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个上午,路桥一句话也没说。
场面僵持不下,路桥的手此时却抖的厉害。
“好了,我开口便是。只是说得复杂了你们不会懂,我就说得简单一些吧?”路桥带着手铐长叹了一口气。
两个捕快看着路桥,虽然感觉到对方在言语上侮辱自己听不懂,但也只能用毛笔在竹简上记录下来。
另一位则看着手里一条条罪状开口道:“说简单一些?你嘴里有真话吗?这些人可都说你骗人连眼睛都不眨。”
路桥无奈看着自己颤抖的手询问道:“想我开口,来碗酒吧。成吗?醒着的时候我是鬼,但醉了我还算是个人。”
两位捕快四目相对,哪怕一条条罪状都说明了眼前的路桥有罪。
可事情确实有些复杂,只要面前的路桥不承认,那就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小六,赊一瓶酒去。”
“好的,三哥。”
叫小六的捕快站起了身,走出去片刻。
衙门门口就有酒楼,街道上热闹非凡。
这个世界,很显然很落后。
小六进了酒家,大喊道:“一坛子酒,先记官府账上。”
酒馆老板看见出来捕快,连忙走上去开口道:“听说你们把青币头子抓了?”
“拿酒来就是了,啰嗦什么?”小六着急地拍了拍桌面。
酒店小二抱着坛子走了过来,酒馆老板则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枚银锭:“官爷,您就透个底吧。现在做生意的谁手里没它几个青币啊,这要是头子被你们抓了我就全出了,不至于后知后觉全赔了。您就透点内幕吧,这就当送的了。”
小六看着钱,自然一把抓过:“我们抓人的事情,你怎么知道的?”
“这还用问吗?整个笼中城都知道了。你们跟赌场里应外合,骗人家说有大量青币买卖。结果现场收网这个事情,都传遍七里八乡了。”老板搓着手,又拿出了一枚银锭。
两锭银锭就在捕头面前,就等着捕头给自己一个答复。
小六心里也明白,自己累死累活一个月也就那么多钱。
小六拿起了银子,老板此时乐呵地笑着:“我就知道您是爽快人,你们是不知道。上一次你们搞什么收网,吓得好多老板把自己手头的青币卖了。一个假消息都能泛起波动,您就给我个准确的真消息给我吧?”
小六抓着两锭银子高举着,此时周遭也有酒店的客人竖着耳朵想知道今天发生的这件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仅仅是干活的老板,连吃饭的客人或多或少手里都有几枚青币。
此时的小六重重地将两锭银子敲在了前台的柜子上咆哮道:“国家的法定货币就是银子,什么青币的根本不是货币。我们捕快做事情,什么时候由得你们老百姓问东问西。再多问一句,把你当做同伙抓走你信不信?”
此话一出,酒馆老板后怕了,连忙后退:“官爷慢走,当我没说就是了。钱您拿走,千万别找我麻烦。”
小六看都没看桌上的银子,抱着酒坛转身就走,离开酒店的那一刻小六心里跳得也是巨快的。
能不心动嘛,换作其他同伴比如三哥来估计早做了。
但自己明白这一次抓捕耗时耗力为了什么,一切都必须保密。
小六回到了审讯房,酒坛被拿了进来,竹瓢半指长的深度打上一口的量递给了路桥。
“谢谢。”路桥伸手拿过。
小六有那么一瞬间,反而觉得路桥这人还是挺客气的。
路桥前一秒双手还在颤抖,洒出了不少酒液,下一秒灌入口中,随后长叹了一口气手变得平稳。
喝了酒的路桥状态不一样了,小六和三哥此时也看出了什么。
铁门此时再度被推开,一身的尘土喘着粗气的捕快气喘吁吁的说:“哥,没有发现。”
“燕子,你把话说清楚,什么没有发现?”三哥询问道。
“按照他给的地址,找了他家前院后院,哪怕是墙缝里都没有找到一枚青币,不仅仅没有青币,什么证据都没有。”叫燕子的捕快立刻解释道。
此时的路桥开口道:“我自己可不用那玩意,找不到是正常的。找到了我还觉得你们是在诬陷我呢,不过不妨跟三位把事情说得明明白白。”
“说明白什么?你给我听清楚了私造钱币是犯法的。我劝你一五一十的都说了,免得我们用刑。”三哥大喊道。
小六在三哥耳边小声地说:“三哥,别忘了上面说只能吓唬。”
“我懂,你别拆我台。那么大声,他听得到。”三哥大喊道。
