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简春莉和简妈

第九十二章简春莉和简妈

早在快期末考试的时候,简老太就打电话到传达室,让人去叫她,问了她回家的时间,说要去接她。

她不说,老太太就生闷气。

怕把老人家气坏了,她只能赶紧去预订火车票,把具体归家时间告诉了她。

哪料买好的火车票却被顾韵林撕成了渣。幸好他买回来的火车票是当天发车,而且还不像她买的票那样需要转车。

她现在跟她哥反而早了一天回到家乡。

也因为这个缘故,跟离家北上时,乡亲们集体送她离开正好相反,车站一个来接她的人都没有。

但这样,她反而可以在回家的路上,好好看看她家乡的点点滴滴。

这是如水墨画般的地方,既有江南水乡的柔,又有北方山石的硬。沿途片片生机盎然的稻田,映得满眼都是,让人感受到勃发的生机。

这里的人也不太一样,被一方水土滋养,除非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人,大都皮肤白皙细腻。不论男女五官都带着几分秀雅,性子却是辣得很。

简悦懿一路贪恋地看着故乡的水土山石,甚至路上擦肩而过的路人都让她有种陌生的熟悉感。

是啊,这就是家乡。它在你心底深处,和别处总是不同的。

南方的酷暑天实在是要命的,没有后世的遮阳伞,两兄妹在户外走了一段后,就开始汗流浃背的。

顾猫猫就坐在她怀里抱着的那只纸箱子里,看到她热的不行,它的表情明显心疼,索性坐到纸箱贴着她身体的那一边,直接斜倚在她身上。

简悦懿又好气又好笑,这家伙是直接贴在她前胸上的。之前在火车软卧上时,她抱它,它都还晓得从从她怀里挣出去,晓得守礼。现在是脸皮厚了?

不过,顾大冰箱即使变成了猫,冰箱属性依然不改,它一倚过来,她顿时觉得一股清爽的凉意沁了过来,连暑气都像被无形的冰刃给劈开了似的。整个人顿感舒适。

感受到了她的惬意,它的表情也柔和了许多,瞳孔里映出来的全是她。它像寻常猫那样,缓缓的闭眼,再睁眼,再缓缓闭眼,再睁眼……

这是家猫向主人示爱的方式。它不知不觉做了,然后小声地打起猫呼噜来。

可猫呼噜才打了半声,它就被惊到了!它是不会流汗,身体不可能出现污垢,也没有任何不雅体味的天人,而现在,它居然在打呼噜?

它惊得瞪大眼睛坐起来,然后小心翼翼地再次倚在她身上。

慢慢放松,放松。小呼噜又打上了!

它又被吓到了!

看到完全不懂怎么当好一只猫的顾猫猫,简悦懿乐得要命,天人殿下,你这已经是第n次暴露身份了!

可她心里却又觉得暖得要命,忍不住低头在它头顶上亲了一记,深深地对它说了一句:“谢谢你。”

顾猫猫抬头望她,眼神再度变得柔软。然后……它又开始打呼噜了……

它吁了一口气,有点郁闷地接受了猫会打呼噜这个事实。

两兄妹才走到东方红公社,就有社员眼尖的瞅到了简氏兄妹。

看到她的那名社员高兴地嚷嚷:“你们看,小老师回来啦!”

这会儿大家正在上工,听他嚷嚷,不知道多少道目光同时扫了过来!

“是小老师,真是小老师!”

“小老师……”有人把头顶的草帽摘下来,冲简悦懿挥帽。

“不行,我得去告诉简家老两口!他们孙女儿回来了!”

好些人把手里的农具往地头上一扔,直接就冲简悦懿奔过来了!

不一会儿的功夫,大家就把她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原本就站在她身边的简晓辉,直接被人群挤到了最外围!

简晓辉耷拉着嘴角,走到道旁蹲下,用手支着下巴,得嘞,反正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乡亲们争先恐后地跟简悦懿问好,有些人表情特别激动,把她装猫的那只纸箱都挤得有些变形了。还是其他人看到不对,赶紧把太激动的人往外撵。一边撵,一边还安慰她:“小老师别吓着了,实在是太久没看到你,大家都有点激动!”

她笑着回应:“我没事的。”

正与大家说笑间,远方响起突兀的“突突”声。

大家循声望去,简老汉居然开着拖拉机来接他孙女来了!人群里顿时响起一阵善意的笑声。

简老汉把拖拉机开拢,从车上下来,动作依稀还带有几分年轻人的矫健。他快步走到孙女面前,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一遍,眼睛发红地道:“还成,没饿瘦。人也比走的时候精神些了。爷爷生怕你在外面挨饿受冻,现在放心了。”

话说完,又跑到拖拉机那边去摸东西。一摸,给他摸出朵大红色府绸扎的大红花来!

