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才,不论在什么时代,都是最宝贵的财富—
谢怀珉在这座不知名的庄园里,一住就是小半个月。她从侍女的口中得知,这家主人姓宇文,是京城名门望族。这次是东行祭祖,返程的时候遇到暴雨落石堵了山道,改道暂住县城。
“家中人都在议论,说是冥冥之中有先祖保佑。小公子这病凶险,幸好遇着谢大夫您了。”
谢怀珉笑道:“小公子吉人天相,富贵面相,即便没遇到我,也自会有贵人相救的。”
经过数天精心地照料,宇文家的小公子病情逐渐稳定。谢怀珉担心的伤口感染和其他一系列术后并发症都没有发生。孩子的伤口逐渐长好,饮食恢复正常,脸上也有了血色。
谢怀珉松了一口气。她心里也清楚,这并不是她医术高超的功劳,更多的是孩子福大命大,运气好。
那位宇文大人每天会定时过来看两次孩子,然后匆匆离去,仿佛有无数大事等着他去裁决一般。谢怀珉不能出院子,也问不出这家人到底做什么营生,越发有点好奇。
给宇文小公子拆线这日,谢怀珉起得很早。她推门而出,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张着的嘴还没合上,视线里突然冒出一张人脸来。
“哎妈呀!”谢怀珉猝不及防,吓得一声尖叫,下意识伸手一推。对方站在台阶上,被她推得一屁股在了地上。
“你,你……啊?”谢怀珉看清来着,惊愕地瞪大了眼。
这时,院中下人听到了动静,纷纷奔了出来。
“十三郎!”管事急忙带着小厮过来扶那男子,“您这是怎么了?”
那男子跌得不清,却也不生气,笑呵呵地站起来,拍着屁股,朝谢怀珉咧嘴呲牙地一笑。
“小大夫,好巧呀。别来无恙!”
谢怀珉惊讶,“你……吴十三?你怎么会在这里?”
男子说:“这家主人是我堂兄,我过来走亲戚的。你就是那个救了我表侄子的神医?我听他们描述,就猜是你。你说我们是不是有缘,分别天涯海角,都能这样重逢。这冥冥之中,一定有一根红绳牵着你我……”
谢怀珉扭头往屋里走。
“唉,我话还没说完呢。”吴十三嚷嚷,到底不敢跟着进女子的闺房。
“你说你的呀。”谢怀珉双眼无神地扫他一眼,“没规定我必须站跟前听你说吧。你说你的,我去洗脸刷牙。”
“……”吴十三只得补加了一句,“那你快点啊。”
谢怀珉关上了门,啼笑皆非地摇了摇头。
吴十三,离国江北士族吴家的公子,家里排行十三。显然他娘是一位英雄妈妈,吴十三之下还有一对双胞胎弟弟。吴妈妈产量太高,质量未免有点跟不上。吴家其他孩子和爹娘一样生得端正漂亮,惟独这吴十三却长得十分抱歉。五官平凡,性格跳脱,玩世不恭,不大受父母待见。
谢怀珉并不是以貌取人之辈。她同吴十三江湖相识,场面十分戏剧化:那时还在秦国,十三少春日游江,画舫美人丝竹醇酒,得意忘形之际,施展高难度吃水晶虾冻,因为技术不过关,一块点心堵进了气管里。
武功这种东西,强身健体是可以,抢救意外时却是毫无施展余地。眼看十三爷白脸抽搐没有进气也无出气,花姑娘们纷纷吓得花容失色,吴少爷的江湖好友,以为姓段的大侠也满头大汗,又是点穴又是捶背,可是丝毫用处都没有。
就在段大侠欲哭无泪之际,有人惊呼隔壁船上有大夫。谢怀珉就那么被他凌空掠水地拎到了画舫上,丢到了已经快休克的吴十三前。
谢大夫也不愧是见过风浪之人,眼睛都不眨一下,问清原由后立刻虎扑上去,下手如飞几根银光闪烁的的长针扎转眼进穴道,将人翻过来当胸一击,她本人张口低头凑上了吴少爷的香唇。
目睹了整个事件经过的段大侠事后回想起来,表示自己纵横江湖十年,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胆大的姑娘。
不仅是他,当时一船的歌姬舞姬也顿时都有些不好了。就连她们也没见过这一上来就扑着男人啃的女人。
就在所有人凌乱地目瞪口呆之际,吴十三浑身一震缓过气来,从嘴里吐出那块要命的点心。
谢大夫收回手,抹了一把嘴,十分淡定地说:“十两银子。”
十三少叮咛一声转醒,爬了起来,发觉自己没死成,又看到对方是个俊俏的姑娘,本能使然地文酸酸道:“姑娘的救命之恩,不知如何报答?”