“别把我想的那么坏?我可从不是什么坏人,我只是想说明一些做人的道理,你们所赚的每一分钱,都是你们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三位捕快大人,你们多大了?”路桥一边问,带着镣铐的双手将竹勺伸入酒罐打上一杯一饮而尽。
“我们在盘问你,注意身份!”门口的燕子立刻表现了不悦。
“我就是在回答你们的问题,但为了让你们能听懂也请配合我一下吧?对了,顺带说说读了几年私塾?”路桥询问道。
“二十三了,没读过私塾。十八的时候当的捕快,衙门缺个看户籍的,我这才在师爷手里学了三年,之后有所成就来了这。”三哥先开了口。
见三哥开口,小六自然也开口道:“十八了,记得是六岁私塾。国考落榜,来年武举又落榜,靠关系来了县衙。”
两位审路桥的都说了,站在门口跑腿的燕子也开口道:“我十六了,才来的衙门,当捕快,从小帮着阿爹种田,有把子力气,不识字。”
“成,也算是有个数据对比,大家的都不太一样,那么我说说我的。”路桥说完又喝了一口。
“你这是酒?你们怎么给犯人喝酒?”后来的燕子此时才反应过来,有些不解。
“能问出点什么才重要,管他喝的是什么,总比他几个时辰不说话要强。”三哥解释道。
路桥点着脑袋:“那么我说说我?我父亲是个姓王的落魄书生,可能有那么一点才华,但赶考是没机会了。镇上做酱园生意的路员外想选个金龟婿,镇上只要是还未娶妻的都去了。”
“事情成了?路员外家的小姐就是你妈,姓王的落魄书生?你姓路,可你父亲姓王?”燕子询问道。
“听话听一半,听不出来是入赘。”三哥拍了怕小六的脑袋。
“员外开明,让小姐自己选。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就看上了我父亲。我出生之后不久家道中落,姥爷想我把做酱的本事学去,别说我们家的酱油拌饭加猪油是真的好吃,确实如果老老实实走正道说不定能复兴家业。可我父亲却想让我试试,看看能不能金科高举。”路桥再度解释。
“显然是没有对吧?不然你早在朝为官了。”燕子反应过来。
路桥点着脑袋:“没错,我本来就不是读书的料。不过读书也给了我不少好处。我从三岁开始就被父亲让我读书,但姥爷就会偷偷告诉我怎么做生意。因为看了书,所以一直以来心里都是士农工商,除了入朝当官,就是当兵,其次就是种田、务工,而商人是最贱的。这就是书里的知识,也是父亲的想法。若不是父亲哪头都占不到,也不会入赘不是?”
几位听着居然点起了头。
路桥再度长叹一声:“我们路家的泡菜酱油忽然就不吃香了,愿意也很简单。无商不奸,可我姥爷确实不是奸商。最好的大豆出最好的酱油,新鲜的蔬菜泡成泡菜。靠着本分积攒下来的生意,确实富裕了一段时间。但很快就被奸商干下去了,再也没有起来。”
“赢不了人家?也不至于输得那么惨吧?”小六的手里的笔记一刻没停。
“老百姓就不知道什么好什么坏吗?还是说你姥爷的好只是你自己想的?”三哥不解地摘下了帽子挠着头。
路桥冷笑着:“一个馒头两个铜板,用的是精面活水。老板有心卖这个价,吃得人都说香。一条街就这一家店,把持着品质以为自己能吃一辈子。这时候隔壁开了一家,馊面脏水,馒头出来都是脏不拉几的。但送上齁咸的榨菜,再一个个铜板两个。平头老百姓,早上就想着吃饱,怎么选?四个铜板吃两个白面馒头,还是一个铜板吃两个脏馒头还能配着咸菜。当然大部分人嘴里都喊着,我肯定吃好的。但事实呢?”
“是啊,我一定吃好的。”燕子大喊道。
“未必,吃好的一个月要花一百二十个铜板吃早餐。另一个三十铜板就搞定了,你们自己扪心自问。”三哥发现了里面的问题。
小六此时点着脑袋:“持家最重要,干活的老爷们或许会给自己买两个铜板一个的白面馒头。但一家不止自己一个人吃饭,一家三口加上老爹老娘。一分钱都能难倒英雄喊,所以吃得差又如何?恨不得一个馒头掰细碎泡水一家人吃。”
小六说到这里擦了擦眼泪,老三和燕子也就明白这是小六的心声。
小六家贫,怕不是这些年也是怎么过来的。但也就是怎么过来的情况下,还有钱让其六岁读私塾。当然也明白,只为了山鸡变凤凰。金榜题名可就代表着光宗耀祖,但其实没那么容易。
先不说一年考试有百万学子,但状元、榜眼、探花选上的不过百人。里头的水怕是更深,落榜还能来年再考的有几人?
