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争顺着他的手指忘了过去,瞬间屏住呼吸,如临深渊。
宋仙舟正坐在他们对面,轻酌手中的清酒,他确实是位出尘绝艳的人……可他身边的那位……
兰玖。
他今日穿着一身靛蓝色流云回纹宽袖长衫,腰间佩玉,颇有几分文人的傲然风骨。
傅兰萧正斜睨着宋仙舟身旁另一位郎君,看着也是勋贵出身,可以毫不客气地回瞪兰玖,应是跟他同等级的人。
在傅兰萧的目光缓缓移动,黛争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幼兽,缩到了身旁人的身后。
“黛贡士,黛贡士,你怎么了!”
这人的声音简直震天响!
就好像不告诉他她在这里不罢休似的。
黛争无奈地又从他身后爬出来了。
顺便,清楚地听到一声轻嗤。
她眼眸低垂,不敢看他,拉着旁边人的衣袖,手指都在发抖,低声问道:“宋侍郎身边的人是谁呀?你知道吗?”
“不知道,跟着一起来玩的吧。”
黛争觉得他才是三不知呢。
众人落座,赋诗会马上就开始了,黛争也很快发现,她并不适合这种场合。
这些骚人墨客,把酒作诗,一些粗鲁的,就已经当面脱衣,以表自己的豪放狂浪,她虽然女扮男装,但也会尽力避免见到男人的身体。
这般奔放的赋诗会,她就只能去看那流水潺潺,心里默念非礼勿视。
黛争绷着神经,当酒杯荡到她身边的时候,她强行应付着跟他们赋诗,可如果答不上来,就需要将酒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她几乎没有喝过酒,更不知道自己的酒量,一杯下肚,喉咙烧的火辣辣的。
“这酒越喝越热,”那位带她来的贡士郎也开始效仿他人,抓着自己的衣襟就要开始动作,还不忘提醒黛争,舌头都捋不直了,“黛贡士,要不米也、你也脱了吧!”
“我、我不脱。”黛争打算离他远远的,“我又不热!”
“黛贡士,你为何不脱?”
这声音,是从对面传来的。
音色熟悉,黛争心中一跳,忙看过去。
只见傅兰萧着手褪下轻纱外氅,轻轻置在一旁,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你的脸很红,不是吗。”
她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是否是看穿了她的真实身份。
黛争的冷汗顺着她的额角悄然流下,她不敢看着他的眼眸,这样会让她的心跳再慢一些。
可那指甲死死陷入掌心,已暴露了她的紧张。
“我、我有隐疾,不想脱……”
“哈哈哈,真的吗?你不是动不动在温柔乡呆着吗,是被哪个娘子划啦?”
随即,哄堂大笑。
但黛争不关心他人的调笑,她只关心兰玖的态度。
她看到傅兰萧沉着脸,薄唇成线,倏地起身,离席,毫不拖泥带水。
与他同行的二人,纷纷向他投去疑惑的目光。
黛争也不想呆下去了,既然缩头一刀伸头也是一刀,今日就问个明白吧。
她追上傅兰萧,紧张地说话都要打磕巴。
“兰玖,我、我有话要同你说。”
傅兰萧转过身来,春桃缤纷,眸深似海。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桃林
“黛争。”
他叫了她的名字,根根分明的长睫若羽扇般扫下,落下一小片阴影。
她早就想好了应该怎么说,可突然间,整个脑袋好似被烈酒灼的发烫,晕晕乎乎,到嘴边的话也如一团浆糊,纠结在了一起。
“不是有话说?”他的语气疏淡,还透着一丝不耐。
男人天生的压迫感使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低下头,看着他的锦靴,绞尽脑汁地想曾今组织好的词。
“是有的。”
“你就是这般与人说话的?”
少女只穿一身单圆领,在落英中显得更加单薄。
傅兰萧忍不住蹙眉,还有比她更弱不胜衣的男子吗?
“抱歉。”她的眼光又在他的鞋尖上转了一圈,才抬头看他,故意将眸光落在他的薄唇上,“兰玖,我知道这般是不对的,可我也是没有办法。”
她老实巴交的,认为暴露出最脆弱的地方,这样就可以更容易获得他人的接纳,“现在周府败了,姑父姑母不愿给我赎身,只想让我继续留在家里当牛做马,我自是不愿,才出此下策。”
“兰玖,我知道的,你不喜欢汝城,就连我也觉得,汝城没什么好的,见识了繁华的长安,我一辈子都不愿回到那个地方。”把这些话说出来之后,黛争心中负担减轻,悄悄打量着傅兰萧的表情,见他只是静静看着她,她顿了好长一段时间,才纠结着继续说,“你我的种种,我并未跟任何人提起,我发誓,今后也不会跟任何人说的,你真的不必担心,会有什么影响你名声的事情传出去。”
黛争搅着手指,“倘若、倘若可以的话,可以向周郎君再要一份我的身契吗?我现在有可以赎身的钱了,但是我没打听出来他在哪……”
“你觉得如何呢?”她软了声音,希望得到于她来说满意的答案,“以后我们就各走各的,好的不好的都过去了,再没有什么瓜葛了,好吗?”
