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房子离山脚不远,舅甥俩说着话也就到了,为了散屋里的湿气,门和窗都开着,屋里铺了青砖,门外也用墙砖铺了条小路。正中间是堂屋,两边各两个卧房,程石见赵镖师把他小儿子也带来了,心里庆幸他多准备了两间房。
“你刘叔后背上的刀伤还要养段时间,他老伴来照顾段日子,伤好了就回县里。”姜大舅给外甥解释,“她在山里的这段日子,吃住都由你包,但不用额外给月银,她干的是老刘头应干的活儿。”
“那我赵叔呢?”
“他家分家了,他跟十三岁的小儿子,老妻跟了大儿子,所以他把小儿子也带来了,赵勾子在你这儿帮着干点轻松的活儿,你只用管他吃穿住,不用给月银。”姜大舅压低了声音,这老赵头养了个没良心的大儿子,辛劳了大半辈子就落了个体弱的小儿子,现在说起来也是个可怜人。
程石点头表示知道,看屋里收拾差不多了,他走进去喊四个人一起下山去他家,另外叮嘱说:“山里蛇多,你们现在住进来了,以后出门的时候把门窗关好,免得进了野物。今晚你们先将就一晚,明天我去镇上买些驱蛇药回来,再给窗户糊上细纱。”
“我是不能走了,就不下去了,晚饭好了你让老坤头送上来。”刘栓子等他老妻铺好床褥就躺床上了,他趴在床上大声朝外说:“在山里要做哪些活儿,也让老坤头上来跟我们细细说说,从明天起,这山里的活儿就不用你跟你媳妇动手了。”
住山里最考验的是胆量,尤其是夜里,山风、鸟鸣、虫叫、兔子黄鼠狼之类的觅食声,还有幽黑的光线和张牙舞爪的树影,听到动静还要起夜出去查看,这些劳心费力还吓人,寻常村里人胜任不了。白日的活儿倒是不多,一天三顿给猪喂食,黄昏时唤鸡鸭鹅回来吃食,闲暇了再走远点转转,驱赶跑远的鸡鸭。
程石想着坤叔还没他知道的多,三言两语给两个老镖师讲了一遍,“明早我把米糠、麦麸和碎谷子都给扛过来,饭点的时候下去烧锅水把食烫熟就好了。”
下山的时候只有两个人,姜大舅不时侧目瞥外甥一眼,再看树下刨土找虫吃的鸡群,心里少了那份不经心。
程石被看的不自在,他无奈偏过头,“大舅,有话您说,别贼头鼠脑地偷瞄。”
姜大舅反手就是给这臭小子一巴掌,“没大没小的,欠揍?”
程石暗暗嘀咕两句,大跑两步跳出林子,“大舅你等等,我去摘几串枇杷。”
?
另一边,姜霸王刚从杨家出来,她挥别送出门的老两口,带着儿媳妇大步往回走,路遇从地里回来的村人,主动跟别人搭话,丝毫不端架子。
恰逢傍晚,农人归家,鸡鸭回笼,房顶炊烟袅袅,半大的小丫头在院子里撒碎谷子喂鸡,嘴里念着“一对两对”数鸡鸭的数量,眼尾瞟到一抹耀眼的绛红色,抬头瞅一眼,一眼便生出惊叹,人走远,再低头,吃食的鸡鸭走乱了,她嘀嘀咕咕说又得重新数。
到家时,杨柳看院子里多了两架马车,她冲木头人边上站的男人打招呼:“大舅,可饿了?我去厨下看看。”
姜大舅冲她点点头,朝小妹招手,示意她过来看这缺半个头的木头人,“你儿子这半年实属用功,木头人都给砍劈了,是下了大力气。”
话里的嘲讽杨柳都听出来了,她脚步一顿,站在月亮门外探头瞧着。
姜霸王也不来虚的,当即拉开步子朝儿子招手,咬牙切齿道:“让老娘验验你这半年的勤学苦练。”
程石压眉不满地看他舅一眼,还是个长辈,没个长辈样子,挑事生非,看热闹不嫌事大。
