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晋转过脸来,颇诧异地望着她,好像没想到她会追上来搭话,柔儿被他瞧得不自在,垂眸清了清嗓子,“我是想问问,安安她怎么了,是着凉了还是旁的什么病症,要不要紧。”

赵晋叹了声,垂眸抑住眼底的光色,尽量让自己声音听来平静温和,他说:“你进来,坐下说罢。”

也不等她回话,踅身就朝楼上走。

第77章

赵晋靠在榻沿上, 坐的很随意。手掌搭在膝头,指头轻轻敲击,福喜侧目瞥了一眼, 知道自家主子心里远没看上去这般轻松。

柔儿在门口立着,想了想, 才提步跨入。

赵晋膝头的那只手掌收成拳,抓住了袍子, 很快又舒开, 抬腕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坐吧。”

福喜抿嘴含笑, 抱了只软枕放在椅背前,道:“天儿凉, 姑娘靠着垫子, 软和又热乎。”

赵晋挑眉瞥了眼福喜,到底是伺候人的,心细周到,他就想不到这上,他待人好, 要么给钱, 要么送礼, 这种生活上的细微温柔,他很欠缺

柔儿道了声谢,上前挨着椅子边坐了,背脊挺得笔直, 昭示着她的不自在和紧张, “赵爷, 安安她要紧吗?”

赵晋接过福喜递来的茶, 答非所问,“试试看,店里新配的杂茶。”

柔儿按下焦急,抿了口茶水,茶不是明种,是苦荞荷叶大麦混作的茶底,沁在舌尖有抹苦涩的味道。屋里炭火烧的旺,南边窗开了半扇,柔儿坐了这么一小会儿,就热的背脊都渗出了汗意。

她远道而来,穿得厚实,中衣外套了件短袄,外头又是夹棉罩衫,还披着厚棉斗篷。走一路本就热,进了屋就更热了,想解掉斗篷却又不能解,只能独自耐着不舒服。

她不是太有耐心,事关自己的亲女儿,又有哪个做娘亲的能不急。她将茶盏放在手里握着,隔着缭缭茶烟瞧向赵晋。

他慢条斯理地理着袖子,雪白地绣碧蓝松针的中衣袖子露出一截,和手上的玉扳指辉映着莹润的光线。

他背窗而坐,冬日温柔的天光笼在他周身,将他硬朗的轮廓镀了一层柔和的辉晕。

他在柔儿的注视下开了口,说:“安安无碍,夜里有点着了凉,咳了几声。”

柔儿紧张地攥住袖子,“不打紧吗?上回也是着凉,吐得厉害,肚子也疼,一直哭,什么也吃不下。”

赵晋把玩着桌上的杯盏,垂眸像自言自语,“小孩子家,病了,格外爱娇。乳母把她抱在手里,她挣得厉害,对着门口闹着要出去。”

他终于抬起眼,没给柔儿逃避的时间,视线撞个正着,他一字一句道:“安安想你。莫如,你陪她几天?”

柔儿倒是想,上回说要一起过腊八,结果她发烧昏睡了整晚,根本没工夫理会孩子。她日日煎熬,数着日子盼着相见,今日好容易能见,却又赶上安安不舒服。他说要她陪孩子几天,并非她不愿,而是不能,是她不能留下。除非他肯答应,容她带走安安。可他又怎可能答应呢?

赵晋道:“这几日我不在家,要去云州要笔帐,多则七八日,短则三两天,安安不舒坦,最好别折腾来折腾去,你说呢?”

他问得含糊,说的委婉,可是背后的意思,柔儿听懂了。

安安需要人照顾,需要她,生病的孩子不宜挪动,那只有她去?他不在家,她就可以住到他家里?

柔儿心道这哪行。就算他不在,那也是他的家他的府上啊。从前俩人关系亲密时,她都没能住进那个院子里,现如今却搬过去小住,这算什么事?况且她总不能,一来浙州就留下过夜不回去,这叫家里人怎么想?

赵晋瞧她脸色微僵,知道她大抵不会同意,他站起身,将刚卷起一角的袖口展开抚平,福喜上前递过氅衣,披在他肩头。

事情还没商量出个所以然,他就一副忙着走的模样。柔儿站起身,抿了抿唇,道:“赵爷,能不能把孩子接到这里?”

她知道这样也不好,大冷天,怎么好来回折腾个生病的婴孩。

赵晋果然蹙起了眉头,“不大好,她年幼,身子虚。”他瞧她眉色惶急,知道安安就是她命脉,他牵了牵唇角,然后将眉蹙得更紧,“陈掌柜确实不方便,无碍,家中自有奴仆照拂,我便不在,安安也必无碍的。”

他说完,回身嘱咐福喜:“眼瞧着要过年,我若是赶不回,届时族里上门要开祠堂,你全权代表我处置着。再有金凤那边知会一声,来往送年节礼的人家,好生招待着,记好名册等我回来过目。”

边说,边朝外走。福喜点头应道:“是,爷您放心去,有小人们替您照拂着大小姐呢。”

柔儿一脸愁容。大年下的,他府里定是忙,如今未有太太姨娘们料理后院,没个主心骨,金凤原是贴身照顾安安的人,也是她最放心的,若是金凤也忙得没时间,赵晋又不在,其他人会不会含糊?

