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的第一个周末,杨慧伦叫她回家吃饭。
那天很冷,还下了雨,车流堵得水泄不通。
宋冉坐在车里,听着四周频繁响起的尖锐汽笛,起初只是不安,渐渐她烦闷头疼,那些声音像刀一样割扯着人的神经。
她无端憋闷,想拿指甲把挡风玻璃徒手抓破。
宋央打电话来问她到哪儿了,她说堵车。
十分钟后,宋致诚打电话问她到哪儿了,她说堵车。
二十分钟后,杨慧伦打电话问她到哪儿了,她说堵车。
半小时后,杨慧伦又打电话来。
宋冉一瞬失控:“说了无数遍堵车你们催什么催!这么不耐烦下次别叫我!”
她挂掉电话,气得浑身发抖。可气过之后,又后悔太粗暴,自己调解不好情绪,却将坏脾气发泄在亲人身上。
到家时,是晚上七点半。
宋冉上楼梯时脚步沉重,内心不安。走到家门口,推门进去,家里安安静静。宋致诚坐在沙发上看手机新闻,杨慧伦在厨房里热菜,宋央在房间里跟男友卢韬视频聊天。
大家都在等她吃饭。
宋冉眼睛一湿,更加内疚。
“我回来了。”
宋致诚放下手机去厨房帮忙端菜,宋央也挂了电话溜出来亲昵叫她:“姐,没晕车吧?”
“……有点儿。”
“那喝杯热水先。”
“嗯。”
四人围坐一桌吃饭,宋冉有些难堪,始终不说话。倒是宋央说起自己工作上的事,叽叽喳喳不停。她在一家小公司做职员,薪水不高,每月工资还抵不了开销。
但她肯安心上班,杨慧伦已经很满意,说只要她好好工作,每月奖励她五百。
宋央哼一声:“五百能干嘛?”
杨慧伦说:“你一月也就两千出头,还嫌弃呢?”
宋致诚问起宋冉:“我看新闻说,你们台里准备送你拍的照片参赛?”
宋冉含糊地“嗯”一声。
“这么重要的事都不跟我讲,让我高兴下。”
“忙忘了。”宋冉说,“全球参赛的照片多了去,不一定能得奖。”
她不敢想象如果真得奖,她将遭受怎样的攻击和谩骂。
而那张照片究竟是否反人类,她自己也说不清。
“我看一定能得奖。”宋致诚说。
“我也觉得是。”宋央道,“国外媒体都在刊登姐姐拍的图呢。”
“什么奖啊?”杨慧伦不懂。
宋央说:“特厉害。新闻圈的诺贝尔奖。”
“我就知道冉冉会有出息,你呀,好好跟你姐学习。一天天混日子,我看你以后混得上头。”
“我姐将来成了大名人,我还怕没好日子过?”
“就会耍嘴皮子。”
宋冉吃着饭,不再言语。
饭后,宋致诚从手机里找到candy的照片,要跟宋冉一起分析。但宋冉说有点儿累,不想谈工作。
宋致诚没勉强,只是不停说她有出息,笃定她会拿到奖一样。
而厨房里,杨慧伦又跟宋央吵起来了,仍是为了结婚的事儿。杨慧伦嫌卢韬买不起房,又嫌卢韬家给的彩礼少,骂宋央倒贴。宋央则认为现在不兴彩礼,杨慧伦这是卖女儿。
吵得不可开交。
宋冉见状,早早离开了。
回家路上,电话响起。是图书策划人罗俊峰。
宋冉揉了下额头,深吸一口气,挂上耳机:“喂?”
过去几个月,罗俊峰一直盯着宋冉参与的各项报道,如维和兵,难民营,边界线;同时也关注着宋冉自身的新闻,对她受伤、出名、引发争议的事了如指掌。
因为了解,他更期待《东国浮世记》的完稿,他仅凭直觉就认为那将会是一本在社会范围内引发巨大反响的好书。
可宋冉告诉了他实情,她状态不好,写不出东西来了。
罗俊峰问:“平时工作中的稿子也写不出?”