姜霸王看他还敢走神,率先进攻,红色的身影一闪,一记扫堂腿过去,程石立马后退,收敛心神开始招架气冲冲的攻势。
杨柳从月亮门后出来,目光灼灼地盯着,在心里默默数着你来我往的招式,过了五招她便生心喜,她还记得过年时程石在他娘手下没过五招就被撂倒了。
姜霸王也心生诧异,她弓手近身试图禁锢程石的胳膊,不料却没如她意一下给掰倒,见这臭小子眼里划过一丝惊喜,她再侧身去绊压他的腿,在他即将跪地又攥着膀子给提了起来。
“好。”姜大舅拍掌,“长进了,看来这木头人也是死得其所。”
还提木头人?过不去了是吧,程石幽怨地盯他一眼,冲他娘辩解:“我这段时间忙,打算等闲了再把这个木头人换掉。”
“换不换随你。”姜霸王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往屋里走,眼瞅着程石不会再在镖队干活,刀法自然也无需下苦力多练,“你以后就多练拳脚功夫,下肢练稳上肢练力。”
程石刚生欢喜,又听他娘说:“但也不能彻底撂脑后,以后有了孩子你总要教孩子。”
“他不会教不是还有你,他们两口子忙了地里的还有山上的,顾不着孩子能送回县里,你帮忙照顾着。”姜大舅开口,他拍着外甥的肩膀说:“先提前打个招呼,生的孩子可不能随你的根骨。”
程石白他一眼,脑后又挨一巴掌。
“吃饭了。”杨柳端一钵鸡肉过来,“娘,大舅,洗手去偏院。”
坤叔提个篮子出来,里面装的有碗有碟,有饭有菜,他说他去跟老伙计叙叙旧,开饭不用等他,他去山上吃。
初夏的傍晚温度合宜,风从山上刮下来带着草木清香,姜大舅搬了饭桌到院子里,说要坐院里吃饭。
院中的栀子花绽出花苞,虽没绽放但也有了香气,花香混着肉香,抬头又见天边绚丽的晚霞和山头的青翠。
姜大舅先抿了一口酒,咋舌道:“住在这个地方,烦心事都要少许多。”
“有大舅在城里镇宅守业,才有我现在的闲适日子。”程石大拍马屁,挟了个鸡大腿放他碗里,“大舅你辛苦了,吃个鸡腿补补。”
这麻人头皮的马屁让人不适极了,姜大舅抖掉满身的鸡皮疙瘩,摆手说:“少给我来这套,有事说事。”
“先吃饭,先吃饭,吃完了再说。”
真有事相求?姜大舅立马坦然受了这个鸡腿,鸡汤浓稠,鸡肉上也沾了一层,入嘴就尝到了咸香,鸡肉紧实,油脂少,鸡肉,尤其是鸡腿肉,不管是炖还是炒都难以入味,而嘴里的鸡肉却是越嚼越香。
“腊鸡?还是风干的鸡?”他猜测,随即又摇头,“不对,没腊味,风干的鸡也没这么厚实的肉。”
“先吃先吃。”程石故意吊人胃口,把鸡翅尖挟给媳妇,另一个鸡大腿挟到他娘碗里,“别只吃鸡,这锅还在嘟噜的是鸭肉。”
吃的正欢,大门咯吱一声,一个黑乎乎的狗头探进来,看到陌生的面孔先发厉害吠一声。
程石转手把手上的鸭骨头扔过去,随口说:“我老丈人家的狗,天天来我家吃饭,但不肯背主,吃饱肚子就跑回去看门。”
“倒是一条好狗。”姜大舅把手上的骨头也扔了过去,“过来认认人,都是亲戚,下次见面可不准再叫。”
杨柳:“……外甥随舅,阿石也经常跟狗说话,把它当成个人了。”
姜大舅看了外甥一眼,端起酒杯又抿了口酒。
春婶晚上没上桌,一钵鸡一锅鸭,鸭肉锅里还炖的有莲藕,另外还有盘菜心,四个人把菜吃了个干净。
饭后春婶来收拾碗碟,杨柳拿了抹布擦桌,程石搬出了他的小泥炉煎茶煮水,等杨柳落座了才跟他大舅商谈生意。
“大舅,你觉得今晚的鸡鸭味道如何?”
