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家军。
已经快被人忘掉的名字呢。
想当年威远侯凌氏一脉,数辈人战功赫赫,军中威望高,民间威望也高。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凌家军”这个名字就传开了,根植于民众心中。
但凡哪里闹匪患民乱,听说凌家军要来平乱,百姓心里头就不再担惊受怕,甚至那些叛乱之徒也有望风而逃的,更甚者直接迎着凌家军去缴械投降。
但凡外敌叩关,凌家军一到,敌军就再也别想前进一步。有一次凌家军险些追着溃逃的梁军一路追到北梁京城去,要不是后续补给跟不上,占了梁都直接帮北梁改朝换代都有可能。
但也正是这样的战功,这样的悍勇,让御座上的人惴惴不安。
功高震主永远是为臣大忌。
秦韶华记得威远侯被问罪时,麾下军队曾经为主将伸冤,万人联名血书送到京城,请当时的皇上还威远侯清白。
结果就是……
朝廷派了特使入军营,直接把带头写血书的将士们就地正法,前前后后杀了二百多人!
当时威远侯尚在天牢收押,凌家军上下顾忌主将性命,不敢哗变,眼睁睁看着同袍受戮。
而他们写的血书,也成为威远侯蛊惑军心、与朝廷作对的关键罪证之一。
最终威远侯凌氏抄家灭族,凌家军也被牵连问罪,许多骨干兵将问罪斩首之后,剩下的士兵们被打散编入其他军队,从此,世上再无“凌家军”!
秦韶华有时从原主记忆中翻到这些事,觉得义愤,也觉悲凉。
当兵的人心眼实诚,只顾着伸冤呢,却不知他们血书写得越深情,联名的人越多,就越让龙椅上的人胆战心惊。
呵呵。
也许那份血书,让先帝更坚定了要灭掉威远侯府的决心吧!
“世事如棋,局局新啊。”
秦韶华捏着齐王写来的信,唇角勾起冰冷的弧度。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既然凌家军还有星火遍布大楚军中,终会聚成燎原之势!
威远侯府不在了,但英魂不灭!军魂更不灭!
虽然已经对楚宫的宴会深恶痛绝,但这一次,庆功宴也好,鸿门宴也罢,她一定要去……
当八月十四日当天,秦韶华收拾妥当也安排妥当一切,准备去楚国行宫赴会的时候,魏清狂却问她说:“你非去不可吗?”
秦韶华一愣。
盖因自从两人认识以来,魏清狂从来没有对她的所作所为干涉半分。两个人虽然交情已经算是很深,但彼此都有独立的空间,不会互相干扰对方做私事。
而他现在的口气,分明是不大同意她前去的。
只是并没有直接说出来罢了。
秦韶华不禁上下打量魏清狂。
他依旧穿一身看起来一点都不华贵,很是质朴很是低调其实衣料却贵得吓死人的家常袍子,淡淡的青色,简素而矜贵的气度。
只是平静淡然的外表下,似乎有一股隐隐的不安。
他为什么会不安呢?
“你身上的毒……今天白城子过来,说了什么?”秦韶华问。她怀疑是魏清狂上次中的毒有了反复。
魏清狂却说:“别担心,白先生今日过来只是常规的复查,他说毒素快清干净了,每日用药都开始减半。”
既然不是毒素反复,那么又是为什么?秦韶华想不出其他原因了,什么能让魏清狂对她去楚宫的事情产生阻拦的念头?
她望着他等回答。
她是临去楚宫之前,绕路来金玉阁后院探望他的。自从他中毒,她每日都要来一次。
这时候天还没黑,夕阳从格扇窗照进金色的光,她正好站在距离窗子不远的地方,身上墨黑色的衣裙染了金色日影。
一张素净的脸庞,眼神清澈干净。
魏清狂被她无声望着,虽然只是一瞬间目光交错的事情,可心里也像投进了石子的湖面,一层一层的细波潋滟开来,无法平静。
他见过的女子太多了。老的,少的,好的,坏的,富贵的,贫贱的……可是没有谁像秦韶华一样,奇异般将柔弱的外表和狠绝的性子结合得这样完美,也没有谁像她那样,杀过人,染过血,眼睛还是那么清透。
一点阴霾都没有。
被这样一双眼睛看着,一贯自诩洒脱的魏清狂,欲言又止,怎么也说不出那句“我希望你不要去”。尽管……他其实很想说。
他不想她以“摄政王特使”的身份出现在天下人面前。
就好像她成了一件物品似的,一下子就被印上了齐王的私章,成了楚国摄政王的私人所属。
不知怎地,他脱口而出的话竟然是:“你最近经常穿黑色的衣服?”
