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接一艘的战舰,弩机分明,持矟束甲的将士在船上肃立,矟光和海平面上的阳光似乎融为一体,叫见惯厮杀,无视生死的东胡将士们也感觉胆寒。他们本身就在畏惧大海,再设想一下在摇晃的船身上与南人厮杀拼搏,顿时就是感觉到毛骨悚然,根本就没有争雄斗战之念。一艘艘大船,小船,无数的船只都横亘在大海之上,那种磅礴气势,那种显示出来的力量,更是令得东胡人胆战心惊。
他们根本很难想象,这么多大船是怎么造出来的,超过百数的大船,近千艘的小船,无数人密密麻麻的站在船上,隔的远看不到脸,但似乎是能感觉到那些冰冷的目光。
东胡人和魏人厮杀几十年,双方的手上都沾满了鲜血,东胡人是想占领大魏,并不想杀光魏人,而是想把魏人当成奴隶,此后几十万东胡将士能过上锦衣玉食的好日子。
而毫无疑问,魏人如果再度强盛,一旦有机会就会把东胡给灭族。
就算不杀戮老弱,也是定然会杀光男子,将老弱分别遣散安置,从此不复有东胡存在。
这倒也不算冤枉,东胡就是全民皆兵,能上马的男子就是战士,除非老迈到不能骑马,不然的话有弓箭高的少年,衰朽的老人,到了关键时刻一样也要上战场。
很多东胡人脸上是迷茫之色,他们不惧宽广的草原,不害怕在魏国的北方和禁军精锐厮杀,但叫他们骑马持矟南下,与这些海上驾船的南人在水面上争斗厮杀,他们也是难免在内心打鼓。
此时海上响起了更响亮的欢呼声,彻辰汗侧耳听了一会儿,叹息道:“看来率舰队北上的就是他们的秦王徐子先了。”
完颜宗树点头道:“我听岳峙提起过,说这个亲王是魏国宗室里罕见的人才,很有人望,很有能力,也很有实力。”
彻辰汗脸上露出沉思之色,半响过后才面色凝重的道:“身份无用,声望太虚,但有身份加声望,又有实力,确实会是我们的强敌。”
宗室身份在大魏只是起步之基,这一点连东胡人也相当清楚,而声望这东西,除非有一定的根基变现,否则在东胡人眼里也是毫无用处的东西。但当这几样迭加在一起时,给人的威胁感就相当大了。
连彻辰汗也叹气了:“其在南方根基已成,实力强大,怕是我东胡大军南下最大的障碍。”
“若是陆战,我将士不惧它。”完颜宗树先是昂然,接着又是小心翼翼的道:“若是水路海战,怕是我们……”
“我们不会是他的对手。”彻辰汗眯眼看着海上,这一次逃掉的万余禁军不算什么,残部而已,岳峙不肯降又逃出生天,这叫彻辰汗更感失望,也隐隐有些不安,事情没有按他的部署和控制来发展,这使得彻辰汗感觉到事情有些失去控制,突如其来的变乱和海上强大的力量使他感觉到,事情的发展未必会按着他的设想来进行。
“麻烦大了。”原本在大胜之后,一直骄傲自满,说是要等着提鞭入燕京的完颜宗树,此时此刻脸上满是不安,他挥了挥马鞭,说道:“我对南朝故事还是有些了解,若其率战舰守淮水,咱们不要说过江,连两淮都吃不下来。吃不下两淮,河南南边咱们也占不稳,他们沿江到荆北,河南,再到汉中,关中,咱们都守不稳。这样算一算,咱们只能稳占的是辽东故地和燕京河北河东和陕北,都是魏国残败之地了。”
“我也熟知魏人故事。”彻辰汗笑了笑,说道:“南人势弱,北人势强,向来以南统北的只有魏国太祖一个人做到了,中原河北才是四战争雄之地,得北方方能言得天下。这个开府亲王秦王徐子先,总不会又是一个大魏太祖?咱们先得北方之地,招纳北方的汉人豪强,西边打四川,绕道打他们的云贵,正面打荆北,两淮,三路只要打穿一路,他们就只能等着被我东胡一统。若说海上,咱们是远远不及,北方的汉人军主也弄不出这么多船来,但咱们又不要一统海上,他海上再强,上不得陆,又有甚用处?沿海地方,一律迁民毁地,将村寨城镇俱都毁了,三十里不成就五十里,五十里不成便是百里。就如辽南这样,百里无地无村,一旦有人上岸便立时被巡哨骑兵发觉,他敢来袭我,正好看我骑兵之威。”
彻辰汗的话语中带着坚毅,果决,还有不容质疑的自信。
四周的东胡贵人们都是纷纷点头,对大汗的话表示赞同。
三十年前,大魏的北方水师和南洋水师力量都还不小,水陆并进也是当时的战略之一。不要以为后世才有海陆配合两栖做战的战法,在隋时征高句丽,陆上是百万大军,海上则是来护儿率舰队直入其侧后,水陆配合的战法,在大唐之前就多次出现了,并且也有多次奏效。到了大魏与东胡交战之时,水师也是多次试图配合,但正如彻辰汗所言的那样,他们在辽南近海边的地方根本没有村镇,百里之内荒芜无人烟,这样水师官兵根本无从袭击,上岸之后也没有办法获得补给。