简悦懿看愣了眼,这个不是……电视剧里,古代男性娶亲时像绶带的扎法一样,扎在胸前的绸制大红花吗?

她就看到她爷爷兴高采烈地给她拿过来,并且还特兴奋地对她说:“咱家宝啊,这花是爷爷花钱买的料子,你奶奶给你扎的。费了不少布票,这布票都是爷奶花了不少心思凑的。来来来,快来戴上。”

简悦懿又是感动,又是哭笑不得,这是传说中“爱的轰炸”啊!可是……“爷爷,这不是古时候男人娶老婆戴的吗?”

“胡说八道!什么娶老婆啊?这是状元红!爷爷都打听过了,以前的状元都是要骑马戴红花的!”

状元红是酒,我的爷……

连她怀里的顾猫猫,眼里都染了笑意。

“现在爷爷会开拖拉机了,骑驴骑马都不够看的。爷爷提前跟你黄叔打了招呼,把队里的拖拉机开出来迎你游街。快,咱家懿宝赶紧把大红花戴上!”

这大红花布料下得特别足,扎得也特别大朵,足有农家灶房里的水缸口那么大朵。

简悦懿摸了摸红花,心里一热,也不在意好不好看什么的了,放下纸箱,把花扎在了前胸上。

红花太大,直接把她的前胸加双臂都挡住了,实在有点喧宾夺主的味道。她也不在意,抱起纸箱就跟她爷爷一起上了拖拉机,坐在副驾驶座上。

拖拉机“突突突”地缓慢开着,在公社里稍微宽敞点的道路上前行着。

人们夹道相迎,拖拉机不管走到哪里,都是一片喜气洋洋的气象。

有可爱的小童把路边的野花摘下来,往简悦懿身上扔;有社员去供销社现买了鞭炮,“噼里啪啦”热烈地放着;还有人找不到鼓敲,把小孩的拨浪鼓拿在手里用力摇的!

有社员自告奋勇,跑在拖拉机前面,挨家挨户地宣告:“小老师回来啦,小老师回来啦!大家快出来看呐!”

这可真是前呼后拥,人山人海。乡亲们的情意是那么朴实又真切。

然而在欢声笑语中,简悦懿还隐隐听到一点不太和谐的声音。

那是简妈和简春莉的。

简悦懿不知道的是,她妹妹简春莉其实也考上了京市的大学。

去年,简春莉在暗害亲姐失败后,原本以为以简悦懿骨子里透着的狠,一定会狠狠收拾她的!

谁料,她就只是把简妈一半的运气给了她而已……

知道自己不会被运气给坑死了,她当时就惊喜不已。后面更是接二连三地遇到惊喜。

比如,她走路很容易崴到脚,崴到之后,十天半个月都要瘸着脚走路。换运之后,却只瘸个一、两天,然后就大好了。

又比如,她发现她能读得进去书了。以前课本上的文字,她一眼望过去,像是一片小蝌蚪在游一样,简直跟象形文字似的!现在,这些小蝌蚪终于变成文字了。

再比如,白铁栓因她而得罪了她姐,后来清大名额也没能争取到,一气之下,跟她划清了界限。还嚷嚷着“就凭你这矬样儿,还想嫁给我儿子?他可是个排长!”结果她却考起了京市的一所普通大学,让白铁栓懊悔不已。

她竟也跟她姐似的,打了一回脸。

这一切的经历,都让她渐渐对她姐生起了一股感激之情。特别是,她能考起大学,跟她姐是有很大关系的……她姐利用公社里的广播给所有参加去年高考的社员补习时,她也悄眯眯跑到大道上的广播底下在听。

霉运散去,连空气都清新了几分,她看世界的角度都与过去不同了。

凭自己的本事考大学,在当初是迫不得已而为的。那时候,社里所有人都知道她谋算过她姐的福运的事,人人看到她都恨不得冲上来给她一巴掌。

她爸又跟她妈离婚了,家里一下子失去了壮劳力,经济条件一下子降了好多。

幸好乡亲们送她姐的东西,还剩了不少在家里。要不然,地里青黄不接的时候,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只有考上大学,她才能从困境中出来。

所以那会儿,她拼尽了全力地读书。也果然考上了大学,拿了19.5元月那个档次的助学金。食堂饭菜又只要12.5元,每个月能省7元钱寄给她妈!

