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虽然痛苦, 可也知道, 阿月说出这句话时,心里的痛苦绝对不会比自己浅。
前世,周枕月因为她们再也无法相守,都能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她对她的爱刻进骨髓,生死不渝,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地要她别再喜欢她?
然而, 她宁可她再也不要喜欢自己, 也想让她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阿月说出这句话时
该是和自己一样的心如刀绞吧。
穆雪衣都知道。
她知道阿月心疼她。
她也心疼阿月。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这条路才绝对不能回头。
她坐在飘窗上,膝盖头放着周枕月带给她的那只手机。
窗外下着小雨,细细的雨丝银针一样挂满了玻璃,风从窗户的缝隙里吹拂进来,撩起了她脖子上扎着的纱布一角。
刚接好的断指像是小朋友拉勾一样, 直直地翘着,食指一下一下戳着屏幕,慢吞吞地编辑短信内容。
【阿月,我要去暨宁了。暨宁的嵩金区,长湖山,山上的温泉山庄。】
【听说那里在下雪。我很喜欢雪,名字里都带着一个雪,但是好可惜,生在岸阳这样的南方城市,从来都没见过雪。我要第一次看见雪了,却不是和你一起看的。】
【阿月,对不起。】
指尖一划,向上翻动,她已经给周枕月发了好几大页的信息,可一直都是她自说自话,得不到回复。
每一次她发的短信,都以阿月,对不起结尾。
细细一翻,居然已经说了十八次对不起了。
十八次了啊。
穆雪衣单薄地笑了笑,把手机收了起来。
她整理好自己的思绪,想起今天还没做完的事,拿出穆国丞给她的那只手机,拨了个电话。
葛薇浓,你上来。
她现在已经不被禁足了,穆国丞说了,未来的穆氏继承人,自然是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葛薇浓飞快地上了楼,打开门,恭敬地垂首:小穆总,有什么吩咐?
和葛薇浓接触了几天,穆雪衣发现,这是一个比周枕月还要闷骚冰冷的女人。非常寡言,她不主动问,葛薇浓就绝对不会开口说任何话。日常冷着张脸,跟全世界都欠了她钱一样。
穆雪衣故意拿称谓为难她:爸爸不是说,家里叫二小姐,出了门才叫小穆总吗?
葛薇浓:是,抱歉。
爸爸亲自和你吩咐过的事,你都能记混。改天我吩咐你做别的事,你能拎得清么?
我能,您放心。
那你说,现在是该叫我小穆总,还是二小姐?
葛薇浓脸埋得很低,看不清表情。
我都听您的。她肃声说。
行了。以后不管在哪,都叫二小姐。穆雪衣抬手,翘着小指,把窗户关严,公司里的事我还一件都没碰过,叫什么小穆总。
葛薇浓低头:好的,二小姐。
穆雪衣嗯了一声,说:我明天就走了,走之前,我想去看看我姐姐。你知道我姐姐在哪一家精神病院么?
我知道。葛薇浓点头,可是穆总吩咐过,您现在身体不好,又被大小姐虐待过,让我注意一点,尽量避免您和大小姐的接触。
穆雪衣没有接话,沉默了一阵子。
良久,她抬眼看向葛薇浓,轻声说:阿浓。
葛薇浓听到穆雪衣这样叫她,忙把头低得更深:不敢。
穆雪衣面无表情,我很好奇,你现在究竟是我的人呢,还是我爸爸的人呢?
葛薇浓:我自然是二小姐的人。
穆雪衣盯着她,那二小姐现在想去看看大小姐,你有异议吗?
葛薇浓的指甲陷入了手心,您言重了,我不敢。
穆雪衣:嗯。那就过来,背我。
葛薇浓走上前去,弯着腰,背穆雪衣起来。
她做穆国丞助手之前是保镖,因为一张颇为冷艳的脸,才被提拔成了助手。人看着像个美艳的花瓶,其实很能打,个高腿长,劲瘦有力,背起穆雪衣时,每一步都是扎扎实实平平稳稳的。
她背她下了楼,扶上轮椅,推去车上。
然后,驱车前往穆如晴所在的市精神病院。
.
精神病院。
一进大门,就是一股扑面而来的阴郁气息。
葛薇浓也没进过精神病院,四处环顾时,一个不留意,让手下的轮椅滚上了一课小石子。整个轮椅带着穆雪衣狠狠颠了一下。
她赶紧收回注意力,抱歉,二小姐。
穆雪衣没怎么在意,她也在看这里的环境。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这里的构造和建筑都和其他医院差不多,就是觉得心头闷闷的,喘不上来气。
院子角落那几棵还没结出新叶的不知名大树,张牙舞爪的,像是要吃人。
精神病院和普通医院不一样的是,普通医院的走廊两边干干净净,不会设防。而精神病院的走廊两边,与楼梯口的衔接处,是一扇沉重压抑的铁栅栏门。
某种程度来说,这和监狱也没什么不同了。
监狱起码还有明确的量刑。
而这里
什么时候算治好,谁能说了算呢?
