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洛抿了抿唇:得陇山是天下闻名的灵脉药山,因受灵脉滋养, 山上生长着上千种别处无法寻得的药材。陇下村虽然不大,却受了得陇山的慧,常年经营药材生意,与天下第一坊逐月坊并称为逐月国双奇。
据传逐月国乃一支遗落民间的神农后裔,陇下村的村村头雕刻的正是神农尝百草之像,既可震慑妖邪、亦可庇佑宝山灵脉永不枯竭。
殷洛往药村入口处指了指。
看, 我们来的古道入势狭窄,行至村口地势又开阔, 是天赐的易守难攻的葫芦形地势。别处眼红宝山得陇也无法大肆出兵攻占。若需求灵脉宝药,便只能与陇下村合作。陇下村易守难攻、背靠宝山、地处国境外围、交通方便,不光是射羿逐月,连玄雍都常年大量采购此处药材, 可以说是极为富庶安乐的长寿村。
他登基之后为数不多几次到访逐月国,几乎都是为了洽谈药材采购事宜,便有那么一两次途经陇下村。
虽不曾亲身接触, 但听出去溜达的随侍口耳相传,也对陇下村大致情况算得上略知一二。
村子里几乎家家户户都懂些药理知识,村民自幼食遍灵丹妙药,身强体健,因崇尚自然,哪怕比寻常城镇富庶许多,也并不大兴土木、修楼盖瓦,很有一副虽处尘世之中却超脱世俗之外的、返璞归真的态度。
这个和乐友好又贸易频繁的天下第一药村,也算是逐月国相当有特色的一个标签了。
青泽眨了眨眼睛,想,原来如此。
陇下村不大,并没有城镇化的商业味道,却并不似普通村庄一般闭塞排外。村民身上戴着草梗编织的各式饰品,额间脸颊画着奇怪的图腾,服装与旁的地方都不相同,应当是惯常有外地人来的原因,虽然总有好奇的村民歪着脑袋看一身外族打扮的来人,手上倒是仍旧做着自己的工作。
奇怪的是,这样开放的村庄,街上竟不可见除开他俩以外的别的外乡人。
农妇在门口择着菜,麻布衣袖撸起,露出白花花的手腕;两颊画着花纹的小伙蹲在地上捣着浆,捣完把有些歪斜的篱笆墙扶正,把浆糊在有些开裂的地方;耄耋老人坐在藤椅上晒太阳,身子摇摇晃晃的,眼睛眯成一只老猫,皱巴巴的纹路里嵌着一条浑浊的缝,似是清醒似是混沌。
淌着鼻涕的小童汲着破洞鞋,额间点着朱砂,顶着或大或小的草环,薄薄的头发梳成小辫,高高翘在头顶,围作一团斗着蛐蛐,发出时大时小的惊呼声,细弱脖颈间挂着的巨大圆盘状铜饰也在肢体碰撞间叮当作响。
那些蛐蛐对青泽而言除了颜色着实看不出什么区别,于这些小童却很有些说法。在这小小的瓦罐里、在孩童们的注视中,它们再也不是寻常人一脚就能踩死的昆虫,而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战神,小小的身体都顶着大大的名头:
黄的叫镇山虎、赤的叫满江红、绿的叫揽雀尾、紫的叫翻云手
败了的蟋蟀总归会受些伤,缺胳膊断腿只能算稀松平常,直接被斗死了的也是有。每当有一只蟋蟀败下阵来,便会多一张皱在一起的小朋友的脸。
陆陆续续许许多多的皱在一起的脸拖着他们无精打采的身体挤出了仍热闹吵嚷的孩童圈子。
胜了的蟋蟀很是扬眉吐气,它的主人更是扬眉吐气,不同的主人扬眉吐气的时间长短不一,但最终都会变成另一张皱在一起的脸。
不远处坐着清瘦的书生,没带草饰没画图腾,一身如大多数普通书生一般的素衫,不声不响画着画,一幅接一幅。
这幅是枯萎的落叶,那幅是初发的新芽。不多时,文人又新画好了一张,叠在上面笔墨描绘出一堆被剪碎的薄薄的墨绿碎片,其上蜿蜒着透明的叶脉。
厚厚一沓新旧不一的画纸,每一幅都是叶片。
虽形貌各异,若是细细看了,翻来覆去画的都是固定的几种。
他嘴里念念有词:一
青泽侧耳听了听。
一十
一、十、百、
一、十、百、千
一、十、百、千一、十、百、千一、十、百、千
戴着面具的黑袍人走过画摊,书生停下了喃喃自语,恭恭敬敬地将画摊往后挪了挪。
怕是发自真心,却又不仅仅是怕。
甚至连那颤抖的手都分不清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激动。
再看那择菜的农妇、修补篱笆的小伙们、晒太阳的老人、斗蛐蛐的小童,都停下了片刻之前机械重复的动作,整个村道如同静止。
狭长石屋间只听得被闷在袍子里沉重缓慢地沙沙脚步声。
他挪动得极为缓慢,使片刻的静止被无限延伸得仿佛没有尽头。整个静止的村庄目视黑袍人走来,目送黑袍人走远,直到他拐进村里另一条小巷、消失于视野之中,暂停许久的画面才重新播放了起来。