可惜,7元月对普通农户来说,已经是一笔不小的财富了,她妈却根本接受不了。

“我生你、奶你、养你,连我的运道都给了你一半,你每个月才给我这么点儿钱?”她妈是愤怒的,最愤怒的地方莫过于自己因为少了一半运气,生活变艰难了起来。

这个小家庭里,以前有壮劳力支撑一片天,现在天却塌了一半。简妈以前的日子可说是很顺遂的,现在却天天倒霉。

这倒霉来倒霉去,简妈脾气比起以前只大不小。

最让简妈郁闷的是,大约因为简春丽身上的运气有一半原本是她的,两母女倒起霉来,步调还挺一致的。

比如有天,简妈早上起来,从鸡窝里摸出一只鸡蛋,打算做蛋羹吃。可打鸡蛋的时候,手莫名其妙就抖了一下,蛋液一下子就从破开的蛋壳里掉到了地上!

农家灶房里哪里会铺水泥地面?蛋液掉下去,直接就是掉在泥土里,根本没法儿吃了!

本来家里就养了一只母鸡,那鸡每天也就只下一只蛋,可把简妈难受得不行。

第二天,她怕自己又搞砸了,就让简春莉去摸。结果简春莉也一样手抖了一下,一颗鸡蛋又废掉了……

这样的事情有很多,有时候甚至有母女俩同时崴了脚的情况发生。

简妈心里的怨气越来越大,对着简春莉,开口闭口就是“你能有今天,全靠我把我的运气给了你一半”。

把简春莉对她的亏欠感一点一滴地磨掉了。

在简春莉觉得自己快要忍不了的时候,快爆发的时候,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寄过来了。瞬间就挽回了一切,让她没成为得到了亲妈的一切,还跟亲妈决裂的不孝女。

到了学校,拿到助学金后,除了伙食费外,她节省下每一分每一厘,全给她妈寄了回去。这缓解了她内心的亏欠感,偶尔,她心里甚至认为自己是个很孝顺的女儿。

可她内心深处是知道问题并没有真正解决的,她逃避着,不敢写信、不敢打电话回去。她怕她妈又会指责她拿走了她一半运气。

等到了暑假,她却再没有借口不回去了。

她就读的学校比简悦懿要早几天放暑假,她归家的时间也就比她早几天。

而她逃避问题的态度让简妈极为不满,永远是一张冷脸对着她。甚至一开始,她妈做饭只做自己的,根本不给她做。

她心里落寞,自己去灶房做了。可把菜端上桌,她妈却直接将菜收走!边走边咒骂:“吃吃吃,就知道吃!你每个月寄那么点钱,都快把你妈给饿死了!你还好意思做菜吃?”

她忍着难受,回自己屋,从书包里掏出一些零碎的票子递给她:“妈,这是我这学期替人做工赚的,给……”

她是后世穿书进来这个世界的,自然知道后世勤工俭学的做法。不过,这个年代都是国营企业,根本没地方招收小时工。她这钱其实是捡破烂捡来的。

一个大学生捡破烂是很丢人的。她都是尽量到离学校很远的地方去捡,再拿到废品回购站卖。

做这种丢人的事,只因为她想跟她妈好好相处。

她妈无时无刻不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指责她。她既对她有亏欠感,又害怕没把她哄好,不管她以后能分到什么样的单位,她妈到单位上一闹,她都得完蛋!

她期待地把票子递给她,简妈却怒目圆睁,一把抢过钞票,然后用不敢置信的眼神望着她:“你原来有钱!你原来有钱!你妈快饿死的时候,原来你在吃香的喝辣的!”

她错愕不已:“妈,你这是从哪儿得出来的结论?我什么时候吃香的喝辣的了?我在学校跟每一个同学吃的是完全一样的,我们交的伙食费都是一模一样的!”

“你有这么多钱,每个月才只给我寄7块,剩下的不是拿去吃香的喝辣的去了,是拿去干嘛了?”

她满腹委屈,捡破烂时怕丢脸而捂着脸捡的那种低三下四感瞬间自心头蹿出来,化作怒气炸开:“7块钱少了吗?7块少了?你去问问隔壁邻居,他们一年的工分分完粮食还能分多少钱?有没有7块钱?”