段大侠气得几欲吐血,一句话冲出口:“人家摸了你也亲了你,你干脆以身向许算了。”
小段低估了自己哥们的脸皮厚度,吴十三白拣了这借口,正式地缠上了谢怀珉。而谢怀珉的脸皮只有更厚没有最厚,当场恶心扒拉地管他叫娘子,把他当冤大头逗着玩,敲诈了五十两救命金。
吴十三就这么和谢怀珉对上了胃口。非关暧昧,完全是气味相投肝胆相照的异性好友。十三少有名字,同谢怀珉提过一次,这名字肯定拗口难记,因为谢小姐听完了就丢到脑后去,还是一口一个十三地叫他。
吴十三的朋友不是像他这样的闲散贵公子,就是出身优越的江湖俊才,成日聚在一起,除了吟诗作画喝花酒,没做过一点对社会生产总值有贡献的事——唯一贡献大概就是一掷千金进而推进了离国服务业的发展吧。
小谢大夫却是一个有追求有抱负的新时代女青年,虽然有钱,但是没闲,最开始不大爱搭理这帮纨绔子弟。不过吴十三是块牛皮糖,山不转水转,率领众人找上门来。
谢怀珉的厨艺在几年生活磨练里有了质的飞跃,尤其擅长做斋菜,豆腐青菜可以做出一桌吉祥如意。十三党都是饕餮主义者,贪口腹之欲,来谢家蹭了不少饭。谢怀珉月末算帐惊觉自己做了月光女神,遂大怒。好在十三党有良心,以后登门都自己带材料。
谢怀珉后来离开秦国去了离国。吴十三流连西秦的温柔乡,两人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联络。这次也真是巧,走个亲戚也能碰上。
院子里的葡萄架子下,谢怀珉和吴十三坐在一起吃早饭。
“我大侄子真的没事了?”吴十三吸着面条问,“这孩子可是我堂兄家的独苗,是他们语文家的宝贝金孙。他要出了点差错,这后果可就严重了。”
“你就不能对我有点信心么?”谢怀珉不乐意,“他今天都可以拆线了,人也能下地了。只要再好好休养一阵子,肯定就没事了的。怎么?他要治不好,你堂兄会砍我头不成?”
“那自然不会。”吴十三又趁机表忠心,“就算他想,我也会死命拦着的。大不了我带着你逃跑。咱们往东走,先越过秦岭,跨过青衣江,一路抵达东齐。哦说道东齐,我过来的路上,在官道上碰到了东齐的使节,朝京城去呢。”
“是么?”谢怀珉的耳朵抖了抖,“知道是谁么?”
“没打听。”吴十三说。
“话说,”谢怀珉咬着筷子,“你堂兄到底是做什么的?”
吴十三嘿嘿笑了两声,“你将来就知道了。”
谢怀珉一脸莫名其妙。她并不觉得自己能和这家人还会有多么长远的来往,只当吴十三在故弄玄虚。
吃了早饭后,谢怀珉给宇文小公子拆了线,再三向宇文大人保证只要孩子再好好休养一个月,就不会有任何问题后。那个浑身王霸之气的宇文大人点了点头。
“以防万一,你随我们去京城吧。”
什么?
