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轻很静,谢宝南心中有许多疑问,迟疑着开口:“刚才那个人……”
“是我妈妈。”陈邺答。
虽然方才已经知道文婉是陈邺的母亲,但从陈邺口中说出来,意义全然不同。
这些年,每每提起母亲,陈邺的口径都是她已经病逝。
谢宝南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愿示人的一面。如她自己,也很少提起亲生母亲。他不说,她便不再深问。
陈邺略微沉吟,仿佛想要从头说起:“她孙子得了白血病。”
谢宝南眼皮一跳,又听他说:“她让我去做骨髓适配,救她的孙子。”
他从未向人主动说过小时候的事情,提起这些往事,就像是在卖惨示弱。他不需要他人的同情,也不屑于坦诚自己的脆弱。
对他来说,亮出弱点,无异于亮出了自己的肚皮。他希望自己在她面前是完美的,是强大的,不愿让她看见自己的软弱。
但是今夜,他决定把这一切都告诉谢宝南。
他其实也摸不准,不知道她知道后会是什么反应。会不会瞧不起他,会不会看轻他。
但爱一个人,如果连坦诚都做不到,又怎么能称之为爱。
哪怕是自己的不堪与脆弱,他也要让她知道。那之后,她才有权力决定要不要接受他,要不要爱他。
风里有淡淡的花香,像是洋桔梗,又像是月季。
陈邺平静地开口,诉说那一段段难以启齿的往事——
父母在他一岁的时候就离了婚,此后四年,文婉每个月来看他一次。终于在他五岁那年,文婉放弃了他,再不出现。家人骗他文婉病逝,将他的名字从陈文邺改成陈邺。十六岁,他发现母亲并未病逝的真相。前不久,文婉孙子得了白血病,请求他去配型……
他说得很平静,没有表情,但声音里到底是有些不自在。
那个孤独的少年,在对抗命运的同时,压下了所有的情绪。一个没有感情、让别人猜不出心思的人,才能战无不胜。
她终于知道陈邺为什么有一双漠然的眼睛。因为生活在教会他爱之前,先教会了他抛弃与冷漠。
对他来说,敞开心扉并不容易。平时他把自己藏得太好。他在心里筑起一道高墙,封闭在黑暗的夜里。
他一定是做了许多心理准备,才将这一切对她和盘托出。这份勇敢与真挚,并非常人拥有。
她鼻子有点酸,眼前是一片深蓝色的天,仿佛看见了年少的他。
如果陈邺还是十几岁,她尚且可以安慰他。但如今,十几年过去了,她什么都做不了。好一会儿,她轻轻握住他的手,认真地说:“这些事,不是你的错。”
陈邺沉浸在灰白的过去,直到手被握住。他抬眼,女孩的脸近在眼前,像是隔了一层水雾。
她继续说:“无论你去不去做骨髓适配,都是你的自由。哪怕你做了适配,配对成功,但你依然选择不捐献,也不要紧。你没有义务救他,这也不是杀人。没有人可以道德绑架你,谁都不可以。”
她声音轻柔,在这夏夜,带着清爽的凉意。
在即将散去的晚风里,陈邺心软得一塌糊涂。他想,她是懂她的,告诉她的这个决定没有错。
夜色中,他看见公园里浓郁的春色,树顶勾勒出天空的边界。
他更坦然地向她展开心里的大门:“从那时候开始,我就下定决心不再爱任何人。就连母亲都可以不要自己的孩子,还有什么是值得信任的?
“我告诉自己,这辈子只有我一个人。爱是世界上最不可靠的东西,谁都不能相信。可是宝南,是你,是你让我重新相信了爱。
“其实我一直是个很自我的人。和你在一起那两年,我的时间精力都在别处。我让你整日整夜的等我,从不把你放在心上,用不可一世的骄傲,伤害你,刺痛你。”
谢宝南没想到他会说这些,怔怔地,眼睛酸涩。
为他的直白,为那段过去,为曾经不可得的爱。
陈邺眼眶红了,自嘲般地笑笑:
“那时我常常梦魇,梦到被妈妈抛弃。是你夜夜抱着我,对我说‘别怕,我在’。从前一直不知道这几个字对我的意义。直到你离开,我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依赖你。
“很可笑是不是?偏偏要失去了才懂得珍惜。明明是我把你推开,却又想要你回来。有时我在想,一定是命运对我的惩罚,才叫我错过你当初对我的好。
“因为你,我学会了什么是爱。你曾对我说,爱是理解和尊重。我想,或许还有坦诚与守护。”
灯光下,陈邺眉目温柔。他深吸一口气,望向谢宝南的眼睛。
“宝南,一直没来得及跟你说一声对不起。对不起,那时对你那么不好。对不起,那时辜负了你。对不起,为我所有的不堪和错误。你原谅我,好不好?”
毫无预兆地,她想起几年前,想起他在赛车场的休息室里,冷嘲地对周佳琪说:“我就算要结婚,没必要娶个书都没读过的乡下女。”
有时人就是这样,很多大事都可以忘记,偏偏对一句话、一个表情记忆犹新。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偏偏住在她的心里,生了根,发了芽。她连根拔起时,还拽着她的血肉。
三年了,这句迟到的道歉,终究还是来了。
从前的释然是将过往深埋,如今的释然才是真正的和解。
那些无助又痛苦的过去,那根扎在心底的刺,在这声诚恳的道歉里,如细碎的沙砾,散在风里。
这一刻,她原谅了命运,原谅了爱情,也终于原谅了眼前的他。
“好。”她在晶莹的泪光里,郑重开口,“阿文,我原谅你了。”
第54章  想接吻吗(一更)
时间进入六月, 临桑的梅雨季来临。
谢宝南天天窝在图书馆里,复习功课,准备考试。有时复习累了, 停下来,转头看着窗外的雨, 总会无端想起那个夜晚。
“对不起,为我所有的不堪和错误。你原谅我, 好不好?”
