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宁闻言略微松了口气,但还有着隐隐的牵挂。
之后一路上林之南给她简单说了一些目前的情况,她们便已经到了楚月宫门外。
宫殿冷冷清清,明明光线不差,但朝里望去,却总觉得偌大的宫殿仿佛都被笼罩在阴影里,悄无声息的。
门口的宫女看到萧宁,上前行礼问候,林之南抬眼打量了一下,发现这里的宫女与外头不同,表情明显更加灵动自然,双眼也是与寻常人一样有光。
这些是正常人。
她立刻做出了判断。
“本宫要见娘娘。”
萧宁微抬下巴,以命令的语气说道。
门口的宫女对视一眼,其中一个以打量的目光上下看了看萧宁,端起客气却傲慢的笑容:“公主殿下今儿怎的想到要来找娘娘,一会儿长春宫就该开宴了,您不多准备一下吗?”
这侍女,不论是神态语言,还是说出来的话,都完全没有一丁点对高高在上的公主的敬畏,反倒带着些俯视底下人的口吻,莫名地让人不舒服。
萧宁眉毛一皱,还未说话,在她身后的林之南突然上前一步,抬手一袖子甩了过去。
啪!
响亮的破空之声后,那侍女的脑袋侧了过去,然后她半边脸颊迅速红肿起来。
林之南的动作太过迅速突然,在场其他人都没反应过来,就连萧宁都惊了一跳。
被甩了一袖子的那个侍女不敢置信地捂住脸,随即脸上显出暴怒,但她还未来得及说什么,林之南已经用颇为响亮的声音抢先道:“哪儿来的不长眼的东西,宫里的规矩都忘了?见了公主殿下不跪下行礼不说,还敢用这种口气跟殿下说话?”
“你!”
另一个侍女正要上前,林之南又甩了另一边的袖子过去,又是啪的一声,那个侍女也被打偏了脸颊。
但是与之前那个不同,这个抬眼望向林之南时,眼神中多了惊诧与警惕。
因为她发现,这个看着这个面生的小侍女,身手竟然非常了得,她的动作快得自己全然来不及做出反应!
林之南抱起胳膊,露齿而笑:“还不让开?”
两个侍女对视一眼,默默退到一旁,林之南边拉着看傻了的萧宁走进了楚月宫。
看着两个少女背影逐渐远去,一个侍女对另一个使了个眼色,那个立刻点头,快步跑去传信。
……
承乾殿里
要在长春宫宴请各国使节,齐王萧弘必然要出现,与此同时,作为即将被册封的太子,萧煜也不可能缺席。
但是此刻明明开宴在即,整个承乾殿安静异常,连走动的太监宫女都看不到一个。
最里间的寝宫内,巨大的龙床上层叠床幔遮挡,映出模糊躺在床上的男人身影,一身正式的萧煜缓步踏入寝宫,他的身影被殿外天光投到了冰冷的地上,影子又长又孤独。
他走近了那张床,面无表情地立在床头,用冰冷地无甚情绪地声音说道:“父王,时辰到了,该过去了。”
说罢,他抬手撩起床帘。
嗖!
一道冷光突然自床帐后刺来!
第四十四章
萧煜神色一凝, 快速侧身避开,那道迎面而来的冷锐兵器割断了他的一缕鬓发。
这时,一道略微清冷带着些沙哑的少年嗓音突然道:“阿耶停手。”
被割断的黑发幽幽飘落到了地上, 萧煜却是在听到那个声音的同时整个人僵立原地,他缓缓扭过头, 像个坏掉的木偶人一样动作僵硬地将视线转向了床尾处,正缓步从隐蔽的阴影处走出来的少年。
那少年的面容对他来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在过去的三年里, 这张脸,这个身影,总是出现在他的噩梦之中,让他悲痛恐惧,又无比地悔恨内疚。
但是那些噩梦当中的这张脸,还要更加年幼些, 个子也还没长起来, 更加不会有如此刻这般沉稳从容的微笑的神情。
萧煜梦中的萧楚,不是在痛苦地哭,就是满脸怨愤仇恨, 或者是朝他伸出血淋淋的手,绝望地一遍遍地质问他,皇兄为什么不救我?