谢怀珉傻眼了,“大人,我和师兄要照料医馆。”
“三百两,买下你们的医馆。你师兄和你一同上京。”
离国的物价和东齐不同,在这里,三百两银子可是巨款,别说买下一间小医馆,就是开一家综合医院都够了。
于是,在巨大的利益诱惑面前,程笑生没有一点点犹豫地就叛变了。
“师妹,咱们就跟着走一趟吧,病人还没有彻底康复,你是主治大夫,自然要随时跟着照料啦。”
我是主治大夫,但不是贴身丫鬟呀!谢怀珉在内心咆哮。可是程笑生听不到人类的内心独白,利落地朝宇文谢了恩,跟着带他去领银子的管事屁颠颠地走了。
谢怀珉没辙了。她恶狠狠地瞪了吴十三一眼,这才算了他刚才那句“将来”的意思。
“京城很好玩的啦。”吴十三啃着果子,“我到时候带你去围猎呀。京郊的龙虎峡猎场景色好,野物又多。别生气了,到了京城,我送你一头大宛马怎么样?是我家母马去年才下的崽子。”
在旁边看了好一阵没出声的男子忽然开了口,道:“京城医署每旬都有辩症讲义大会,或许谢大夫对此有些兴趣。”
谢怀珉两眼一亮,“我并非官家的大夫,也能去听?”
宇文面色柔和地点了点头,“届时我会给你安排,你只用放心去就是。”
若能去国家最高的医学研究部门旁听研究大会,这机会可是万年难得。谢怀珉瞬间满血复活,乐呵呵地去收拾行李了。
日次天刚蒙蒙亮,谢怀珉就被侍女唤醒,整装动身。
谢怀珉在清晨清冽的空气中抽了抽鼻子。远山如黛,烟云朦胧,古朴的山庄沐浴在晨曦之中。
呆了不过月余,就又要换地方了。谢怀珉突然有了一种隐隐的疲倦,觉得自己飞得有些累了,想停下来歇息一下。
可是,哪里是她能歇脚的地方吗?
就算回了东齐,回了谢家,不肯嫁人,又不肯去宫斗,那还不是要走。
程笑生说她活得太理想化,稍不如意,就甩手不干了。她觉得他说的没错。可是两权相害取其轻,她有资本,她能独立,所以她比这个时代其他女人多了许多选择。
“丫头。”程笑生带着阿武走了过来,搬来了两个大大的医药箱,“咱们俩一辆车。”
“别急,还要你先帮我跑一趟。”谢怀珉递给程笑生一封信,“帮我放在那个木匣子里。你知道的。”
程笑生表情忽然有些怪。
“怎么啦?”谢怀珉敏锐地问。
程笑生一脸难以言状的尴尬,低声道:“你上一封信还在里面呢。”
谢怀珉愣住了,“都这么多天了,还没有人来取?”
程笑生摇了摇头,“也许是什么事耽搁了……”
“出什么事了?”吴十三骑马过来,一脸好奇。
“没什么。”谢怀珉敷衍着,脸色终究还是有点不大好,“难得起这么早,有点不舒服罢了。”
吴十三笑:“你还封我为‘觉皇’来着。我看应该让贤给你才对。”
谢怀珉皮笑肉不笑:“呵呵。”
一阵冷风过,吴十三自讨没趣,打马走了。
“启程吧。”宇文不知什么时候出现,怀里抱着一脸瞌睡样的儿子。他锐利的视线从谢怀珉和程笑生的身上扫过,把孩子交给乳母,登上了前面一辆颇为豪华的马车。
车队启程,一路向西北方向奔驰,朝京城而去。
谢怀珉望着窗外不断后退的景色,十分沉默,清秀的脸上,神情静默,只有眸子里映着明亮的天光。
“还在想着信的事呢?”程笑生剥了一个果子,递了过去,“你要真的不放心,过阵子师哥陪你回东齐去吧。那小子究竟想怎么样,当面问个清楚的好。”
“我脸皮可没那么厚。”谢怀珉啃了一口果子,嘟囔着,“当初是我先甩了他的。这些年来写信,一直吊着他不放,说起来这举动也够绿茶那什么了。”
“那什么?”程笑生虚心请教。
谢怀珉白了一眼,淡淡笑了一下,“三年够长了。他要真的觉得累了,不想再和我纠缠了,我也能理解。”
“之前还雄心壮志想回去宫斗的,这这么就泄气了?”程笑生说,“所以我说,恋人不适合长期分开。感情是禁不起这种消磨的。我说真的,丫头。这次忙完了,你就回去吧。不论是分是和,总有个交代。写信写得笔头秃了,也不及真人的一根指头。”
谢怀珉眼睛有些湿,笑道:“师哥你的理论一道一道的,怎么就不见把我嫂子带回来?”
