沐松能在渡古当了几年的师爷,他应当是颇有成算,此次下场,应该有所斩获,你对他印象如何?”
雉娘摇头,她对文师爷的印象仅限于成熟稳重,说句心里话,若不是大公子有言在先,以当时她的条件,还真有可能答应文师爷的求娶。
大公子问到文师爷,她有些心虚起来,“没有见过几次,印象中他是个很沉稳的人,我父亲也一直对他赞赏有加。”
“赵大人确实对他颇为欣赏。”
若不是欣赏,也不会曾起意将女儿许配给对方一个三十好几的半老头子。
胥良川冷眉冷眼的,一想到有人觊觎他的未婚妻,就满心的不快,其实真论起老来,文沐松还要比他年轻不少,他望着花朵般稚嫩的姑娘,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据春杏探来的消息,当时这姑娘用来拒绝文沐松的理由就是对方太老。
要真是让她知道自己是个死过一回的老人,会不会也会拒婚。
他试探着开口,“文沐松正值壮年,颇通人情世故,若真是高中,将来前途无量。”
雉娘被他的话说得有些莫名奇妙,他今日怎么一直提起文师爷,而且文师爷已经三十好几近四十的人,在这个时代,应该可以称为半个老人,哪里还能谈得上正值壮年。
“他年纪有些大吧,和你们这些青年才俊一起下场,那是不能比的,首先就输在年纪上,就算是同朝为官,他的仕途要短十几年,为官的时间不及你们,正值巅峰时就要告老,怎么也不会比你们走得更远。”
果然,她嫌文沐松老,若是知道自己更老,她会不会看都不看一眼,他觉得自己心跌到谷底,从未因为一个人的看法,而受到影响,这感觉是如此地陌生,如此的无力。
胥良川沉默不语,定定地望着她。
雉娘纳闷,大公子今日怪怪的,不仅表情怪,说话也怪,虽说和平日里一样的冷清,可她就是觉得怪。
她刚才是在夸他,他为何还不高兴,是不是她的马屁拍得太露骨,大公子觉得她有辱斯文,可他有恩于她,本想着讨好一下,却适得其反,看来大公子不爱这些个虚头巴脑的,以后她还是认真做事,少说多做吧。
不由地低头细思,就见桌上放着几本书,看书名就是游记之类的。
她不记得自己有这样的书,这书是谁放进来的,她随意地翻着,嘴里小声嘀咕,“这些书是哪里来的?”
“听说你喜欢看这些书,这几本你先看着,若是还要,尽管让青杏找许敢。”
男子清冷的声音似不带什么情绪,可雉娘听着还是觉得有些怪异,连忙道谢,“那就谢谢大公子。”
“我们之间,需要这般客气吗?”
他的声音终于夹杂些许的怒气,她不解,奇怪地望着他。
“大公子,你可是最近心情不太好?”
“如何见得?”
雉娘迟疑道,“我看大公子的脸色不太好,所以…”
他的神色缓和一些,这小姑娘还算有些良心,还能看出他心情不太好,可是她知不知道自己为何心绪不佳,知不知道自己对她的想法。
小姑娘的清泉般的眸子,如琉璃珠子一般的璀璨润泽,带着一丝探寻,就那么不避讳地望着他,他的心里又是一悸,修长的手指慢慢攥成拳,缩在袖子中。
雉娘看着他起身,“大公子,可是要离开?”
“嗯。”
她将他的大氅取下,递到他的手中,他俯视着她,往前走一步,与她近在咫尺,近到她仰头都能看到他的喉结,在上下的滚动。
他的内心如万马奔腾一般,又似惊涛骇浪在扑打着,让他有种想不顾一切的冲动,终是什么也没有做,披上大氅后,打开门,便迈步出去。
青杏和许敢自然已经打点好一切,从她的房间到后门,路上空无一人,许敢打开后门,他便消失在风雪中。
雉娘收回目光,慢慢地进房间,心里细思着大公子今日的话,越想越觉得有些奇怪?
大公子先是提到文师爷,而且说得还挺多,文师爷对于他来说,可有什么好忌惮的,她的目光瞄到桌上的书,猛然心漏跳一拍。
在渡古时,文师爷曾经借父亲之手,送过几本游记给自己,后来拒亲后,她就将游记转送回去。
大公子又是提到文师爷,又是送游记,是否在敲打她?
她和他之间,不过是做戏,即便是这样,他也不允许自己有不妥的行为,这男人怎么这般的古板。
自己和文师爷的事情,除了贴身之人,别人不可能知道,她的目光冷下来,看着青杏和乌朵,冷着声道,“你们过来,我有话要问你们。”
乌朵和青杏方才脸上还带着笑,见小姐的脸色严肃,都齐齐敛起笑意,乖乖地进屋,将门关上。
雉娘坐在桌子旁边,看着上面的几本书,“青杏,你是谁的丫头,若大公子只是让你来当个传话人,我就什么都不说,等以后找机会再将你还给胥家。”
青杏“扑咚”一声跪下来,“三小姐,您不要赶奴婢,大公子说过,奴婢以后就是小姐的人。”
“好,既然大公子这般说过,那你就是我的人,我问你,你既然是我的丫头,怎么能将我的事情全部都告诉大公子,大公子是你的旧主,你为了旧主,卖新主,岂是忠仆所为?”
青杏茫然,她没有卖主啊?
她的目光落到小姐手中的书上,难道小姐是为这件事情,小姐就要和大公子成为夫妻,大公子问起小姐有何爱好,她想起乌朵说的,才会提起小姐爱看游记杂书,怎么这也是卖主?
雉娘严肃地道,“我的事情,我若是想让大公子知道,我会自己说,不用你们擅自做主,不经过我的允许,就将私事告诉别人,即使那人是大公子,对于我来说,你也是背主。”
她和大公子又不是真正的要做夫妻,还是保持距离的好。
青杏虽不解,却是重重地叩头应下。
雉娘又转向乌朵,“你我主仆,我将你视为心腹,你更不该将我的事情透露给别人,你可知错?”
乌朵也跪下来,连声道错,她也是和青杏闲聊时,说起文师爷求娶之事,还提到文师爷送书给小姐。
是她的错,她大意了,以为她们苦尽甘来,而放松警剔。
“好,你既然已经知错,但错已造成,不能不罚,就罚你两个月的月钱,也好长长记性。”
“是,奴婢遵命。”
乌朵的松口气,只要小姐不赶她走,哪样都成。
雉娘冷着脸,让她们出外间,自己呆在寝房内,觉得心里头有些无名之火,似还未发完。
平白无故地被人敲打,她还想成为大公子的左膀右臂,留下不好的印象,以后大公子还怎么信任她。
她将几本游记随意地翻着,突然定住,猛然间想到一个可能,一个男人因为另一个男人而责问女子,怎么想都觉得事关男女私情,大公子会不会是在吃醋?
想到他清冷的脸,又摇摇头,不像。
暗骂自己想太多。
不期然地又想到他以前说过的话,他说要她以身相许。
以身相许?
她细细地放在心里琢磨这四个字,慢慢地红了脸,他不会是来真的,要和她动真格的,做真正的夫妻吧。
不会,他那般的冷清,应该不会存其它的心思,不会如自己所想的一般。
可是为何她跳得如此的快,竟然隐带着甜蜜的期盼。
她使劲地拍拍自己的脸,渐渐冷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