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道歉已是无用,秦蓁喟叹一声:“我还想亲自为你找户好人家的。不过你这丫头机灵,我相信你去外面能过好。婚后……我也是新妇,在摸索当中,也不好提点你什么。”

采青咯咯灿笑,握住小姐的手:“我这次来带来了我的一点家当,就送给小姐吧。”

秦蓁眉目一凝,冲她摇头:“不用了。我知道姜姨娘肯定想断你后路,不会给你带多少钱出来。我在箫家还算吃得饱穿得暖,几个铜板不碍事,可对你而言是保命钱。”

采青略微懂了她的意思,但实在放心不下,又把刚刚摘下的耳环放到她手心上,“这对耳环是我最值钱的东西了,能换个百来文钱,小姐一定要收下。”

想那打翻的酒罐用去的皂角粉还欠着债,又因采青一片真心相赠,秦蓁就不推诿了:“真是个傻丫头……不,好丫头。那我就收下了。”

还有一件重要的事,秦蓁在她耳边小声快速念了遍。

采青会意,啊了一声,情绪转为悲恸,摸上小姐的脸:“小姐,你往日风不吹日不晒的,没想到来这几天,皮肤被磋磨得这么裂躁,怎么得了。”

秦蓁往门外那团影子望了眼,道:“那你可为我带了什么擦脸的药膏?这个我倒能接受。”

“恕采青无能,没有药膏。可要提醒小姐,千万要避着烈日,像那顶着日头放牛的活,你是万万不能去干的,宁愿在家里干些粗活累活,只会锻炼你身子骨,伤害不了皮肤。女人家不管已婚未婚的,都要学着保养些。已婚的女人要漂漂亮亮的讨丈夫欢心,那未婚的,就像小姐你以前,也要白白净净的,才惹来金陵城好多富坤公子倾慕!”她声音越是放大,“城里的少爷公子哥儿,最爱看中那些单纯又白净的农家女了!”

这采青,还知道箫家有个未出阁的女儿,故意编话!秦蓁不苟言笑的拍她手臂,让她别越说越没边儿了。

第8章

一番话别后,采青告别。

“小姐保重!”

秦蓁忍住鼻尖的酸涩:“你也保重。”

出门,见周氏佯装背转在门边拾掇东西,采青斜了她一眼,径自离开。眼看着婢女背着大个包袱离去,当真不留下什么,周氏那个气!自然也没人家来时的热情,都不出去相送客人,而是飞快的进屋,夺下放在桌面上的一对耳环。

秦蓁见状道:“这本是我丫鬟留来给我作纪念的,但我浪费了家中东西,就拿与大娘还债吧。”

偷听到可以换百来文钱,倒是不亏!只是周氏还是不够满意,喷鼻哼一声,捏着耳环一扭一扭的出了屋。

伏困在箫家门外草垛边上,采青没有走。

夕阳斜照,采青等了好一会,足足半个时辰,才得见一男人肩头扛着农具,阔步朝这边走来。

男人身姿颀长,修如松竹,走路似乎带风,骨骼仿佛清奇,带着一股爽落之风,与城里闲庭信步慢悠悠的公子哥们很是不同,别有一番韵致。

再观其相貌,浓眉星目,目光清澈得如一泓碧水,气质清逸,倒像隐匿于山中的居士,自在洒脱。

不是采青偏袒自家小姐,箫清羽这样貌,不说龙姿凤表,也称得上清风霁月,一身普通的粗衣打扮也难以掩其脱俗之姿。

采青单因相貌,对这人有几分好感,待他经过时,轻喊一声:“姑爷!”

箫清羽顿住脚步,左右环顾,然后朝草垛边走过去。

“姑爷好,我是我家小姐的贴身丫鬟,采青。”采青给他福身行礼,面上挂笑。

箫清羽哦了声:“秦蓁在里面呢,你去找她吧。”

“已经找过了,我是特意在这等姑爷的。”

采青递出一本早已手抄好的小册子,递过去,嘱咐也是请求:“小姐其实是个心气儿高的,她必然不想麻烦人家,所以我偷偷来告诉姑爷。姑爷既然娶了小姐,自当尽起夫君之责。”

接过小册子打开,箫清羽有些不适的退回去:“我不认字。”

“!”小姐的丈夫居然不认字?

采青好感瞬间减了一分。小姐的丈夫,不能与小姐时常吟风弄月就罢了,以后小姐兴致来了作些诗词歌赋,岂不对牛弹琴?要是被姑爷胡乱答应,又岂非焚琴煮鹤?

压下心头的不满,采青展开册子:“得嘞,那我给您念一遍。小姐喝药时,一定要备有甜蜜饯儿压住苦味。小姐下雨天不喜欢出门,不喜欢雨水沾湿鞋面。小姐晚上不能做针线活,灯光坏眼睛,要是做得兴起了一定要提醒拦住她。小姐喜欢吃各时令的新鲜水果。小姐没胃口时喜欢吃辣椒做菜。小姐不喜欢剥毛桃和柚子皮……”

“别说了,都是些什么?她已经嫁到箫家,哪还有这么多规矩。”箫清羽不悦的打断丫鬟。

在他眼里,能让大小姐吃饱穿暖就足够了,他有时,也在力所能及下帮助她,哪里还能惯着这么多大小姐脾性!

