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搂紧她后腰,撒赖一般蹭了蹭她耳边的头发:“求你相信。”

他于无人前好像要说尽一切好话,那声音里是真带了一丝祈求的,没有资格再让她选择相信,只要以这种粗暴又简单的方式。

求你,求你怎样。

容卿从前好像也有过这等时候。

不是走投无路,不是束手无策,万不会用到“求”这个字,容卿是这样的人,李绩也是这样的人。

一个人若想秉持保护自己一颗心不容任何人伤害,总要有另一个人放下身段来,李绩是真拿她没办法了。

看她没反应,李绩抱着她晃了晃。

“求你,求你了,你说一句话。”

容卿何尝看过他这样。

她张了张口:“你来,就是要说这件事的?”

“不是你想要问我吗,”李绩好像十分贪恋她的气息,死活不肯松手,“你总躲着我,心里还有疑问,你不来找我,我只好来找你。”

“你放开我,我有些热了。”容卿受不了他在这里耳鬓厮磨,只觉得全身上下的血液都沸腾了,脸上也莫名烧的慌。

她非草木,没有柳下惠的本事,况且她又不是男人,也不需要有这样的本事,容卿使了力气,这次一下就挣开了,李绩松开手,看她垂下的眼眸,忽闪的睫毛

都在颤动。

李绩虚虚抚了抚胸口,半道又放下手,若无其事地垂在身侧,清了清嗓子。

“热的话,就穿少点。”

容卿忽地抬头,戒备的视线将他全身上下扫视个遍,那话听着没甚其他意思,可叫李绩说出来就分外不正经。

她瞪着他,反而将衣领拉上一些:“你放开我了,我就不热了。”

“那可未必,”李绩眉心微动,眼中尽是笑意,他伸出手,掌心面对她,“我的手现在可没有碰你。”

他话音刚落,便低头从她额头上落下一吻,蜻蜓点水般,眨眼间便离开,丝毫不留给人反应的时间。

容卿回过神来,重重地出了一口气,有些恼羞成怒:“四哥莫非是比我还小许多的稚子吗?”

手背忽然贴上她额头,让她把后面的话都吞下,额头上的触感微微发凉,李绩有些得意地看着她:“你还是很热啊。”

容卿后知后觉地覆上自己的脸,的确微微发烫,她拍开李绩的手,从他身侧快速走过,像是一只碰见恶狼落荒而逃的兔子。

李绩顺势拉住她手臂,却没想到她回身一锤,拳头下意识落在他伤口上,疼痛使得他向前一踉跄,两人双双失去平衡,一齐摔在地上。

倒下前李绩拽着容卿翻了个身,摔在地上时,他当了肉垫,好在地板上铺着毛茸茸的毯子,疼是不疼的,只是牵着伤口那里有些难受。

容卿压在他身上,双臂撑在他两侧,一双眼眸盈满星火,繁华盛景不及此。

许久没有人剪烛,微弱的烛光撑不起这诺大的宫殿,燃尽最后一丝灯油,啪地熄灭了。

殿里又暗下几分,两人的脸也变得模糊不清,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再凑近一些,看看清楚,看看他此时此刻是何种神情,看看她眸中是不是也只倒映着彼此。

灯火尽头处,有影缠绕。

往生香丝丝燃烧,缕缕紫烟飘散,往生香处极乐往生,是欢愉的尽头。

第二日一早,容卿陡然睁眼,吓得撩开床上青帐的烟洛低声惊叫一声,向后退了数步,等反应过来后急忙上前,担心地看着她:“主子,怎么了?做噩梦了?”

她醒来得如此猝不及防,倒真像做噩梦惊醒一般,容卿却是握拳捶了捶额

头,转身看了一眼床里,另一半床干净整洁,枕头上也没有一丝褶皱,不像有人睡过的,她松了口气,扶着烟洛想要站起身,却觉得全身上下疲惫不堪,直想滚回被窝里再睡个回笼觉才好。

这么一直身子,她脸色又变了,看得旁边的烟洛心惊胆战,还以为近来频频点香,主子的病又要反复,刚要在细细询问,容卿已是覆上她的手,眸中几分惊异地看着她:“陛下是什么时候走的?”

烟洛一怔,脸上飞起两朵红晕,头慢慢低下了:“是早晨走的,今天……要上朝。”

容卿懊恼不已,扶着额头坐下,闭上眼睛仔细回想起昨夜发生的事,她既没发烧,也没吃酒,醉也没醉,失忆是不会的,只是早晨刚刚醒来,脑子还有些混沌,现在完全清醒了,昨夜的一幕幕便涌上心头。

她就是摔了一跤,摔到李绩身上,地上的毯子软嗒嗒的,躺着也着实舒服……

容卿懊悔地覆上脸。

“这个贱人。”

烟洛一怔,一时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那边容卿又骂了一句:“这个祸种!”

这下烟洛确定自己没听错,但前一句“贱人”后一句“祸种”到底是骂谁的?难不成又有小妖精勾陛下的魂,惹得主子生气了?可是昨夜陛下明明是宿在玉照宫的,今早王椽催了五六次才走,今天上朝都不定能准时,身边也不曾出现过一半个娇俏的小娘子啊……

而且仔细回想一下,骂的那两嗓子,语气其实又不像真的在骂人。

容卿还沉浸在无尽的懊悔里,手指头都缠得发白了。

“世人只道红颜祸水,祸国殃民,那绝世女子靠一张艳绝天下的容颜诱引君主,迷得人魂神颠倒,今日叫我说,那可真是大错特错了,谁言只有女子会勾引人!”