“挺不错,现在可以解谜了?”
“熏鸡熏鸭,跟过年送去县里的熏肉一样,不过没熏肉熏得时间长。”程石又问过年时熏肉味道如何,“说真话,别忽悠人。”他先看向他娘。
“味道还行,算不上顶尖,若论猪肉,还是西南的火腿味道好。”
姜大舅点头,“今日的熏鸡熏鸭比熏肉好吃。”鸭肉膻味重油脂大,多吃腻人,至于鸡肉,鸡肉肉丝粗,肉多的部位不入味还噎人,今晚吃的鸡鸭味道极好,不腻不噎不膻。
“我打算等天冷了把鸡鸭鹅宰了用松枝熏,熏过的肉存放时间长,不容易坏,味道也更好,到时候能不能送到县里放铺子里卖?”程石看向他舅,“镖队走镖的时候就可以把这带上,冲洗干净放锅里就煮,方便省事还不占地方。”
“就这?那肯定是没问题,你是我姜家的外甥,前三年不问你要寄卖费,三年后你只用分担伙计的工钱。到时候要是生意做大了,也可以给你单独辟个柜台,伙计你自己安排,至于柜台……”姜大舅商人本色显形,他私底下给外甥几百两没问题,但涉及家里的生意,他思索一会儿说:“你外祖定的有规矩,自家人去店里拿东西还要给钱,柜台我也要租子入账,但能给你打个折扣。”
程石有一瞬间的心虚,他大舅替他想的真远,随着他的话他也跟着动脑筋,姜大舅话落他也跟着点头,“行,等我送货回去我们就签契约。”
“阿石行啊,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姜大舅说出他下午就想说的话,他看向双目含笑的小妹,“这下你可以放心了,阿石成家有了男人样,也不混日子了。”
程石:……都看出来他在混日子?
不对,什么叫成家有了男人样?他没娶媳妇前就不像个男人?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更
第六十三章
姜大舅和姜霸王来的突然, 后院的空房间还没收拾,杨柳趁着他们三个在前院练武的时候跟春婶去收拾房间,好在去年成亲前春婶收拾过一次, 桌椅板凳和木床倒是没坏的,主要是通风抹灰扫蜘蛛网。
急急慌慌一通忙碌, 杨柳跟春婶说:“以后每个月还是要打扫一两次, 不然来客了当晚收拾也不好看。”
春婶点头表示以后她得空了收拾,“之前来了人都住在前院,我就没想到后院。”
擦洗过后屋外也黑了, 杨柳闻着淡淡的灰尘味,又去偏院拿来陈年艾草点燃熏了熏。快过端午了, 蚊虫也都钻了出来,她给春婶说再去镇上买肉顺带买几顶纱帐回来, 给山上送三顶,剩下的放箱笼里备用。
熏了艾草关上房门,杨柳往前院去发现只有她婆婆在,不由问:“阿石和大舅去哪儿了?”
“去西堰洗澡了, 别管他们, 我们先收拾自己。”姜霸王放下茶盏站起身, 交叉手指举止头顶伸了个懒腰, 问:“我晚上睡哪儿?”
“睡后院,已经收拾好了,家里也有干净的浴桶,我这就喊春婶提水来。”杨柳领着她往后院走,后院地方大房间多, 但没隔跨院, 她问:“我把大舅的屋子也收拾在后院, 这个没问题吧?”
“没问题,都是一家人,没那么避讳。”姜霸王这是在小两口婚后第一次跨进后院,穿过垂花门入眼的是一株快有屋顶高的树,青砖铺成的小路东边搭了个葡萄架子,绕墙似乎还种了什么。
“这是什么树?”
