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棠顿了顿,最终未曾言语,只将药膏放在床边,缓步走到房间另一侧的博古架前,架子上放着茶坛与酒坛。
苏棠缓缓将酒坛的酒塞打开,酒味逐渐散在房间四周。
她朝郁殊看去,他的脸色果真顷刻苍白。
苏棠将酒塞合上,沉默半晌:“阿郁。”
郁殊抬眸:“嗯。”
“你走吧,”苏棠轻轻道,“固永镇没有好的大夫,可你须得好生调理身子;你不能闻酒味,我偏生开了酒馆。”
她转过头望着他:“我们没缘分。”
郁殊怔然,直直站起身,只觉得心口一阵痉挛的痛,旋即传遍四肢经脉:“阿姐?”
苏棠笑了下:“而且我回应不起你的喜欢。”
阿郁是暂时的,那个不喜欢她的郁殊才是原本的他。
郁殊沉寂下来,一步步朝她走了过去,目光落在酒坛上,低低道:“我不讨厌酒味,就可以不用离开吗?”
“什么?”
郁殊却将酒坛拿了过来,酒塞扔到一旁,仰头灌了几大口酒,清酒洒顺着他的下颌流到衣衫上,一阵阵浓烈的酒香。
郁殊将酒坛放下,唇被凉酒染得殷红莹亮,肺腑阵阵灼热辛痛,他仍道:“我不讨厌酒。”
苏棠张了张嘴,却最终只言未发,转头朝床榻走去。
她劝不了眼前这个阿郁,可当他是郁殊时,应当会离开的。
郁殊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
苏棠脚步一顿:“我要歇息了。”
郁殊神色有些怯怯:“我,我在床边等着。”
苏棠无奈:“你身上有伤。”
郁殊凝滞,许久低声道:“无妨的。”
反正,以前总有伤。
苏棠深吸一口气,勉强平复了下心思,走到床榻上,落下帷幔。
郁殊仍怔怔站在床边。
帷幔突然剧烈晃动了一下,一床被子被人扔了出来。
郁殊茫然,继而反应过来,缓缓笑开,却没去外间软榻,只铺在她床边,躺在上面。
等着床上女子的呼吸声逐渐平稳,他坐起身,轻拉着她的手,伏靠在床榻边。
眼睑仍痛着,郁殊想,明晚再出现,应当备些消疤的药材和白布,将伤口包扎上,免得落疤。
……
夜色渐浅,长空破晓。
苏棠听见门外传来打铁声时,便知是不远处的铁匠铺子开张了,睁开眼,果真天色大亮。
手却被压得发麻,指尖冰凉,衣袂也被人压在身下。
苏棠蹙眉,动了动手指,才发觉床边伏靠着一人。
郁殊睡眠本就浅,细微的动静已经清醒,他抬起头,下刻突然察觉到自己仍紧攥着苏棠的手,且……十指紧扣。
心中一紧,郁殊飞快将她的手扔开,却止不住回想手指间的温软。
苏棠知道,如今的郁殊和昨夜的不同,连搭理都未曾,起身用力将衣袂抽出,面无表情走出房门。
郁殊身子僵硬,她对自己如视无物,可昨夜……她还曾给“他”一床被子。
转头,看着地上的被子,很刺眼。
身上浓郁的酒味,很刺鼻。
“叩叩”两声房门轻响,高卫的声音传来:“王爷,该上药了。”
郁殊未应,许久站起身来,坐在桌边。
高卫推门而入,王爷伤的到底是眼睛,他道一声:“王爷恕罪。”便拿着瓷瓶给郁殊上药。
郁殊紧抿着唇,昨夜,苏棠给“他”上的药,额头上酥酥麻麻、温温软软的。
高卫见郁殊神色阴晴不定,下手越发小心,不敢用半分力。
下刻,却还是听见郁殊一声不悦低喝:“怎的没轻没重!”
第53章
空寂的屋子,没有一点儿声响。
高卫更是大气儿也不敢出一下,屏息涂抹伤口,越发小心,心里头却在想着,以往王爷再重的伤也受过,从未道过疼,今日倒是第一次这般在意。
待涂抹完,高卫匆忙后退两步,恭敬立在那儿:“王爷,周将军今晨派人前来,问王爷‘战事已定,王爷是否回京?’”