这小六不是就来当了捕快,负责了文卷的记录。
三哥大喊道:“别哭了,问话呢。”
小六强行眨巴着眼睛,让眼泪倒流再度开口道:“你继续说吧。”
路桥又是一口酒,之后缓缓道来:“就跟这位六哥说的一样,大多数人为了吃饱情愿选一个铜板两个脏馒头配咸菜。所以奸商那边人满为患,天天都是长龙。老实人就想着,自己两个铜板一个已经够便宜了,对方哪来的这个利润?但无奈为了赚钱,想着自己降价老百姓总能尝出好坏。所以开始降价到一个铜板一个白面馒头,也学着开始做起了咸菜。”
“好货降价,那么差货顶得住?”燕子思索着说。
三哥笑着:“这厮不是说了吗?我们所赚的每一分钱,都是你们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如果我们能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就不用在这里当捕快了不是?”
小六点着脑袋:“好商人肯定是被针对了,一个铜板必须是原先的馒头。不可能变差,过不了心理这关。肯定也不能变小来卖,老百姓不会认可。一铜板一个怕是已经在亏钱了,所以入不敷出倒闭了?”
路桥拍了拍手笑着:“聪明,但你们不知道。哪怕是奸商也在赔钱,一开始就在赔钱。哪怕是再臭的馒头,一个铜板一个就是底线。奸商没卖两个人的馒头就亏一个人的钱,这还不算上咸菜。奸商肯亏本就是明白,对方也会降价。如果对方比自己更便宜,自己确实生意会受损,但不管如何对方再大的家业也会被拖垮。就这样,生意还是奸商的好,无奈只能再降价,都开始一个铜板两个馒头加咸菜。奸商的人开始变少,但每两个月卖好馒头的就连面粉都买不起了。而见对方倒了,奸商就开始拉回正常价格,一个铜板一个馒头,咸菜也收一个铜板。”
“岂有此理!”三哥怒吼道。
“馒头的事情应该不存在,你是想说你路家的酱园吧?”燕子此时抖了个机灵反应过来。
“这就是你嘴里的复杂了我们不会懂,你就说得简单一些?”小六询问道继续记录着。
路桥冷笑了一声:“是的,你们都说对了,算数也要从一二三学起,才能有后续的百千万不是?后面会越来越难,不然我怕我就算说了自己做了什么你们也听不懂。现在这样就很好,三个学生听我的课。路家的家底就是这样输没的,确实现实更加复杂一些,那时李家的酱园赢了,后来从工人到伙计还有配方都被对方偷走了。李家的酱园,是酱油兑水、是烂菜根带虫、是私盐带沙。两家对比一个天一个第,不服是一定的,但李家也教会了我赢了就是赢了。我父亲走了,姥爷一病不起。妈妈无奈只能出来做工,姥爷病死之前叫我去床边。说路家就我这一个男丁,酱油的手艺虽然被偷了,但对方用的是糙料,只要用心做好料从头再来就有机会。姥爷说完,给了我一叠银票。那是家里最后的钱,叮嘱我先离开新叶往南走从头再来。”
“你肯定没听你姥爷的话,否则也不会被我们抓来。”燕子说完从旁边搬了个板凳坐下,全当听说书的。
小六伸手翻开了路桥颤抖的手,看着手指缝隙内的裂纹和厚厚的角质层:“他听了,手糙的就是做工做的,而且你现在不喝酒手抖的毛病怕不是就是当时留下的?”
“我说是我酒喝多了,不喝才抖你信吗?”路桥又是一杯,从酒坛拿出到现在已经不下十口了。
正常人怕是早就醉了,而路桥却好像越喝越清醒似的。
三哥此时也没太看懂,甚至怀疑小六打的不是酒是水。抓过路桥的竹勺,自己打上一口,闻了闻、舔了舔又喝了一口嘟囔着:“你这人难不成真像你说的,醒着的时候是鬼,醉了才像个人?”
“三位,第二个问题。你们有儿子,孙子,你们会让他们继承父业吗?三位捕快,会让自己孩子当捕快吗?”路桥再度询问道。
燕子摇着脑袋:“我没读过书,要是我老的跑不动了。儿子接我的班不是挺好?”
“愚蠢,当然是去读书了。君臣之外就是士农工商,当不了皇帝还不能当官了不成?”三哥大喊道。
“三哥,你醉了。别那么大声,外人听见不好。我觉得当然是因材施教,但实在不行接我后尘又何妨?”小六子提醒道。
“我父亲要是有你们的想法,我也不至于成为现在这样。我父亲并不知道姥爷给了我一笔钱,姥爷也明白要防着我父亲。父亲见我不是学习的那块料,也明白路家没办法再支持我登科也就走了。”路桥又是一口长叹了一口气。
“这还是人吗?”小六骂道。
“我怀疑酱园的资料漏了你爹有一份参与。”燕子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三哥倒是跟路桥对饮起来:“我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跟狐狸精跑了。可我娘不怪他,我娘说他是个英雄,如果他真实英雄,教我一招半式也不会在这里当差了。可能早是武将了,我情愿为国捐躯战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