程笑生呸了她一声。兄妹两个相视一笑,继续埋头啃果子。
离开齐国后,谢怀珉花了三年的时间周游列国。从南到北,从东到西,踏遍青山绿水,走过千沟万壑,丈量了四国的土地,体验了人情冷暖,领略了一番各地风土人情。
而收获最大的,是她沿途搜集采纳到的各地医学技术,奇方珍药。她将之整理学习,不但丰富了自己的知识,提高了专业素质,而且还有了充足资料以供她著作成书,以求将来以一个知名医学家、作家的身份名留史册。
不但如此,游历行医还大大磨炼提高了她的外科技术。如今的小谢大夫针灸术已经可以下指如飞,切皮割肉时更是爽快利落,刀功细致到自称可以把一斤猪肉均匀片分成一毫米厚。再恐怖再血污的场面,她也应付自如,连眉头也不皱一下,做完截肢手术后照样吃红辣辣的水煮牛肉。
程笑生也问过她,说你将来若真回去了,也是宫里做娘娘的份,把医术练那么好做什么?
谢怀珉回答得振振有词。若真和那人有缘分,能回去过日子,也不想一辈子做个家庭妇女。有事业的女人更加可爱,有事业的女人生活有重心,有事业的女人更能让丈夫敬重。
程笑生想,好在东齐那位也不是个拘于礼教的人。他们这对男女,还真是天生一对呢。
日夜颠簸了七八日,这日近午时,众人终于抵达了离国京城。
已有心里准备的谢怀珉在看到雄伟的城墙的时候,心里还是小小地震撼了一下。东齐建都皇帝崇尚简朴,京城修建得也比较朴实。而离国历来是诸国里比较财大气粗的一位,只比暴发户品格的北辽稍微节约含蓄那么一点,京都自然也修建得十分宏伟壮丽。
“不愧是幅员辽阔,物产丰富的大国啊。”小程由衷感慨,“看一个国家是否富裕,就要看她的国都修建得如何。离国素来有国强兵壮之称,今日看来,果真名不虚传啊。”
“是呀。”谢怀珉掏了掏耳朵,“看这满大街虎背熊腰的妇女,齐女离男一说,也果真名不虚传嘛。”
“变相夸自己吗?”小程瞥了她一眼,“不过,师妹啊,那是谁家的院子啊?围墙好高啊?”
谢怀珉鄙夷道:“师兄,你见识的浅薄,已经让我这个师妹深以为耻了啊。亏你还走南闯北,你说谁家大院会修那么高的围墙?”
“皇帝家会修啊。”小程说,“师妹呀,我们怎么一直朝着这家走啊?”
“这家人要回家嘛。”
“啊?”小程眨了眨眼,后知后觉,大叫起来,“啊——你早知道?”