“分不到7块钱?队里现在有拖拉机,70块钱都分得到!现在全队就咱们家最穷,别家每户都有一个河道办采金队的正式工,人家一个月就有30多块!你呢?你呢?我当初真是猪油蒙了心窍,没疼懿丫头,光顾着疼你了!你能为我做什么?”

简妈扬扬手里的钱,使劲儿往简春莉脸上拍:“就只有这点钱,你都还不肯给我!”

简春莉伸手将钞票拍飞,恶狠狠地道:“爱要不要!”连饭都不吃了,怒气冲冲走回自己那间屋,把门一锁,就躺床上生闷气了。

照道理讲,这种情况母女俩各自冷静一下,也就好了。

可简妈冷静不了,她想到春莉走后,这几个月来自己被人歧视、被人戳脊梁骨,运气还糟糕得不得了,身边连个诉苦的人都没有。春莉是造成这一切的人,她却连电话都没打回来一个!

她越想越气,追到简春莉那屋还想继续骂!却发现简春莉把门给锁了!

这还得了?

简春莉再一次地拒绝沟通,让简妈怒火中烧,用手大力拍打着门:“你居然还敢锁门?给我出来!快给我出来!”

简春莉也气得胸口起伏不停,直接用手塞住了耳洞,强迫自己不去听。

“简春莉你这混帐东西,跟你爹一样,是个王八羔子!你爹不护着我也就算了,连你也不护着我!你欠我的,这一辈子都欠我!除非你死,除非我死!不然没完!你给我出来!你出不出来?”

屋里的人依然不理她。

简妈左望右望,冲到堆柴的地方,抽出一根粗粗的柴禾,再冲回简春莉那屋,用柴禾棍大力往门上砸!

那阵仗可比她用手拍大得多了。

简春莉被她妈的疯狂给吓到了,她把毛巾被拖过来,盖住了整个脑袋!

可简妈是铁了心要让她跟她沟通。她不管这种情况下,母女俩到底能不能真的沟通得了,反正她就是要她出来!

她把窗户纸给捅破了,一看简春莉居然在里面睡大觉,更毛了!到外面去捡了些小石子和细树枝,回来就往床上砸!

这么个砸法,简春莉再躲不了,腾地坐起来,“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那哭声特别的撕心裂肺,甚至可以称得上是震天价地响。

当天下午,简春莉就开始收拾行李要走。去哪儿她不知道,但她有种在家里实在呆不下去了的感觉。

这里满布着一种低气压和窒息感。她觉得自己的脖子上,像有一双无形的手。

气焰颇高的简妈,在看到女儿要离开她的时候,一下子傻了眼。她冲过来骂她:“你这是干什么?干什么?我告诉你,你要敢走,我马上就去筹钱!等开学,我就北上嗯,到你学校里去闹,让你的老师们都看看你是什么样的人!你这个不孝女,你以为可以就这么把你妈给扔了?”

“你去闹啊你去闹!我不在乎!就算被学校退学,我也是高中毕业生!随便到哪个城市生活,会养不活自己?只要我不告诉你我在哪儿,你找得到个屁!”她满脸都是对她的恨。

那恨意太过明晃晃的了,扎得简妈满心生疼。忽然就一屁股坐到地上哭:“我命怎么这么不好啊!我大女儿被公社里面人人追捧,人人都在给她送东西,她要养活我容易得很。可她不认我了。我男人也是个孬种,他爹娘要他跟我离婚,他居然就离了。现在,连你都不要我了!”

“我有一半运气都给你了啊,你居然不要我了!”她哭得声嘶力竭。

最初,简春莉怒火上头,还只是冷眼旁观地看着。可她妈最初虽然只是把哭当作武器来用,但哭着哭着,想到过往的事,倒是真伤心了。

越哭越真切。

终于把简春莉的心给哭软了。

简春莉真就还没走。

而简妈经此一役,也没那么过分了。至少不敢在饭桌子上,把菜从简春莉面前拖走,不让她吃了。

两母女间还没来得及爆发新的冲突,简悦懿回来了。

“小老师回来啦!小老师回来啦!大家快出来看呐!”有人挨家挨户地在通知。

那声音喊得高亢,简妈在自己院子里就听到有人在离她家还挺远的地方喊嗓子了。

听到大闺女回来,简妈第一反应是瑟缩了一下,简悦懿那张冷冷的宛若地狱使者般的脸,一下子就清晰浮现在了她的心头。

她本来在院子里干活儿。听到那声音,活儿也不干了,冲到门口,把院门关了起来。然后再跑到堂屋坐下。

就这样,她还不放心。又起身把堂屋的门给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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