好无聊的话题。魏清狂暗自赧然。谈论衣服首饰什么的,俨然一副闺中密友的口吻……算怎么回事?
可他不知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秦韶华听了这句话却是一愣。
怎么?
自己最近好像的确是经常穿黑色的衣服。
千妖月的宅子里什么都不缺,给她准备的房间里也是吃穿用度泛滥,光衣服就挂了满满十个大衣柜。可她每次出门,随手一挑,经常挑出来黑色的,或是偏黑的玄、皂等色。
而且本能抵触太鲜艳的颜色,尤其是……
红色?
借着魏清狂的话这么稍微一想,秦韶华回忆起自己这段时间的穿衣品味,有点暗暗心惊。
怎么就喜欢上黑色了?
完全是下意识的,连自己都没察觉!
“我……是为了夜行方便。”她解释说。
也不知道是解释给魏清狂听,还是解释给自己听。
夜行嘛,潜行嘛,黑的颜色当然是第一选择!
她下意识加重了语气,好像这样就可以让解释听起来更理直气壮一些。
“哦。”魏清狂闻言点点头,“黑色也不错,你肤色白,衬得起任何颜色。”
秦韶华一笑。心里却有个人影一闪而过,那个坐着黑铁轮椅的总是一身黑袍的影子。
她心里有点乱,就忘了追问魏清狂为什么不想让她去楚宫,也不敢深思自己为什么开始习惯穿黑……
魏清狂也有点心不在焉。
聊天就没法继续了。
正好胡平过来找魏清狂有事,秦韶华就借机告辞,离开金玉阁去往楚宫赴宴。
走到外面被夕阳的余晖照着,被凉飕飕的秋风吹着,秦韶华才稳住了心绪。她性子向来如此,不喜欢被情绪萦怀,索性直接把方才那阵子莫名的慌乱抛在脑后,一心一意思索起今夜的庆功宴来。
而魏清狂对着进门的胡平发了一会呆,又对着半开的窗子外金色的秋光发了一会呆,然后靠坐在软椅上,随手打开一只盒子,拿出盒子里的一只金色的圆圈圈,开始雕刻。
胡平把要说的事情说完,发现魏清狂还是一副专心做手工的样子,不由问:“你最近怎么了?”
魏清狂不说话,只是用极细的刻刀在金圈圈上戳来点去的。
好看的长眉微微凝着,很是专心。
胡平想调侃两句,但是又感觉他今天不大对劲,屋子里没有开玩笑的气氛,想了想,便说:“你在做镯子吗?”
魏清狂这次有了反应,但也只是“嗯”一声。
胡平凑近了,细看他刻在镯子上的浅细花纹,一下子好像明白了什么。
“‘公子魏’啊。”胡平感叹。
最后一个“啊”字很轻很长,无可奈何的语气。
他分明看到,魏清狂手里的半成品镯子,纯金质地,上面的花纹和上次送给秦韶华的那支金步摇上的花纹,如出一辙。
是成套的首饰。
所以这镯子是给谁做的,不言而喻。
胡平一时弄不懂了。一贯做什么事都成竹在胸,遇到什么场合都淡然自若的“公子魏”,怎么就在一个女孩子身上不洒脱了呢?
当初秦韶华来金玉阁的第一次,他就看出来魏清狂有所意动。
秦韶华的确出色,他觉得魏清狂动心也算有道理。但是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两个人明明关系更紧密了,他却没料到魏清狂这边却患得患失起来。
“难道你怕了齐王夏侯夜不成?”胡平问。
这次魏清狂终于反应大了一点,抬起眼来反问,“我为什么要怕他?”
“那你直接去跟秦姑娘表明心迹便是,自己关在屋子里做什么首饰。这可不像你的风格。”
魏清狂不说话了。
之前若是胡平这么说,他一定会反驳,说与秦韶华只是朋友交情。可是这一次中毒事件之后,他第一次醒来后看见秦韶华陪在身边,又听说她一路把他送回城里的过程,就不大想只和她做朋友了。
但是表明心迹?
不。
秦韶华明显没有和他发展男女之情的意思,单方面表明之后,只怕朋友都做不成。
感情这种事,需要时间培养,急不得。
想到这里,魏清狂心绪一下子平静下来。
“老胡,楚宫的晚宴什么时候开始?”
“戌初。”
魏清狂放下镯子站了起来。
胡平眉头一动。眼前的人一瞬间气质就变了,又恢复成自若的贵公子模样。“你想通了?”
“没什么想通想不通的。”魏清狂说,“我只是不喜欢什么都不做。”
坐以待毙可不成。
胡平眼睛眨了眨。这样的魏清狂才是公子魏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