于是午夜梦回惊醒的时候,萧煜也无数遍地问自己, 为什么他如此地无能, 为什么事情会发展到这种地步, 为什么他连自己的骨肉至亲都护不了?
三年行尸走肉般的生活已让他的心脏与精神都麻木钝化了, 但在看到此刻出现在眼前的这个熟悉的少年时,他却突然又醒了过来。
他张了张嘴, 半天才吐出一个名字:“……阿楚?”
萧楚看着他,唇角微微上扬,依旧是如幼时那般带着些许崇敬与孺慕的笑容:“皇兄。”
仿佛夹杂在他们兄弟俩之间的过往恩怨都从未存在过,他还是那个单纯天真的小太子,他还是严肃古板却认真爱护弟弟的大皇子。
萧煜的身体一抖,脸色苍白:“你没死?”
萧楚摇头:“贵妃娘娘并未杀我。”
萧煜又是一愣,他的神情迷茫困顿,整个人仿佛轻飘飘地浮起在空中,无处着地,只觉得荒谬。
这时,床帐被人撩起,一个黑色的少年从帐子后钻了出来,他看着比萧楚大一些,五官轮廓不像北齐人,脸上表情冷冰冰的,手里拿着一把出了鞘的剑,直挺挺地站在了萧楚身后。
“这是阿耶,是我的朋友,他没有恶意,吓到皇兄了,很抱歉。”
萧楚解释。
萧煜看了看他们,又望向躺在床上毫无动静的男人,原本脸上外露的表情也收敛了起来,他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们也准备和金侍卫合作?”
萧楚看他:“皇兄早已知晓金侍卫的计划?”
萧煜不置可否地道:“行不通的,他们早就知道他的计划,他就算能通过东海使节团混入宫中,也没办法在这里行刺成功。”
“这里有各种你们想不到的埋伏与敌人,早就已经不是三年前的王宫了。”
萧楚安静又认真地看着萧煜,就仿佛多年前,小小的少年坐在书案前,坐姿笔挺,认真严肃地听着皇兄为他讲解书册时那样。
等到他说完,萧楚才笑说:“确实,金侍卫太急了,所以才会如此鲁莽冲动,不过不妨事,总会有办法的。”
萧煜的目光在他从容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才道:“看来你并非是要与他合作,而是来阻止他的,这便对了,我想你也不是这么有勇无谋之人。”
萧楚道:“皇兄果真了解我。”
他笑了笑:“我们收到消息,连日赶路才赶上的,南儿担心她大哥,若金侍卫当真在今日动手,那局面恐怕就是真的难以挽回了。”
“南儿……”
萧煜喃喃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抬眼看他,“她也还活着?”
“嗯。”
萧楚脸上笑容越发明显,唇角酒窝微微凹陷,带着些愉快明媚。
萧煜眉眼缓和,但过了会儿又有些失神自语:“若是能早点知晓……母妃她也不会——可是太迟了,现在一切都来不及了。”
萧楚疑惑看他:“皇兄在说什么?”
萧煜突然看他,说道,“我有一个很简单却一定能成功的方法,要不要听听?”
萧楚一愣,立刻摇头,甚至后退了一步:“不听。”
他与萧煜对视着,萧煜从他乌黑的眼眸深处,感觉到了几分恼怒。
这让他想起了从小就好脾气地像个糯米团仿佛谁都能把它搓圆捏扁的那个小太子,很偶尔的几次生气时的模样。
那个小太子,就连发脾气都不会,他的恼怒总是藏起来的,只气自己,却不伤别人。
明明也不过是没几年前的事情,现在想想却仿佛恍若隔世了,可他们明明才都不过是十多岁的少年郎,人生才刚刚开始,如今相对而立,对望之间却如同已经隔了无数日月。
萧煜开口,语气依旧冷淡而机械,仿佛在说着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他望向阿耶手里的剑,“把那把剑,刺进我的胸口,你们的目的就可以达成了。”
他们要阻止太子册封典礼,与其冒着巨大风险去大殿之上行刺,不如就用最简单直接的方法,让那个即将被册封的人消失,一劳永逸,又两全其美。
对他而言,更是种解脱。
萧楚看着他沉默良久,才问:“然后呢?”