采青惊呆了,倔强坚持道:“这不是规矩,是小姐的习惯!违背一样她都会很难受的。”

“都是惯的,”箫清羽摇摇头,总之他没那个闲心去那么将就一个普通朋友,“这些别跟我说,我没功夫管,你去请她自己照顾好自己吧。”

“你、你,你娶了我家如花似玉的小姐,居然这样待她!”

呸,她简直瞎了眼了,还觉得他长得好看……是好看,不过是空有一副好皮囊的野蛮糙汉,连对自己的妻子都无半点柔情!

采青一时气极,将小册子摔去箫清羽身上,叱骂:“箫清羽,你要敢待我家小姐不好,等我再回来不会放过你的!”

言罢气冲冲的走了。

箫清羽捡起落在地上的册子,边翻看边走进屋子。他看不懂字,只是在数数有多少字,不少,十几页呢,真是个娇气的小姐!他轻嗤一声,没放在心上,随手将册子当个玩意儿,投掷进了箭筒里。

他听了几句就觉得不对劲,这样蜜饯儿那样水果,箫家又不是种果园的!还有,下雨天谁没沾湿过鞋面,回来换干净的不就是了。简直无法理解他们城里人。

从采青来过后,放牛的活终于落到了秦蓁手里。对此箫含玉哭喊着要去把牛,不让别人插手。

牛一般很好放养的,让它自个儿吃饱山上的草料,别让它吃到农田里的庄稼,其余时间可以做不少事情。箫含玉就是贪玩,可以边放牛边玩耍。

对此周氏强势的拉女儿进屋里教训了,耳提面命让她保养好皮肤,以后不说嫁商户嘛,能嫁去城里就是好的。

秦蓁早上干完一点不轻不重的家务,就被派去放牛了。

晨雾未散尽,植被上染了晶莹露珠。秦蓁寻了一处肥沃隐秘的地,把从家里带来的马札放好,就试着松手让牛自己寻食吃。牛儿倒不认生,第一回在她手上看管,模样蛮憨,乖乖在她周围寻食吃。

秦蓁坐在马札上,第一回看牛,有些生疏,不时的看牛一眼,怕它跑掉了。因而手上绣活进行得极慢,一盏茶功夫过去,一支蔷薇花才绣了一片花瓣。

他爹不知道的是,白蕙兰病逝弥留之前,知道来不及将刺绣手艺亲手传给四岁的女儿,就用纸笔详尽记录蜀绣成册,由云霜代为保管,在她九岁那年将书册给了她。在各位姐姐的教导下,加上她娘留下的独门技法,她的刺绣技艺认第二,那些她娘的亲传弟子都没人敢认第一。

蜀绣针法有十二大类,一百三十多余种,是四大名绣中最丰饶者。

譬如这支蔷薇,看似还无人的中指长,却要用锦纹针来织就花型的纹理,车拧针来表现花茎的扭绕旋转姿态,还有花瓣内里处因光照覆盖阴影不同,则要用虚实覆盖针来呈现光影的强弱。

施针手法根据画面需要来,讲究针脚整齐、线片光亮、紧密柔和、车拧到家,是极其繁复精细的活儿。

秦蓁绣了好一会儿,这种比在家中还能平静做刺绣的感觉,让她感到安宁。她扯住腰间珍藏的一张绣素兰巾帕,缅怀的轻嗅。

午时快到,曜日从云层里渐渐照出强光。秦蓁放下手中针黹,从马札下扯出一条青色粗布,将头包裹做成头巾,挡住越来越烈的日头,继续做刺绣。

到了赶牛回家做饭的时辰,秦蓁共绣好三张绣帕,一朵蔷薇花,一朵紫薇花还有一枝水仙花花样。光这样式简单的三条手帕拿出去卖,能抵得上采青的两副耳环。

日子没安生过多久,又闹腾起来。二月中旬。这一天不知大房一家三口去主屋里跟爷奶说了什么,随即箫振携同妻女收拾得油光粉面,一家人高高兴兴的出去,看样子绝不是在村里寻常窜门子,八成是往城里去的。

听房里爷奶直骂不孝顺,秦蓁过去打探情况。箫清羽倒好像习以为常了,倚在门框边不出声。

打听下来,是大房一家三口准备去城里住几天。箫弘光说箫书翎乡试在即,要去城里同文人才子交流预测考题的经验。

箫弘光去就罢了,那周氏也跟去,明摆着想跟着住城里享几天富贵福。还有连箫含玉也跟去,怕是周氏存着让女儿多结识些城里青年才俊的心思。

但秦蓁仍不理解,爷奶生什么气?他们找为箫书翎乡试的借口去城里享乐,没得让人诟病的地方,难道是不带他们去?