好吗?
说罢,黛争重重舒了一口气,满眼期待地看着傅兰萧。
她的眼珠圆润透黑,能映出泠泠流水,映出姹紫嫣红,如今,只能映出一个他。
可他不喜欢这样,恨不得永远与她保持距离。
他们本就不配。
傅兰萧有千百种理由可以杀了黛争一了百了,他都不需要抓住时机,只要他随口对戚无说一声就可以轻松解决她,但到了今日他也没有下定决心。
这其中的原由,是连他自己也不原细想的。
这好吗?
人各有命,他并不可怜黛争。
她怕是此刻就在想,她这番真挚的话语,一定会将他狠狠打动,并且会施恩布德,与她划清界限。
黛争就是如此,喜欢把希望孤注一掷地压在他身上。
愚蠢至极。
如果是他人,或许会大发慈悲,放她一马。但傅兰萧,他只会变本加厉地轻贱、报复别人,若他不好过,他就要让那人加倍感受到他的痛苦,拉着她一起下地狱。
“想都别想。”
她凭什么轻松地说出各走各路,再无瓜葛。
却又频频闯入他的梦,搅得他心神不宁?
黛争,这个自以为是的、心思龌龊的脏东西。
傅兰萧伸手,拽住她的衣领,向他身边提,让她不受控制地向前,迫使她脚尖踮起,下意识地将双手撑在他的胸膛上。
“这都是你自己的错。”
“贱奴,你是不是就喜欢这种地方,这是你能来的地方?”他俯首在她耳边,话语间温热的气息撩起一阵痒意,“我当初怎么没有杀了你,不然你也不会拿着这个假身份招摇撞骗了。”
“我没有,那是别人请——”
黛争如鲠在喉,泪水无声地滚下,可还没等她说一句完整的话,傅兰萧的目光忽而向某处射过去,冷光闪动。
倏忽间,她整个人被傅兰萧拖到暗处。
黛争仅仅是不适地扭了一下身子,就被他勾住腰身,死死地扣在身旁。
“嘘。”
不远处,与他同行的男子正站在他们方才的位置,左顾右盼。
他像之前那般,捂住她的嘴巴,避免她发出的声音会引起来寻他的人的注意。
“黛争啊,你本不应该来长安,你知道代籍替考按照燕朝律法会如何处置吗?”他一如鬼魅在她耳边低声恐吓,那些惩罚仿佛就在她眼前呈现,“那些人会将你开膛破肚,你见过吗?”
“我见过,那些人疼到连叫都叫不出来,流的血冲上三天三夜也洗不净。”他的手指轻点她的腹部,能轻而易举地感受到她的颤抖。
“黛争,只要我想,我就可以让你落得这个下场,”他字字诛心,如寒风一般凌冽,“所以,你怎么还敢跟我提条件?”
他感受到手背的冰凉,才发觉她哭了,这极大的愉悦到了他,柔软湿润的泪滴如甘霖一样滋润了他那全身都充满了恶意的骨头。
她呜呜地发出声音,但被他的掌心隔绝了。
“哦,你提醒我了,那个姓周的是吧?现在他父亲都放弃他了,任他关在地牢里,而他,只是单单惹了我。”
他们一家本就是太子一党,现已自身难保,他的父亲绝不会为了一个庶子再有什么动作。
傅兰萧说:“你想去跟他作伴吗?黛争。”
黛争没理由不挣扎,可她的力气根本不低傅兰萧。
他烦躁又心生古怪,这么弱,腰这么细,根本不盈一握,难怪总露出一副清纯模样,去勾引人。
连在赋诗会上,也闲不住,若是真有一些好这口的男人,她恐怕就要去做人家的入幕之宾。
真娶了哪个娘子,也不过是个“另有其人”的脔婿。
“你的下场如何,不过全凭我心意。”
黛争脸色苍白,挣扎的更厉害了,她发狠地咬了一口他的手,直到血腥之气都窜上鼻腔,她才被松开。
她都觉她快咬下他一块肉来。
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像搁浅的鱼,在岸边苟延残喘,同时又尽量离他远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