“桂花树,入秋了才会开花。”杨柳指着墙影里刚齐小腿高的花苗,说:“这是我春天时撒下的花种,出苗后我移了一部分种在了墙外和西堰坡上,明年就能开花了。这是长威表哥送来的葡萄藤,结了好多的葡萄,都长有小指腹大了,也不知道他今年能不能带荟姐儿来摘葡萄。”
“恐怕来不了,他伤了肩胛骨还在养伤。”
“那明年他再带荟姐儿来。”杨柳又关心了下受伤的二舅和三个表兄,末了站在桌前问婆婆打算住多久,“这马上就要端午了,要不您多住几天,跟我们过完节再回去?”
姜霸王也有这个打算,点头说行,“正好这几天镖局事不多,我能多住几天,至于你大舅,我估摸着他明天就要走。”
婆媳俩在各自屋里洗完澡,又坐桂花树下晾干打湿的发尾才听到前院有开门声。
“我先回屋了。”杨柳起身。
“行,你先进去。”姜霸王没动,过一会儿听脚步声进来,她抬眼,只有儿子一个人,“你大舅呢?跟他说晚上歇在后院,你媳妇把房间收拾好了。”
“他要用井水再冲一下,我来给他拿衣裳。”
“假干净。”姜霸王嘀咕,真爱干净就不会去堰里洗澡了,“那我回屋了,他睡西边那个屋,你待会儿带他过去。”
“好。”
晚上不用再起夜,难得能睡个踏实觉,天不亮杨柳就醒了,而床外侧,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没了人,她伸手探了探温度,还有丝余温。
她起床先去前院,前院没人,两只狗也不在家。又拐去偏院,春婶正在做饭,前锅煮粥后锅烙饼,听到脚步声回头看一眼,“醒了?阿石被他娘和大舅拎去山上跑步去了,说是山上空气好。”
天上的云层里还有一两颗星子冒头,杨柳从井里提半桶水起来,沁凉的水拍在脸上,一下就醒了神。
井边有掉落的青枣,她蹲下一个个捡起来扔猪食桶里,树下墙根她都看遍了也没找到,大声问:“春婶,你可看见猪食桶了?”
“阿石提走了,米糠麦麸和碎谷子他们一大早都给扛山上去了。”
不用喂猪,她把手里的青枣扔出院墙,院子有坤叔扫,饭不用她做,一时半会她也没事做,刚想坐灶下烧火,就听到前院有喊她的声音。
“树根?”杨柳见是他很是惊讶,“怎么这时候来找我?可是家里出事了?”
“没,家里都好,我出门的时候娘跟嫂子在做早饭。”杨小弟朝屋里打量,脸上有些忐忑,“姐,你婆婆不在家?”
“去山里跑步了,你找她?”
听到人不在家杨小弟松了口气,他拽住二姐往出拉,“你跟我出来,我有事找你。”
“什么事啊,神神秘秘的。”
杨柳被拽到马厩后面才正色打量小弟,“说吧,到底什么事。”
“我想去学武,二姐你能不能跟姐夫说说,让他给他娘说说,把我带去武馆学拳脚功夫。”话出口,杨树提着的心落地,他犹豫了好长时间,总算说了出来。
“学武?很累的,而且你年纪也不小了。”杨柳首先想到的是前些日子死的七个镖师,还有大年初一那天去拜访的那些丧了命的镖师家眷,她不希望弟弟去干这拿命换钱的事,武馆里的镖师都是从小就开始习武,他这个时候去武馆,已经落了好大一截。
“我不怕累,我知道我年纪不小了,但我就是想去学武,不然我这辈子都会后悔。”杨树急切地央求,“二姐你帮我求个情,我不想一辈子都在庄稼地里刨土,像爹一样劳碌大半辈子,儿子娶媳妇的时候还日日夜夜叹气愁钱。”
杨柳沉默,时下分家都是老的跟大儿子过,家财田地也是大儿子分的多,她爹当年分家出来就是两间土房两亩地,以她家现在这个情况,等她小弟娶了媳妇分家,估摸着也是两间土房两亩地。
“去武馆当学徒,最少七年才能出师,当学徒的时候也没有工钱,你可想好了,七年后你可二十岁出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