萧煜怔了下,然后的事情,就不需要他再考虑了,他也不用再考虑了。
“皇兄何时也成了会逃避现实的懦夫?”
萧楚抿住嘴唇,“你可曾想过,若你突然被刺,贵妃失势,好不容易地位提升,可以和原本的北齐人共同生活的南楚遗民们就会失去心中的支柱,还没彻底稳定融合的北齐会再度引发内乱,而西境之外的西秦大军此刻正在望北关虎视眈眈,一有动静,他们就会抓住机会倾巢而出,你对这些都视而不见吗?”
萧煜不语,良久才苦笑:“是啊,我的生死都由不得我自己。”
他又何曾不知道这些,就是这些东西,困住了他三年,若不是顾忌着还未彻底站稳脚跟的南楚人们,若不是顾及邻国局势,若不是这几年齐国越发势弱,他早就不惜一切也要跟那些巫族邪魔们同归于尽了。
可是不行,他若也死了,那齐国当真立刻就要亡国了。
只是现在看到萧楚安然回来,这个比他更加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回来,萧煜骤然就有种松了口气的解脱感,那种沉重到压得他无时无刻都想自我毁灭的念头得到了缓解。
所以他才突然冒出了这样一句颇有些赌气意味的任性话语,正是因为他知道萧楚不可能会答应,所以他才如此说,而这其中也许还藏着一些他对萧楚的怨怼,怨他这三年来毫无音讯,把一切烂摊子丢给他,怨萧楚轻松自在了三年,他却天天活在地狱里面。
只是想清楚之后他又觉得自己很可笑,他明明是最没立场去怪萧楚的,反过来,萧楚没有恨他这个哥哥才是真的荒谬了。
他用掌根揉了揉眉心,语气中带着疲累:“抱歉,皇兄失言了。”
萧楚点了点头,并未多说什么,然后问道:“皇兄是来接……父王去长春宫吗?”
萧煜点头,他看了眼床上双目睁着,但一动不动的男人。
萧楚顺着他的目光望向那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沉默了良久才说:“他老了很多。”
不过短短三年,这个男人看起来苍老了十岁不止,明明还四十不到,头上已零星冒出白发,额头眼角也有了细细皱纹。
这种苍老速度显然是不正常的。
“母妃说这是他应得的惩罚,”
萧煜道,“她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曾经不择手段也要拥有的滔天权势一点点落到他人手中,要他尝到受人摆布,吃喝拉撒都在他人操纵下的屈辱。”
“当年他设计利用南儿抓住了姜炽,又用秘术吸取了姜炽身上的蚀心母蛊,姜炽曾经是南楚太子,他体内的本命蛊虫是所有南楚王室蛊虫中级别最高的,得到了它,他就能效仿从前的南楚王室以蛊术控制朝野真正获得霸权。”
“人的野心与欲望永远是没有尽头的,曾经这个人最忌惮的就是南楚的蛊,可到最后,自己也被它能带来的权势蛊惑,做了它的奴隶。”
“但他也没料到,姜炽被日夜折磨的同时,竟还能抽出人手,将醉生梦死了十多年的母妃重新唤醒。”
“他的人把萧弘曾经对南楚所做的一切都告诉了母妃,包括他拦下的那几十封南儿的母亲从南境寄来上京城的家信,包括宁阳城发生的事,包括南儿一家的死讯。”
“母妃终于清醒了过来,却也真的疯了……现在她的心中只有仇恨。”
“我虽极力劝阻,但很多事情却依旧无能为力,事到如今,能让她停手的也许只有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