如果水师官兵敢于深入,游弋的东胡哨骑回报之后,东胡人可以在辽南集结骑兵,怕是一次冲阵,就能把敢于上岸的水师官兵给冲跨。
权衡再三之后,当时的大魏中枢没有用上水师的力量,最多是帮着转运一些物资,随着南方吃紧,海盗势力越来越难制,大量的船只和人员调向南方,后来南洋水师也残败了,北方压根就没有了水师的踪影,到了现在这种时候,东胡人才猛然想起来,大魏不仅是在陆上,在海上也是相当强势的所在。
当然,连彻辰汗在内也是完全没有想到,眼前的这强大的海上力量,完全是徐子先和王直的私人武装,和朝廷的关系几乎是毫无关系可言。
……
“倭国平定了。”
陈佐才和方少群联袂而至,他们是从福州赶过来到东藩,毕竟倭国平定是件大事,底下的流程需要当面得到徐子先的指示。
“败军刺杀了将军足利氏,推举源氏继任关白,暂不任将军。”徐子先穿着短袍,盘膝坐在宽大的檐下,身底的木板擦的发亮,眼前是宽阔的庭院,一从从绿植和花卉令人赏心悦目。这阵子的天气有些闷热,连日有雨,海上的风浪也不小,感觉上是随时可能进入春夏之交时的台风季。
他看看手中的急报,微笑着道:“倭人惯例,打赢了功劳是将军的,打输了责任也是将军的,大伙儿都有自己的责任,比如直接在一线领兵的武士统领,要么自己切腹,要么会陆续被人暗杀……这也使倭人轻易不敢推卸责任,外人看起来是永于担当,其实就是推责文化。不杀掉直接责任人,或是迫其自杀,这责任便分散在所有人头上,这黑锅,该背起来就得背,免得被人刺杀,还连累家人。”
陈佐才没出声,方少群微微一笑,说道:“殿下最近很闲,又开始长篇大论了。”
徐子先也是微笑,他近来也是发觉了自己的这个毛病,可能是在东藩陪妻子们待产,日常的琐碎事务是交给了李仪等内阁成员们来做,他现在只把握大方向,这也是徐子先任命阁员,叫他们分理事务的原因所在。
就算将来徐子先离开东藩回福州,或是将来到江宁或是洪都主持整个南方的大局,过于琐碎的行政事务,徐子先还是不会多插手。
建立权力的平衡,财富分配的平衡,舆论的独立性以使其真正能监督权力,然后是百姓有上升渠道,尽量使阶层固化不严重,再就是律法的完善和相对的独立性,监督官员的体系完善等等。
思索片刻后,徐子先便道:“倭人请和的意志很坚定,不需要再怀疑什么。”
陈佐才有些疑惑的道:“倭人性格偏激残忍,野性十足,眼前这一仗他们是败的很惨,但要决会与咱们决战到底,二十万兵马还是凑的出来……他们就这样老老实实的认输了?”
“他们对弱者是很残忍,对自己很偏激。但他们最敬畏强者,如果我们还没有登陆,或是和他们打的胶着,那更多的大名和武士会闻讯而来,不惧生死的和咱们交战。但这一战赢的相当痛快,他们几乎是被压着打,瞬间被消灭了近十万主力,过万武士殒命。这样的结果足够使他们畏惧,感觉到和咱们的差距太大。倭人很奇特的,他们在被打服之前无比傲气和自信,也相当凶残,要是被打服了,侍奉胜者会比侍奉本国的大人物还虔诚忠心,大唐当年在白江口打败了倭人,其后倭人就对大唐无比恭顺,无比敬服。在此前的隋时,他们写信给隋帝时还自称是日出处天子致信日落处天子,狂傲之态无与伦比。和唐军一战之后,他们顿时就服了,从中枢官制到建筑再到喝茶穿衣书法什么的都和咱们学……放心吧,既然他们杀了将军,重立关白,说明是真的要投降。咱们的条件也不必太过份,我也没有兼并倭国的打算,放开口岸持续贸易,各家大名要定期到总管倭国事务官处参拜,礼节上不可怠慢,内政咱们却不过问。大内家可以多得一两国的地盘,但不要放任他们的胃口,必要时叫倭国内部的势力和大内家顶一顶……康家的舰队咱们收下,最少有一国之地给康家,叫倭人给康家大名的名义,就安插在大内家的身后……然后当然便是要养马地,虾夷地就当是给咱们的战争赔款,倭国之事,就这么了结了。”
陈佐才怕自己记漏了,起笔如飞的记录,方少群却是在一旁静静的听着,越听便是越感觉到眼前的秦王殿下的心术手段已经是炉火纯青,自己也没有什么可补漏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