“这么财大气粗,这么王霸酷拽,不是皇帝,也是王侯。”谢怀珉哈哈笑着拍了程笑生一吧,“师兄,伴君如伴虎,做人要淡定。把嘴巴闭上,别丢人现眼啦。”
皇宫城门打开,马车走走停停,穿过了数座宫门,沿着狭长的宫道大概走了一刻多,才停了下来。
北离皇宫颜色以青灰、明黄为主,栋梁装饰以靛蓝彩画,比起东齐皇宫稍显素一点。不过北离建筑高大,随便一座宫殿就有数十层阶梯,气势宏伟。
但是谢怀珉和程笑生并不住在皇宫内廷。他们下了马车,换乘小轿,被送到了外庭的一处专门供值班的官员和御医居住的庭院。谢怀珉是女子,分到一间单独的小院。程笑生则同另外两个翰林院的编修同住一个宽大些的院子。
住下来后,吴十三就来看望了两人,还带来了一桌丰盛的饭菜。三人就着月色,坐在院子里,美美地吃了一顿饭,用美酒舒缓了奔波多日带来的身体上的疲惫酸痛。
“所以,你堂兄是皇帝,你又是什么?”
喝得半醉,程笑生同吴十三勾肩搭背如同亲兄弟。
吴十三说:“小弟不才,依靠着祖宗,封了个小小郡王,封号为吴。”
“所以,你也姓宇文?”谢怀珉问,“那以后该怎么称呼你,吴王殿下?”
吴十三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醉醺醺道:“咱们什么交情,不来这等俗套。”
谢怀珉笑笑。
“怀珉呀。”吴十三忽然肉麻兮兮地唤着谢怀珉的名字,还来拉她的手。手没拉到,他不高兴地哼了哼,继续道,“以后你就呆在咱们大离了好不?你喜欢做大夫,我就安排你医署!你喜欢自由,我就陪你到处走!东齐有什么好的?那个男人……”
谢怀珉本来啼笑皆非,听到最后,忽然一怔,“什么男人?”
吴十三咚地一声脑袋磕桌子,开始扯呼噜。
谢怀珉又去揪程笑生,“你是不是同他说了什么?”
“什……说什么……”程笑生也已喝得两眼发直。
谢怀珉气不打一处来,拿两个男人没辙,只得唤来侍者把人扶了下去。
回了屋里,案几上的镇纸下还压着一张没有写完的信。一旁的匣子里,还叠放着两封至今还没能送出去的。
谢怀珉坐在书案边,借着酒意提起了笔,可磨蹭了很久,都没有落下。
她怅然一笑,将笔丢了开去。
月下,院子里一株桃花正开得烂漫,还不甘寂寞地将枝头伸出墙外。粉红粉白的花朵簇拥在枝上,轻风将花瓣吹落飘零,有几瓣正落在谢怀珉摊开来的掌心里。
萦绕在鼻端的,是清淡的花香。
谢怀珉仰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一树桃花看了半晌,垂下了手,脸上淡淡的看不出表情。
一别三年,任性够了,历练过了,成熟了,也勇敢了。
是不是,也该回去了呢?
阿暄,我很想你。
你呢?
如此过了十来日,生活都很平淡。白日里,谢怀珉每日都进宫给小公子——如今是小太子——检查身体,调整药方。小太子的身体逐渐康复,不仅能下地,而且很快就能跑能跳了。
三四岁大的孩子,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身子一好,就撒丫子到处乱跑,不小心又把膝盖磕破了。
乳母宫女们吓得面无人色,被管事的内监一通叱喝。谢怀珉刚好过来换药方,就被请来给孩子上药。
小太子倒是勇敢,上药的时候明明很疼,却是咬牙一声不吭。
谢怀珉看着又佩服又心疼,哄道:“殿下若是不舒服,便哼几声。哼出来就好了。”
小小孩子却硬着头皮说:“父王说,男儿不应该怕疼。”
这就是帝王的家教?这么小的孩子,就知道要坚强了。
谢怀珉佩服道:“咱们小殿下真勇敢。不过怕疼没什么,是人都会怕疼。疼痛,就说明你的身体有伤,或者生病了。如果伤得严重,你却不说出来,大夫不知道,以为只是小伤,那伤口就不容易好。”
孩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有……有点疼,但是也不是很疼。”
谢怀珉噗哧笑了起来。
宇文弈每日都会来看看孩子,却很少和谢程二人交谈。他也不让人通报,总是静悄悄地走进来。若谢怀珉在给孩子治疗,他便在一旁站着看。
谢怀珉背影削瘦,长发轻挽,总是插着一只如意金钗,再戴一两朵珠花,有时是插一支红珊瑚株步摇。总之,和这满宫珠翠比起来,素雅得特别醒目。
线报早就送上来了,可关于谢怀珉的来历,却始终查得不清不楚:东齐乡绅之家出身,少年学医,而后因抗拒父母媒妁离家求学……太过中规中矩的经历,却反而让人觉得不可信。
有人修改了她的身份,隐瞒了她的过去。而有这样的手法和能力的人,权利之大,也可想而知了。
果真是那位令东齐帝王将后位虚位以待的女子?