赵晋已走到了走廊尽头,提步迈下一级台阶,柔儿把心一横,追上两步,“赵爷,我能不能去瞧一眼安安?”怕他误会,连忙又加了一句,“只瞧一眼就好。”

赵晋转头瞧过来,温笑道:“有什么不行?福喜,照应着点儿,楼梯窄。”他瞭着她穿绣鞋的脚,道,“你脚下慢些。”

两人一前一后下了楼,门口停着适才赵晋乘的那辆马车,店里的管事捧着一只木盒,弓腰候在车前,“爷,数目点算好了,这是一万两银票。”

赵晋点点头,福喜上前把银票接过,柔儿这才明白他今儿为什么来青山楼,原是来支银子的。

赵晋正要登车,不知想到什么,停下动作回过身,“陈掌柜,上车吧,不然等你走到赵家,天都黑了。”

柔儿正要开口,他又道:“您今儿晚上还得赶回去不是么?我这儿也颇多事,回到家换个衣裳就得走,怕是不能多陪您了。”

他一副光风月霁心怀磊落的模样,倒让陈柔觉得自己未免太小家子气了。

赵晋率先跨上车,帘子撂下,整个人就落入了黑暗当中。

他闭目听着外头的动静。福喜不愧是他心腹,客气中带着些许催促之意,“陈姑娘,爷跟您一样,也急着回呢。”就差把“快点上车别耽搁时间”这几个字直接吐出来了。

柔儿点点头,她有些泄气地想,有个孩子牵扯着,想彻底没来往谈何容易?也许她应该学着四姨娘,即便过去再有怎样的纠葛,过去了就是翻篇了,再见面,谈笑自若,坦荡从容,该怎样就怎样。她又何必纠结那些东西,她名声不坏也坏了,今后也没准备再嫁人,她想见安安,对方又准,在这别扭些什么呢?只显得小家子气罢了。

福喜掀开帘子,摆好梯凳,柔儿提着裙角道了声“劳驾”。

她落入车中。

动作很轻,坐在了右侧的座上。

帘子遮去了大片光,只隐约能辨出对面一个隐约的轮廓。

他的车很宽敞,两座之间隔着一张矮几,上头点心茶水,泥炉书卷,一应俱全。

对面递过来一只手炉,柔儿没接,他也没坚持,收回手自己将手炉握着。

车轮滚动起来,他开口说话,“听说你镇上的生意不错,前段日子刚流过来的一批西域纱罗,你进了不少?”

这批西域纱罗,就是萧氏觉得不好卖价又高的。

质地稀松,织的不密,容易皱,也容易破,不大适合欹县百姓,除了个别尤其爱打扮的姑娘家,多数妇人不会买这种面料做衣裳。

她在镇上的铺子也进了一批这料子,堆压在仓库里,不若常见的丝绸锦缎卖的好。

说生意上的事儿,还能打消彼此沉默时空气中流转的尴尬气氛,柔儿接口道:“我瞧颜色艳,普通染料染不出这样的色彩,往往要加上对色的绣花或织纹才能达到同样夺目的程度。不过没想到卖的不好,一起做买卖的同伴很担心,怕销不出去滞压。”

赵晋笑道:“不妨事,给点耐心,等立了春,这料子就能脱销。你若不放心,找吉祥楼,叫他们替你把货底消化了,就是可惜,开年你就知道了,能卖得好。”

他声音愉悦,身子朝她方向倾过来,低声道:“这是跟你私下才能说,宫里头有娘娘喜好这东西,如今外头的风潮就是这样,但凡是宫里头的人喜好的,就有无数人效仿,夫人太太们跟着起哄,连带民间也紧跟着,即便不能达到奶姑娘们那样的奢华程度,能形似也是好的。”

柔儿琢磨着这几句话,深以为然。往常来买东西的姑娘们,问得最多的就是京城现时兴着什么。

她原本以为,赵晋手上生意多,多数是顾不过来的,只得请管事们费心张罗。她没想到,他竟是个懂行的,且还知道什么季节什么好卖,知道市面上流行着什么。

“依我之见,”他又凑近些,声音忽远忽近,拉扯着柔儿的鼓膜,“趁着清溪这批货的风头还没起来,你寻个可靠人,得眼生的,把周围各家这种料子都收过来,他们为求脱手,必然会让利,你暂先屯着,等开年一暖和,你占镇上独一家,届时他们想分一杯羹,得瞧你脸色。”