“既然爷奶不去,我中午就多烧两道好菜,我们自己吃吧。”秦蓁缓和气氛,对堂上两位老人家恭谨的说道。

现在箫书翎沐休结束去了书院,家里只剩四个人,清静啊。

箫清羽抿了抿嘴唇,道:“家里没什么肉了。爷爷喜欢吃猪尾,今天是您的五十八岁寿辰,不能随便应付。我去城里走一趟,买斤新鲜猪尾来炒着吃,再买点蜜饯点心回来。”

“今天是爷爷寿辰?孙媳妇恭祝爷爷身体安康、事事顺遂。”

秦蓁双膝先后跪下,双手交叠在额面前,行稽首大礼。

箫振虚抬手:“好,有这份心意就好,起来吧。肉就算了,又不是过整数寿,用不着麻烦,多添两个素菜就成。”

旁边的冯氏掖着巾帕擦眼角,哽咽出声:“两个畜生,说城里开销大,要不少银子交际,把家里钱都拿走了,连米都得紧着仓库里头的吃,哪还有钱去买肉。”

秦蓁知道,这些话冯氏也只敢背地里埋怨两句罢了,就算当面说,也拗不过大房的人。家里公中大多投入栽培箫书翎上,大房两口子仗此扬武扬威,自诩家中所有希望都寄在他们大房身上。事实上也是,箫振他们从箫书翎出生起就开始投钱,这些年无论心底怎么埋怨,都是不肯半途而废的,迁就成了大房作天作地的性子。

这是个无法自拔的恶性循环。

箫清羽细数家里能吃的荤菜。过年腌制的腊肉不能成,又咸又硬,平时饭菜没味儿用来吊点肉腥气,给老人家吃不合适。母鸡留来剩蛋,唯一一只公鸡配种。鱼太多刺,爷爷不是很喜欢吃。新鲜猪肉也没了,上回的大骨是最后一顿。

数来数去,没一样端得上桌贺寿的。箫清羽背影透着怒意,往外走:“我去山上猎山鸡和兔子,马上就回。”

猎兔子,打猎?!

秦蓁忙望过去,抬袖挽住他:“夫君不能去。”

箫清羽脚步僵住,犹如生了根,平常利落的人转个身竟然变得缓慢起来。

箫清羽眸光暗涌,盯着她:“你叫我什么?”

第9章

他刚问出了口,方噎住察觉不适,他们本就是夫妻。大概第一次被这般称呼,心头莫名跳了跳。村里如他年龄的男子,大多也被这样叫过,甚至被称呼爹的都有。逢他这头一遭,却是面对一个时刻准备和离的女人。头绪万千,他不知该是喜是忧,愣在了原地。

两位老人家看小俩口浓情蜜意,对视一眼,眼中皆是祥和欢喜,连方才的烦扰都跟着消散。

秦蓁心中却是一片沉静,没什么特别感觉,敛眸解释道:“方春生养,县丞下令猎人不许上山猎杀,这是你亲口跟我说的,你忘了?”

冯氏也想起来,忙劝道:“是啊羽哥儿,这是皇命,不能违背的!”

他今早种地回来,见那片山林和往常一样,没什么特别,还能遇见两只欢蹦的兔子跳过。箫清羽撇嘴道:“不用大惊小怪,衙役又没亲自守着。我猎两只野味花不了多少时间。”

秦蓁气煞,缓移莲步绕到他身前,矮去一个头的身子如磐石阻拦去路,目露坚韧:“衙役管城防,里正管一方,村民之间也互相监管制约。万一被哪个有心人看去,拿来做文章,你让箫家如何自处。”

气人,一损俱损,她还想安稳待上一段时日,可不想被牵连。

有鱼无清水,谁能保证没得看箫家不顺眼的。

箫振为一家之主,拍了桌定音:“秦蓁说得对,你再要犟,是想折我老人家的寿!”

“爷爷——”

箫清羽终于僵硬的转过身,拳头紧攥,脸也憋红,染满怒意和羞惭。

箫振大走两步上前,扬手拍打他身子:“下回行事多用脑子想想。多听你媳妇的话。秦蓁,你记着了,这小子要敢不听你的尽管来找我,让我打醒他!还有你小子,可不得对秦蓁心生怨气,她全是为了这个家,人家不愧是有学识的,你多学着些。”气得两头嘱咐。

拍打了半天,箫清羽身形丝毫微动,稳如礁石。箫老爷子倒面红耳赤、气息微喘。

爷孙俩对视一眼,各自上前相劝。冯氏拉住箫振,秦蓁也就虚扶一把,然后道:“是我把问题说得严重了,清羽不是不识大体的。”转头看向倔强的男人,“你也别气,谁说老人家过寿就要吃肉了?你若不生气,且去捉点新鲜虾鱼,能的话再掏些鸟蛋来,我做一顿好吃的,保管爷爷满意。”

箫清羽努嘴:“谁跟一个小丫头生气。”转身出去了。

“去,看住他别拿箭囊!”箫振还是不放心。

“是。”

秦蓁也转身出了屋。男人没有去拿箭囊,阔步走向门外,秦蓁踏着小碎步跑得小脸绯红,才追上,与他肩并肩走着。

“你出来干什么。”箫清羽觑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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