郁殊神色一顿,静默下来,一手搁在桌上,心里头沉闷闷的。
回京。
他确该回去,这儿有甚么好的?遍地黄沙、住处简陋,尽是酒臭之气。
可是……
头上那酥酥麻麻、柔柔软软的触觉又来了,郁殊忍不住蹙眉,似乎只要想到离开,心口便如被撕扯着一般,坠坠的疼。
“本王即便回去,‘他’也会再回来,”郁殊呢喃,似是自言自语,更像是自我宽慰,终又冷哼道,“麻烦。”
高卫自听闻“离魂症”三字后,大抵也能猜到王爷话中的“他”是谁?遂低着头,更不敢多言。
郁殊又道:“让严风入京,监察京城动向,稍有异动,便即刻飞鸽传书报于本王。”
严风,岐州五千铁骑的首领,手中掌有明兵暗线。
“是。”高卫忙应,“属下这边差人快马加鞭去岐州一趟。”
话落便要朝门外走去。
“慢着。”郁殊一手虚抚了下眉心的血痕,沉吟良久,声音似从牙缝中挤出一般,“让人备好布巾及上等的除疤药。”
高卫满眼错愕:“王爷?”
“去!”
高卫再不敢多问,转身飞快离房而去。
……
苏棠如常打开酒馆大门后,便站在柜台后,一边擦拭着酒坛,一边看着账本。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易齐才打着哈欠走了出来。
苏棠睨他一眼:“昨日你说的,住宿客房的人给你的一千两银票呢?”
她看了账本,那一千两并没有入账。
易齐睡意立即消失:“你要银票做什么?”
苏棠将酒坛放在一旁:“一会儿他们大抵会离开,记得将银票还给他们。”
见郁殊今晨的冷漠,怕是巴不得快些离开。
易齐脸色一僵,悻悻道:“为何要还给他们?”
苏棠擦着柜台桌面:“因为不吃嗟来之食。你虽然不算君子,但也勉勉强强算个男子汉吧?”
易齐:“……”
楼梯口处,一阵脚步声。
二人循着声音望过去。
穿着袭绯衣的郁殊正面无表情走了下来,眉心的疤没添多少戾气,反而衬的那张脸带着股残缺诡异的美。
苏棠收回目光,面色如常。
易齐咬了咬后牙,满眼痛心走上前将一千两银票掏了出来:“这是昨个儿客官的人给的银票。”
郁殊脚步一顿,看着易齐手里的银票,又看向柜台后除了一开始扫了一眼、再未看他的女子。
逐客之意很明显。
昨夜“他”不过对她示了下软,她便给了被子留了人,今日一早却迫不及待赶他离开。
抿了抿唇,郁殊神色阴沉绕过易齐的银票,走到酒馆角落坐下,沉静不语。
易齐满眼错愕,而后突然反应过来,飞快将银票收了起来。
苏棠未曾多看这边一眼,赶既赶不走,便当多了个出手阔绰的寻常酒客,照样做着生意。
前来打酒的散客居多,酒坛时不时开启,不多时酒香便已飘散在小小的酒馆内。
郁殊脸色苍白,一手抵着肺腑,目光偶尔看向正忙碌的女子。
——她的动作越发利落,纤细的手指被酒坛坠的通红,眉目却飞扬着,带着从不会在他跟前展现的笑。
她当真将他忽视的彻底。
郁殊从早晨一直坐到临近黄昏,眼前只放了一壶一动未动的酒。
也是在此时,酒馆里来了一个穿着毡服的粗莽男子,皮肤黝黑,模样也算周正,大抵是老顾客,苏棠笑颜以待:“多鲁大哥还是老样子?”
“是。”那叫多鲁的男子憨厚一笑,熟门熟路坐在偏角落的位子,却在看见郁殊时,笑容僵了下来。
郁殊忍不住眯眸,听名字便是生于此的本地族裔,且他看着苏棠的笑,让他心中隐隐升起一丝不悦。
而这不悦,更是在易齐给他上酒时到达顶峰。
多鲁叫住了易齐,小声道:“那人莫不是老板娘的外家?”毕竟,这酒馆内鲜少见到中原人,还是……那般俊俏的中原人。
易齐连连摆手:“自然不是,”说到此,易齐看了郁殊一眼,“我倒听见那人喊苏棠‘阿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