宇文弈默默注视着谢怀珉忙碌的背影,心里的疑惑就像是滴落在铜盆里的血滴,一缕一缕漂散开来,渐渐的,将水都染红。
一直感觉到背后有点怪异的谢怀珉终于忍不住回了头,免不了吓一跳。
怎么又是他?
离国皇帝的这个嗜好恕她老谢实在不能理解。年纪轻轻一帅哥,怎么就偏偏喜欢悄无声息地潜伏到别人背后,然后散发出强大的怨念,盯着别人背影看呢?他是背后灵投胎来的吗?
说起来,她也见过好几个皇帝了。辽国的那个太嗜血又是人妻控加姐弟恋;秦国那个祭典时老远看过一眼,是个脸上褶子都可以夹死苍蝇的叔爷;北离这个倒是相貌堂堂,却是个面瘫加背后灵。算来算去,还是她家阿暄最正常。
处理完了小太子的伤口,谢怀珉告退出来。
一名内侍拦住了谢怀珉,躬身道:“谢大夫,陛下请您说话。”
病人家长有请,谢怀珉打起精神来。
一处风景秀丽的暖阁里,宫女奉上两杯香片,摆上精致的点心,然后躬身退下。
宇文弈低垂眼帘,端着青花细瓷茶杯,慢条斯理地吹着,并不急着喝。优雅的动作那是自幼浸淫在宫廷生活里的人才拥有的,而他的手指修长稳健,却是双拉弓射箭的手。
谢怀珉看着,又鬼使神差地想起了萧暄的手。
他的手也是这般稳健有力,宽阔厚实,充满了安全感。谢怀珉喜欢轻轻摩挲他掌心的剥茧,手指缠绕,再被他收拢手掌握住。
她很想握着那个男人的手,和他走一辈子。如果她不用在自我和爱情中做一个选择,那么他们能简单快乐地在一起,过着花好月圆的生活吧。
萧暄也一定非常苦恼,为什么会碰到她这样一个特立独行的女子。她为什么不能像别的女人一样,接受贵族女子常规的命运呢?
可天下,也只有那个男人,会这么包容自己的任性了。
“醍灵花……”宇文弈突然开口,吓得谢怀珉差点把热茶一股脑全泼在裙子上。
“什……什么,陛下?”谢怀珉干笑着问。
“你在寻找醍灵花是吧?”宇文弈出乎意料地开门见山道,“你从东齐到秦再到离过,一路沿着长裕山脉走,就是为了寻找醍灵花,是吧?”
事已至此,否认到显得很不真诚了。谢怀珉点头道:“是的,民女一直在寻找这个花入药。”
“是一定要鲜花吗?”
“倒也不是。”虽然很纳闷宇文弈到底是怎么知道的,谢怀珉还是如实回答,“若是这花提炼好的药膏也行。只是醍灵花太稀少,鲜花和药膏都不好找。”
“大离药库有。”
宇文弈轻松简单地说了这么一句话,就像说“我有二两银子”似的。
谢怀珉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你有醍灵花的药膏?”
直呼国君“你”,真是大不敬。
宇文弈不悦地抿了一口茶,不过决定不和一个女子计较。
“宫中库存尚有三盒,应该够你用了。”
“陛下,这是还有别的事相求?”天上不会平白无故掉馅饼才是。
宇文弈抬起眼,清冽的视线扫向谢怀珉,“交换条件很简单。我希望你能暂时留在离国医署,将你所学,尽量传授给我国医官。”
谢怀珉若有若思地走进屋,一屁股坐在榻上,两眼发直。
程笑生正在偷吃杏仁珍珠糕,见状,赶紧拍干净嘴边的渣子,小心翼翼地凑过去。
“怎么了,丫头。在宫里受欺负了?”