农妇在门口择着菜,麻布衣袖撸起,露出白花花的手腕;两颊画着花纹的小伙蹲在地上捣着浆,捣完把有些歪斜的篱笆墙扶正,把浆糊在有些开裂的地方;耄耋老人坐在藤椅上晒太阳,身子摇摇晃晃的,眼睛眯成一只老猫,皱巴巴的纹路里嵌着一条浑浊的缝,似是清醒似是混沌;额点朱砂的小童们汲着破洞鞋,围作一团斗着蛐蛐,发出时大时小的惊呼声。
眼前仍是一幅再正常不过的农家生活景象,甚至正常到有些诡异的地步。
青泽觉得后背发凉。
他确信殷洛必然也觉得此人有异,也不多做解释,径直向黑袍人追去。
黑袍人拐进去的小巷与主街也就几十米的距离,青泽疾步走到路口,向里一望正对上几双老鼠似的从暗处窥伺的眼睛。
小巷也像老鼠栖居的阴沟,大概是主街和居民生活的废水都排到了这里,倒干不湿的土地被层层叠叠的脚印踩得高低不平,低处已然聚起了浊黑的水洼,带着垃圾久置的臭味。整条小巷且细且长,顶部大半被两盘伸出来的多余的房檐遮挡又背对阳光,废水滋养起了不少蚊蝇,嗡嗡嗡密密麻麻飞舞着。
小巷里站着三四个高低不一的黑袍面具人,在狭窄的缝隙间拢作一团,听到青泽的脚步声纷纷转过头来,睁着一双双带绿光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与主干道不同,小巷里是极安静的,里面发出的同夜里一样的声音显得格外突兀,竟显得比外面□□下一片祥和的景象更真实些。
青泽挑了挑眉,无视黑袍人诡异的目光,悠悠然向小巷里走了一步。
黑袍人齐齐无声地后退了一步。
青泽轻笑一声,又抬起脚,听见身后一声宋清泽。
他收起笑容,反应过来这是自己在人间的化名,知道殷洛应当有了别的发现,便停下脚步,瞥了仍拢作一团的黑袍人一眼,转过头去。
殷洛在距自己两三米远的地方,看着街市的方向。
青泽走到殷洛身旁,问:你刚才在叫我么?
殷洛点了点头。
看。他伸手指了指刚才看的药摊。
青泽循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看见一个小小的药摊。
陇下村三步一药摊十步一药楼,那药摊与别的药摊也没什么区别,虽然陆陆续续有三三两两的村民在摊前排队,生意也算不得很好。好巧不巧,排队的村民之一便是昨夜的少年。
说话间,队伍已然排到了少年。他的衣服打着补丁,在怀里摸了好一会儿,摸出青泽刚才给的碎银,全部放在了药摊上。摊贩掂了掂,把碎银收了起来,拿了几个油纸袋,打开抽屉,将抽屉里的东西一袋一袋装好,足足装了两大捆,用红绳系在一起,递给他。
少年如同捧着珍宝似的抱着满怀的药走了。眼见少年离开,青泽走到他刚才买药的药摊前。他刚才走马观花,倒不曾注意过药摊上摆放了些什么药材,定睛一看才发现品相成色已然不能用稍次来形容了,简直就是垃圾。种类繁多的药材摆放得稀稀拉拉乱七八糟,全都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殷洛先问了几种玄雍经常采购的药材,一一拿来看了看,闻了闻,摇了摇头,递回给摊主。
这些药材的成长环境太恶劣,药效已然损耗得七七八八了。
他在心中默默然记下,这才进入正题,道:刚才那个少年买的是什么药?
此时他们身后已经又排了两个买药的村民,摊主有些急了,没耐心应付殷洛,把病殃殃的药草扔回去,道:客官,我很忙好吗?后面还排着队呢,要买就买,不买就让让后面的人。
殷洛皱起了眉头:你
摊主斜着身子、抻着脑袋对后面扬声道:后面的客官,往前走走了!
青泽一记眼刀向身后村民刮去,见他们站在原地不敢上前,转头拨开殷洛,拍了块银锭在摊上,对摊主道:现在可以回答了?
摊主将信将疑拿起银锭咬了一口,揉着腮帮子尴尬地笑了笑。
见摊主喜滋滋收下了银锭,青泽又转头对后面排队的人道:这药摊上的药都没了!你们别等了,去去去,去别的摊子上排队去!
摊主见别的客人走远了,挠挠脑袋,问:您刚才问什么来着?
青泽抄着手看着他。
摊主茫然地与他对视了一瞬,做出哦的嘴型,转头对殷洛笑得见牙不见眼:客人,您您刚才问什么来着?
殷洛看着青泽越发娴熟的操作,咳了一声,道:刚才那个少年买的是什么药?
摊主神秘兮兮看他一眼:客官您是外乡人吧?他买的可是只有我们陇下村才有的奇药神鬼丸!
第47章 陇下魔踪(六)
殷洛问:这药有何用处?