柔儿没想过这个,她安安稳稳做生意,只想尽可能将上了门的客人留住了,至于如何跟人争地盘抢生意,她没想过。抄底价囤货大发一笔横财,这种事她更没做过。

赵晋做的都是独家买卖,旁人学不来也抢不走,他站得比人高,眼界也开阔,又有京城的关系,做生意上头,他的的确确是个好手。外人想求他点拨几句,怕是都没这个机会。

柔儿思路被他引着走,丝毫没发觉,他已经离得这样近了。

赵晋鼻端嗅着一抹馨香,淡淡的。也不是香,是种奇异的,非常诱人的味道。他嗓子发涩,喉中咕哝了一声,好在这一声只惊动了他自己。

他抬手轻轻的,在她鬓边拂了下。柔儿诧异地望过来,他摊开手,将空荡荡的掌心给她瞧,“沾了东西……”他说,轻轻一吹,把本就瞧不见的“东西”吹得更瞧不见了。

赵晋近在咫尺,他温热的呼吸仿佛都能令她直接感知。他抑住想要拥住她,亲吻的欲望,抬眼深深凝着她,用发紧又醇厚的嗓音道:“陈掌柜……”

“要是你愿意,等我回来,咱们谈谈?”

“我有些话,想好好跟你说。”

“怎么样?”

第78章

说说话, 说什么?

除了安安,还有什么能说的吗?

他眼眸中一点点漫上来的情愫和热涌,在黑暗中并不分明, 她只觉得眼前这人越发模糊得令她看不清。

她越发觉得,自己并不了解他。就像他也并不了解她一样。

柔儿默了片刻, 垂下头苦涩一笑,“赵爷想说什么, 不若就现在吧。等您回来时, 多半在家过年节, 不大方便。”

赵晋坐回位置, 靠在车壁上撩起帘幕,侧着脸的上勾了抹情绪复杂的笑。

他想说的, 不能醒着听。

连他这个要倾诉的人, 也不能是清醒的。

也许需要有壶酒,彼此对饮,喝个半醉,也就容易了。

“也没什么。”他笑说,“想告诉你, 赵家大门随时为你敞开着, 你想见安安, 尽管去。”

在她开口前,他又道:“其实不必拘泥什么关系,什么礼,我这样的人, 有什么好讲究的?大家都是生意人, 就不讲高门大户那套了。再有……”

他顿了顿, 转回头认真瞧着她, “想跟陈掌柜说声对不住,过往的一切,叫你担惊受怕,没一日安稳,没给你过什么好日子,害你差点一尸两命,说真的,午夜梦回,我想到这些,挺后怕的。”

柔儿攥紧了身上斗篷毛绒绒的滚边,赵晋这几句剖白有点吓着她了。

赵晋压低声线,让自己的声音听来更显沉稳真诚,他双手交握放在膝上,垂眸道:“我常常想到那天晚上,也是这么一个风雪天。我一个人骑马狂奔在不见人影的街上,听着马蹄声一声一声的响,耳旁是冰凉的风一道一道的刮。我身上伤势没好,骑着马,用力太过,腿上那个伤,一直在淌血。可奇怪的是,当时我竟一点也觉不出冷,也觉不出疼。我这个人,一向过惯了好日子,别说这么重的伤势,连割破个手指头,也能叫家里头上下大惊小怪围着转的。我都习惯了,凡事只管自己高不高兴,乐不乐意。可我推开那扇门,看见你的衣角。那一瞬,很奇怪……我腿上流血的伤没有疼,疼的是这儿……”

他握住她的手,扣在自己心口处,“这里,隐隐的,撕扯着,像要碎掉一样。你知道吗,这种感受对我来说,特别陌生。我当时心慌气短,几步路,走得好生艰难。我怕啊,怕来迟了,怕你已经受到不可挽回的伤害……”

他将她的手捏得很紧,紧紧的贴在自己心上。“我不是想你为难,或是哄骗你什么。时至如今,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们之间,并不全是交易。我怕以后时日长了,我忘了说,你也不想听了。我不求什么,没有任何目的,所以你不必担心,也不必为此有什么负担。可能是我憋闷太久,身边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所以格外的,想让你知道。也只是想让你知道而已。”

他握着她手腕的那只手,缓缓松开。

柔儿缩身靠在车壁上,拉远和他之间的距离。她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些话,如今再说曾有旧情,能改变什么?

即便他是真的用过心,即便他是真的疼她的,又能如何?她心里的屏障已经坚不可摧,她那些泛滥的感情早已收归,好好藏在尘封的角落。她不会容许自己再来一次,失控不能自主的生活。

她牵唇笑了下,说:“谢谢。”

赵晋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挑了挑眉头,接着窗帘透过的微光看见女人面容沉静,不见一丝波澜。

他酝酿的用心剖白,在她面前,一点不曾起效。

他再三翻看一秒之前的回忆,确信她只说了两个字“谢谢”。

“谢谢你用过心。”

“谢谢你也对我有感情。”

“谢谢让我遇到你,也谢谢你准许我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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