“没人欺负我。”谢怀珉无精打采地应了一声,“师哥呀,咱们,扩大师门如何?”
“怎么突然想到这个?”程笑生脑子一转,“等等,是不是有人看中了咱们师门的手艺了?”
谢怀珉苦恼地点头,“他要我将毕生所学传授给离国的医官。作为交换……他愿意将库存的醍灵花药膏赠我两盒。”
“醍灵花!”小程不禁拔高音量,“是真是假?”
“我看他那个人,这辈子恐怕都没开过一个玩笑。”
小程正色道:“他知道你找醍灵花制药是用来做什么吗?”
“他没说。”谢怀珉长叹一声,“但我觉得,他作为一名帝王,若真相查我底细,还有什么查不到的。他不点破,那是他的礼貌。唉,众里寻他千百度,没想来得竟然这么容易。他提出的交换条件也并不苛刻。只是,师门并不是我一人。我同他说,此事还需商酌。所以,我就回来和你商量了。”
谢怀珉这三年来一直在山区一边行医一边采药,也是为了寻找能解烟花三月的醍灵花。
碧血珀已经在两年前由宋子敬悄悄送到了自己手上,可是醍灵花却是一直没有找到。此花长在离国北地高原上,当地人数年才有可能采摘到一朵。
没有解药,毒也解不了,就像一个定时炸弹一样困扰着谢怀珉。
烟花三月中毒之后三年才发作,所以三年大限快到的时候,谢怀珉也非常担忧,一边密切关注着自己身体的变化,一边在回去找老情人还是写一封情真意切催人泪下的遗书寄回去之间犹豫着。
可是,随着时间一天一天过去,谢怀珉照样能吃能睡,甚至连月事都十分准时顺畅,红光满面精神矍铄,一点要死的样子都没有。谢怀珉这样提心吊胆过了半年,再不相信,也认为自己一时是死不了了。
可是忽略不表示不存在,死亡阴影始终笼罩头顶的感觉并不好。所以谢怀珉加快了搜寻速度,同时还在寻找可以替代醍灵花的草药。
宇文弈在最恰当的时间抛下了这个绣球。谢怀珉咽着口水,内心里天人交战。
“虽然说传道授业解惑什么的,我是很乐意的啊。可是师父的东西,我又怎么能随便传授给老外呢?”谢怀珉对着手指,不住抬眼瞟一瞟程笑生。
虽然平日里她对小程欺压打骂,可也不过是开玩笑罢了。程笑生到底是她师兄,这种大事,还得由他拿主意。
程笑生看着谢怀珉像打了霜的茄子似的模样,长长叹了一口气,“傻丫头。师父是死的,我们是活的,就算不孝,也没有活人将就死人的道理。再说师父身前豪爽大方,广施善德,不拘小节。他临终前只嘱咐我和大师兄将他医术发扬广大,并没说他的医术不可传外人。你教离国医官,不正是应了师父那句发扬光大了?”
谢怀珉两眼一亮,“这么说,你不介意了?”
小程笑笑,“你解毒要紧。赶紧把毒解了,就回你家男人那里去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迟迟不回去,就是不想让他知道你为他解毒时不小心也中了毒的事。”
谢怀珉红了红脸。
“师妹呀,不是我说你。我也是男人。这男人,反应总是很迟钝的。你对他再好,不和他说,他就算看到了,也未必能明白过来。你也要多为自己考虑一下了。情人分开三年多,真的太长了。他又身处那个位置,受到多少诱惑?乘现在还没生什么变故,赶紧把毒解了,回去吧。”
谢怀珉嗯了一声,缩在榻上,抱着膝盖不说话。
她一月给萧暄去两封信,是雷打不动的。可萧暄却从未给她来信过。
她只能从密使口里打听到一星半点的消息。比如萧暄有何新的政绩,又比如他又纳了哪家的小姐为妃。
她不在他的身边,他似乎也一点都不寂寞。后宫三千,总有得他心的佳人,都比她谢怀珉漂亮、年轻、聪慧迷人。所以,他才不来信吗?