医生接待了她们,给她们单独准备了会见的房间。也是像探监一样,中间隔着一道铁栏。病人在那边,家属在这边。
穆雪衣坐好后,摆了摆手,叫葛薇浓和其他护士都出去了。
穆如晴坐在铁栏那边,披头散发,了无生气的样子。
她自从进了这门就一直在发呆,坐在椅子里以后,还是发呆,目光直勾勾的,不知在看什么。
穆如晴,穆雪衣叫她,我来看你了。
穆如晴回过神,视线终于在穆雪衣的脸上聚焦。
半晌,她才勾起唇,笑了一下:你如愿以偿了,我终于过上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
她唇边的笑忽然变得有些苦涩,自言自语着,我早该知道的,为了利益去攀附,逢迎的男人,总有一天,也会因为利益把我像垃圾一样地,随手,丢掉。
穆雪衣知道她说的是穆国丞。
穆如晴仰起头,叹着气笑。
还真是应了那句话,所有命运馈赠的礼物,都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她沉默了一阵子,像是眼里有了泪,喉咙中带着哽咽的咕噜声:
我已经这个样子,不可能再出去了,婉婉的下落你不愿意说,就不说吧。我只求求你,告诉我,她现在过得好不好?
穆雪衣的食指指尖蜷进手心,喉咙上下一动,咽下不自然的情绪。
她现在人在国外,过得很好,前两天才给我发了照片。照片上,她在傍晚的公园广场上喂鸽子,戴着米黄色的围巾,穿着灰色格子长裙。她捧着鸽子,对着镜头,笑得很开心。
穆如晴泪中带笑:你的意思是离开我,她也过得很好?
穆雪衣没有说话。
不开口的默认,已经是她能给予的最大善意。
穆如晴笑了起来,笑容十分狰狞,眼泪顺着脸颊汹涌地往下淌。
哈哈哈哈哈
原来没有我,她也可以过得很好
原来,我的存在,对这个世界,从来,都没有任何意义啊
她笑得像是真的疯了一样,撕裂,干哑,牵扯着身上的束缚链带出一阵细碎刺耳的金属声。
穆雪衣看着她,忽然想不起来今天过来要做什么。
要做的事
要说的话
似乎一下子全忘了。
她轻声唤她:
穆如晴。
穆如晴癫狂地笑着,一边笑一边自说自话些旁人听不懂的东西。
她又唤她:
姐姐。
对方还是没有理她,笑得都快滚到地上去了。
穆雪衣握紧了椅子的扶手,无意识地蜷了一下还没有恢复好的小拇指,一阵刺痛从指根扎入大脑。
她突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她亲手毁了一个人的人生。
不管这个人是坏还是狠,是活该还是罪有应得,这个人的一辈子,都已经毁在了她的手上。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一边打着石膏,一边缠着绷带。
石膏洁白。
绷带素净。
却好像沾满了浑浊肮脏的灰和血。
医院的消毒水味在鼻腔里冲撞着,她姐姐的疯笑,外面其他精神病人的尖叫,医用器皿碰触的声音,灌在耳朵里,仿佛指甲尖在刮划玻璃面,让人生出了呕吐的冲动。
穆雪衣下巴微颤,大声唤:
阿浓!
门外等候的葛薇浓很快进来,垂手道:二小姐。
穆雪衣闭上眼:我们走。
葛薇浓:是。
这场会面结束得比想象中要快许多。
葛薇浓推着穆雪衣离开了会面室,没有停留,下了楼,穿过暮色里更显阴森的院子,出了大门。
穆雪衣坐在轮椅里,回头看那座阴暗的大楼,听着里面隐约传来的叫声。
她紧紧抿着嘴唇,唇色都发了白。
心里忍不住问起了自己。
复仇的底线,在哪里呢?
一个没有底线的人
和这些疯子,有什么区别?
晚风吹过来,混着一点突然飘起的小雨,针一样刺着皮肤。
葛薇浓拿出随身携带的折叠伞,打开,把穆雪衣妥妥当当地罩起来。推她到车边,小心地背她坐上后排,自己绕到驾驶座去。
车子开动起来,驶上了回家的路。
穆雪衣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后排,摸了摸冰冷的胳膊,心里沉甸甸的,一阵孤冷。
她忽然好想阿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