“好, 阿文,我原谅你了。”
雨水倒灌世界,她想到陈邺的脸。
几年前,她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一天, 她竟然能拥有他最柔软的内心。
这阵子,陈邺也忙碌。一边是陈祥的蠢蠢欲动,一边是同行竞争者的不断攻击, 内忧外患, 足够他忙得脚不沾地。但他总归能抽出时间,陪陪谢宝南。有时去外地出差,都是尽量当天去当天回。
那个六月, 他们一起吃了几顿饭, 看了几场雨, 就这样不紧不慢地相处着。
谢宝南依然没有给他明确的答复,他想或许是自己做得还不够。镜子破碎只需要一瞬间,修补却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
六月末,谢宝南结束了最后一门考试,忙碌而充实的大三终于划上了句点。
沈曼约她出去旅游, 她说暑假要去慧译实习,恐怕没有时间。
沈曼叹气,抱怨道:“宝啊,你怎么比我还忙。”
谢宝南笑着抱歉,“回头请你吃饭,好不好?”
沈曼道:“你毕业前,一定要跟我一起去旅游一次。”
谢宝南点头:“好,我答应你。”
挂了电话,谢宝南朝学校门口走去。今晚,陈邺约了她一起吃饭。
陈邺今天一直在公司,没来得及换车。上百万的豪车,不方便大摇大摆地开进学校,只能停在校门口等她。
他们专业最后一门考试的时间晚,这几天,学校里大部分学生都已经回家了。
安安静静的校园里,谢宝南遥遥看见不远处有两个人在拉扯。
走近了才发现女生是丁亦珊,对面的男生不认识。天色暗着,不甚清晰的一点光线里,她看见那男生手里握着的一把刀。
谢宝南心一惊,下意识觉得是抢劫。但丁亦珊并不是什么有钱人,况且谁会在学校里抢劫。
她脑中混乱地想着,那边丁亦珊已经看见了她,快步跑过来,躲在她的身后,朝那男生喊话:“史凯,你别过来。”
史凯目光凶狠,隐隐还有悲伤与狼狈。刀光晃眼,跟着他激动的情绪上下挥舞。
她的一颗心提到嗓子眼,攥紧手心,安抚道:“同学,有话好好说。”
“好好说?”史凯冷笑一声,质问道,“丁亦珊,你今天必须跟我说清楚,那个男人究竟是谁?”
谢宝南偏头低声问丁亦珊:“这个人是谁啊?”
丁亦珊咬着唇,不说话,史凯怒喝道:“你说,我是谁!你说啊!”
丁亦珊被吓哭,抽泣道:“他,他是我男朋友。”
男朋友?丁亦珊的男朋友不是那个开玛莎拉蒂的有钱人吗?
不等谢宝南理清其中的纠葛,又听史凯冷笑道:“男朋友?呵,男朋友,你还知道我是你男朋友!”
他边说边走近了几步,抓住丁亦珊的手腕,丁亦珊立刻吓得哇哇大叫。
谢宝南也吓呆了,生怕史凯冲动伤人。她虽然不喜欢丁亦珊,但还不至于要见她丧命的程度。
她告诉自己要冷静,片刻后,开口:“史凯,你别冲动。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史凯看她一眼,“这事跟你没关系,你走开,刀子可不长眼。”
他回看丁亦珊,神色痛苦,道:“亦珊,你还记得吗?高中毕业那年,你说你一个人来临桑读大学,你害怕,让我来临桑陪你。为了你,我放弃了去外地上大学,甚至跟父母决裂。
“这几年,我辛苦送外卖,就是为了让你过上好的生活。你说你想买高跟鞋,我日夜加班,风雨无阻,攒了钱给你买。你说你没有名牌衣服,会被同学瞧不起。我立刻找同事借了钱给你,可我自己连一把伞都不舍得买。”
史凯说着说着便哭了,眼睛猩红一片:“你说,这几年,我哪里对不起你?供你吃,供你喝,供你上大学。可你倒好,背着我和别的男人在一起,你对得起我吗!”
丁亦珊被史凯握住手腕,无法挣脱。她另一只手紧紧抓住谢宝南,像是握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她喏喏道:“那钱都是你自愿给我的,怎么能怪我!”
“丁亦珊,你还是人吗?”史凯愤怒道。
丁亦珊甩开他的手,又躲到谢宝南身后,“史凯,你不要得寸进尺。你没读过大学,整天送外卖,能赚几个钱?那你几个铜板,我回头就还给你。如今我们已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好聚好散。”
史凯沉默了两秒,然后自嘲般地笑了,“好聚好散?呵,好啊,那我今天就让你看看什么是好聚好散!”
他说着便挥刀冲过来。
丁亦珊吓得不轻,然后猛地将谢宝南推向前。
谢宝南反应不及,脚步踉跄地撞向了史凯的刀。
——
陈邺坐在车里,看看腕表,思忖着谢宝南怎么还没来。
方才她下楼时,给他发了条微信,说现在出门。从宿舍走到学校大门,只有十几分钟的路程。可如今已过去半小时。
他摸出手机,给谢宝南打电话,嘟嘟声后,无人接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