神鬼丸是只有在我们陇下村才有的、天下第一的神药!摊主拉开抽屉, 把里面的药包打开,摊在摊上, 露出几十粒黑色的药丸,每日一粒,十日即可强身洗髓增长灵力,百日即可得见鬼神,千日即可原地飞升
他见了二人的神情,有些不太开心:你们用这样的表情看着我,是觉得我在胡说八道吗?也难怪, 放眼天下, 也只有我们陇下村才有这样的神药,你们不曾听说过也是正常的。
殷洛道:我上次来这儿的时候怎么没见过这个神鬼丸?
摊主道:您应当是挺早之前来的了吧?神鬼丸是一个外乡人几个月之前带来的, 以前自然是没有。
言语间,青泽已然百无聊赖地拿起一粒黑色药丸,用手指碾开,发现药丸的粉质极为粗糙,里面依稀可见硬硬的草梗,便摊开手, 将药泥放到摊主眼前,问:要是这药丸功效当真如此神奇, 怎么会如此粗制滥造?
摊主尴尬地咳了咳:实不相瞒这药是我自己炼的。药泥比不得大药铺捣得那么细,做出来的药丸自然是要糙些。
殷洛道:你说神鬼丸是外乡人带来的,怎么又会自己炼了?
摊主挠了挠脑袋。
不止是我,您在市集里能买到的神鬼丸都是我们自己炼的。神鬼丸的丹方那外乡人一开始就公布了出来, 在村里着实算不得什么秘密。就我所知,现在家里有炼丹炉的几乎都做起了这个生意。他神神叨叨左顾右看了一会儿,头凑到殷洛面前, 压低声音道,您别看每个药摊里的神鬼丸长得差不多,可别家都没有我用料实在,偷工减料的谁知道吃了效果会不会打折扣。您到我家买就是真的买对了!
青泽也凑过耳来听了,觉得有些兴趣,道:这神鬼丸的丹方是什么,你来讲讲?
殷洛看他一眼,发现他当真是在难得的不耻下问,便抿着唇,等青泽问完。
告诉你也无妨。将三钱生麻子、一两菖蒲、二两鬼臼捣成药泥、辅以麻蕡、用生鸡血熬稠,放在炼丹炉里炼制七天,则神鬼丸成。摊主道,你们是外乡人,拿了丹方也没有用处,炼制神鬼丸需要的关键药材需要大量灵气滋养,除了得陇山,别的地方都种不出来。
摊主说到这里捋着下巴回想了一下,发现才不过几个月时间,自己已然想不起那个外乡人的模样。
他看起来应当很不起眼,来到村里的时候正是雨天,浑身湿得像只落水狗,被村里的一户人家收留了下来。
彼时村里的鸡还很多,没有似现在这般都被杀掉取了血。收留他的那户人家有个女儿正是爱美的年纪,穿着一件红艳艳的碎花夹袄,脚腕戴着铃铛,梳着两根乌油油的粗麻花似的辫子,身形相貌带着年轻特有的、胖嘟嘟的珠圆玉润,天天不亮就端了一簸箕米糠在院子里喂鸡。
小姑娘是个勤快活泼的性子,五官水灵,却对自己的婴儿肥很有些介意。村里最会画画的书生看过不少画册,时不常喝点小酒、画几幅下巴尖尖眼睛长长身形飘逸的美人图。姑娘自卑,不爱买胭脂水粉,倒是爱用零花钱买喜欢的美人图。
卖药郎的药摊和书生的书摊一度隔得极近,两个摊子背靠一滩小小的灵泉,听见水哗哗溜下来,相距也不过数十丈,称得上抬头不见低头见,见着见着也便眼熟了那个小姑娘。
图是墨汁画的,晾干总需要时间,小姑娘就站在画摊旁就着水流声看着书生垂着头画另一幅。
书生和村里其他青年都不一样,说话不疾不徐,穿着一件算不得多好却干干净净的长衫,指甲修剪得平平的,坐在一株枝干粗壮叶片丰茂的柳树下。微风徐来、柳条低垂,细碎叶影洒在画摊上,也洒在书生身上,低头画画时便可以看见他直直的鼻梁。
待画晾好了,书生将宣纸裱了起来,慢悠悠卷在一起,递给姑娘。
便有一次自己出摊,看见那姑娘又在书生的画摊前。画摊上的宣纸上空空如也,摊着两片细细长长的、飘落的柳叶。书生无心观柳,沮丧地叹着气,似乎是灵感有些枯竭。
姑娘犹豫了好一会儿,轻手轻脚走到摊前,伸出手在书生眼前晃了晃,腼腆地笑着,期期艾艾地问这次可不可以画她。
书生有些诧异,点点头说好啊。
这张画他画得认真极了,自己都快收摊了才画好。
姑娘紧张地接过画,认真地看,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忙不迭从怀里掏出钱,小心把画卷起来。
卖药郎在书生把画翻过来给姑娘看的时候瞥了一眼,画上的女孩穿着红艳艳的碎花袄,梳着黑油油的麻花辫,下巴尖尖、眼睛长长,腰肢柔软、形若细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