“不太专注。但努力一下,能写出来。”
“就这本书写不出?”
“嗯。”
“回看一下在东国拍摄记录的文字和影像资料呢?”
宋冉沉默。
“你没有看?”
“……嗯。”她再也没碰过那段回忆。
罗俊峰在那头沉默了一会儿,问:“宋冉。”
“嗯?”
“你是不是觉得你对不起这个国家,尤其是你照片里拍摄过的人?”
宋冉开着车,没有回答。
“你回国之后,看过心理医生吗?”
“我没怎么样。”
“在战地守了两月,见证数次交战和平民伤亡,还有一次大屠杀,被爆炸所伤,遭受言论攻击。哪一项拎出来,都不是‘没怎么样’。我认为很‘怎么样’。”他说:“你现在的状态,必须去看心理医生了。再拖下去,我怕会出事。”
第26章 chapter 26
新年的头一个月, 转眼就见底了。
一月二十一号那天, 梁城下了很大的雪。
宋冉撑着一把大黑伞从医院走出来。雪地靴踩在蓬松的雪层上, 吱吱作响。她走到路边站住, 来往的人群和车辆将雪地轧出一条条黑泥色的印记,丑陋,潮湿,像她此刻的心情。
她抬头看天空,透过黑色的伞沿, 雪花漫天飞舞, 天空一片灰白苍茫。她有些绝望,却又有些如释重负。
口袋里装着医生的确诊书:重度抑郁。
宋冉没有跟任何人讲, 不论父母亲友抑或是同事。
她照常上班回家, 白天吃抗抑郁药物稳定情绪,夜里借助安眠药入睡。
很快,她的主治医师梁医生发现,她的情况没有任何好转。
梁医生问她:“你家人知道吗?生病了不能一个人扛,需要亲友的帮助。”
宋冉摇头。
“没告诉任何人?”
“说不出口。”
“为什么?”
“他们会对我很失望。”父亲一直希望她更强,而母亲总是怪她太弱。
“很多患者都会遇到这种情况, 面对最亲的人反而无法开口。可哪怕不愿跟亲人讲,也要找个朋友说一说, 纾解一下。”
“我不知道跟谁讲。”宋冉说, “有时候, 我觉得这是不是一场梦。只有我在做梦, 而世上其他的人都很清醒。有感同身受吗?你没有亲眼见到他们死去, 就不会懂。我不愿做祥林嫂,把自己的心反反复复剖开给别人看,而别人只是说,不过如此嘛,看着也不是很疼的样子。你真脆弱呢,坚强一点吧。”
“可是冉冉,”医生轻声道,“脆弱是可以的。人就是脆弱的动物啊。”
那天看完心理医生,宋冉回了趟父亲家。
她双手缩在羽绒服里,踟蹰许久才上了楼。宋冉没有多说,只是默默把诊断书放在茶几上。
宋致诚看着单子,沉默很久。他听说现在很多年轻人患病,但他和大多数家长一样,并不了解该如何处理。
“医生怎么说?”
“说定期咨询,按时吃药,远离刺激源。”
“刺激源是什么意思?”
“工作中的一些负面情绪。”
宋致诚眉头紧锁,问:“你工作不开心?”
宋冉不知该如何回答,搓了搓眼睛,说:“没有。”
“医生开药了?”
“嗯。”
“那就按时吃药。”
“嗯。”
宋致诚觉得棘手,又不知如何应对,无声坐了会儿,起身去阳台上抽烟。
厨房里开水响了,杨慧伦去倒水。
宋央扑上前握住宋冉的手:“姐,没事儿,生病嘛,总会好的呢。要不我去陪你住一段时间?”
杨慧伦立刻在厨房里骂她:“你别想搬出去!以为没人管就能跟卢韬厮混了?他家里人多看扁你啊你还倒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