如今,连她的信也送不出去了。
谢怀珉其实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一旦分开了,感情就是这么容易地淡下去了。当初山盟海誓,掏心挖肝。那些情意绵绵的话,还在耳边,人却已经走远了。
也不是没有这种预感。起初那一年,只是以为萧暄还在生气,可到了后面,两年过去,他还是悄无声息,这就是傻子也明白了。
成为一个英明的帝王,就得舍弃什么才能强大。比如,一段单纯却同利益冲突的爱情。他肯定是有了更好的选择,自然也就不再把当初那个同他一起笑看桃花满枝头的女子放在心尖上。
只是,给他写信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谢怀珉终究一直还是放不下。
觉得自己真低声下气,又觉得自己太厚颜无耻,可又不忍就此断绝关系。心里存着小小的希望:也许……也许他没有变,他只是无暇回信罢了。
连着他们之间的最后一根线,到底由谁来亲手斩断?谢怀珉不知道。
程笑生打了一套拳回来,见谢怀珉已经缩在榻上睡着了。女孩子即使在睡梦中也皱着眉头,睫毛濡湿,眼角带着泪痕。
程笑生苦笑着摇摇头,抱来被子给她盖上。
有了皇帝的指令,谢怀珉很快办好了手续,就去医署上任了。
毕竟宇文弈说得很清楚,为防中途生变,谢老师的课上完了才给薪资。要想得到醍灵花药膏,就得先干活。
谢怀珉咬牙切齿,暗中管宇文弈称呼为“葛朗台·老弈”来泄愤。
离国官僚机构等级分明。就医局来说,一局之长,称太医监,总管全国医局,其下各州有医史,是一州的卫生局长。医史之下是医正,分上下,上医正是市区级干部,下医正就是县级小干部了。医局之中,大夫官职称为医正,亦分许多级别,都以颜色区分,朱黄白青蓝褐。
搞科学研究的地方,派系之争总是特别激烈。谢怀珉是空降兵,若不是有个张秋阳小弟子的名头,怕一落地就被各帮派撕成了碎片。
因为是被皇帝指派来传授医术,医署里的老头和大叔们虽然万分不屑,对谢怀珉还是有几分面子上的尊敬。倒是年轻一辈的大夫之前就听闻过谢怀珉的各种传奇事迹,对她十分崇敬,成日里围着她虚心请教。
谢怀珉开班授课,不限人数,想听的就来。她讲课十分轻快灵活,又擅长举例,注重师生互动,课堂轻松。比起这个时代沉闷的课堂,小谢老师的讲课新颖有趣,于是每场爆满。那一段时间,医署里热闹非凡。
受此影响,原本对谢怀珉带有偏见的老大夫也免不了好气,来听了几次课,逐渐改变了对她的看法。
“到底是张神医的弟子,确实与众不同。”
“她讲的那细菌一说,虽然怪诞,却也头头是道。”
“听说这谢姑娘还专门叫人买来青蛙和小白鼠,教那些年轻人解剖,说是教什么神经学。”
“阿弥陀佛,这般杀生……”
“谢姑娘的草药知识,确实丰富。只是,一个姑娘家,成日和男子在一起,竟然也丝毫不介意。”
“这谢姑娘本身就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
“难怪模样这般好,却一直没嫁出去……”
路过的谢怀珉听到这最后一句话,对着那几个老头光秃秃的脑袋悄悄比了一个中指。
春风吹拂,花枝摇曳。谢怀珉穿着夹衣,还觉得有点冷。
她脸色一黯,把手指搭在自己的脉搏上。
“最近越来越畏寒了啊。”谢怀珉抬头望了望明媚的春光,“快来不及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