容卿急得在屋里团团转,不曾漱洗,身上带了些成熟妩媚的慵懒,嘴上却不肯饶人,一定要骂痛快了才肯罢休。

“男人使些勾人的小手段来那也是不遑多让的,真叫我小看了,可我偏偏着了他的套!谁听过女人还有坐怀不乱的时候的?任是谁也受不了这般,可见错不在我,是那人手段太高深了,就是要故意诱我上钩,可恶!可恨!”

她翻来覆去骂骂

咧咧说了几句,烟洛也就听明白了,原来这“贱人”“祸种”说的都是陛下……

全天下大概也只有她一人敢这般大言不惭地辱骂陛下了吧?

但主子说的话一点没错,烟洛自知身份,无法陪着容卿一起骂,只能乖巧着听,然后把她按到妆台旁,替她梳妆。

寿宴过后,这是李绩第一次上朝,神清气爽地从玉照宫里走出来,王椽急得满头大汗,催他赶紧去衡元殿,大臣们早就等着了,偏就他不紧不慢地信步游庭,自出来时嘴角那抹笑容就没落下。

这还真是皇上不急太监急。

等到了衡元殿,李绩姗姗来迟,在众臣的彤彤目光下坐到龙椅上,王椽久违地扬起嗓子高喊,大臣们山呼万岁。

暴风雨来之前总要有片刻宁静,大臣们等了这么久,如今终于等到面见陛下了,积压的事情太多,竟然不知道该先说什么。

“陛下,南域发来的战报已示边境告急,南境战事十万火急,刻不容缓,可主帅不知所踪,绝对是临阵大忌,臣请陛下即刻新任一名主帅赶往南境,同时将身在虞州的岭南节度使派往贲州,虞州距离贲州最近,可解燃眉之急。”

说话的是楚克廉楚太傅,他所说的也的确是当前最为紧要的事情,一时间没有大臣插话,楚克廉已提出最好对策。

李绩前倾身子,看了一眼楚克廉问道:“依太傅看,朕派谁去比较好?”

楚克廉手握玉笏,弯腰回道:“朝中有过军功,又战功赫赫的,当属陆大人,此去南域志在守住南境,保卫我朝边民,威望不能差,能力也不能差,陆大人最为适合。”

之前朝中商议谁任大元帅时,卓承榭和陆十宴就为此相争过,现在卓承榭失踪,几乎是老天爷的安排,命定了要陆十宴去南域,有臣子已经站出来附议,眼看着李绩也要应准了,没想到陆十宴自己走了出来。

“陛下,请容老臣说几句。”他颤颤巍巍地弓着身,下身似乎都要受不住上身的重量,飘飘欲倒。

李绩急忙抬手:“陆爱卿有什么话,直说无妨。”

“谢陛下。不是臣不肯受命,故作推拒,这南境主帅的位子,还请陛下另觅贤人,臣恐受不起,陛下/体谅,臣近来

身子大不如前,上下马车都要人搀扶,战马……臣怕是这辈子也爬不上去了,这样去南境,只能是徒添麻烦,不仅救不了急,还会加重南境焦灼局势,还望陛下三思。”他说着说着已经跪了下去,一番慷慨陈词,尽力推拒,已叫那些出头推举他的人面色尴尬,纷纷对视,又挪开眼去,最后悄无声息地退回到队列里,不再说话。

李绩沉着脸想了许久,最后挥挥手:“陆爱卿身体要紧,朕自当不会让你带病出征。”

“先下令,让岭南节度使张成玉暂代南境主帅一职,至于到底派谁去,还要诸位爱卿细细商议过再做决定。”

“是。”楚克廉领命退了回来,朝堂之上一时无人说话了,那些摩拳擦掌早就按捺不住的言官们互相使着眼色,还在交流谁该当这个出头鸟。

正在此时,萧文石突然出列了。

“陛下,南域十三部大举进攻我朝边境,为防此种情况出现,朝中才早先派了汝阳王领军压境,可是最终十三部还是打过来了,汝阳王也失了踪迹,臣觉得此事有蹊跷,而边境损失,汝阳王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还望陛下明察!”

萧文石一开口便是针对卓承榭的言论,这让一些早早写了弹劾奏章的大臣们偷偷松了一口气,既然有人提出来了,就不用他们当这个出头鸟了,众人皆低垂了头等待陛下回话。

李绩先是皱紧眉头,目露不快。

“来京信函上写着我军突遭伏击,汝阳王在混乱之中失去踪迹,大有可能是被十三部的人暗算了,如今生死难明,南域距离丰京路途遥远,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谁也不清楚,听你的意思,是说汝阳王里通外敌,故意葬送边军性命吗?”

萧文石未曾言明的事,也是许多大臣心中猜测的事,如今被李绩直言不讳地说出来,朝堂之上一片寂静,而沉默便代表了默认。

“陛下也说了,南域距离丰京路途遥远,具体发生了什么大家都不清楚,那么汝阳王是不是里通外敌,是不是意图谋逆,有无此种可能,都没有人能下定论,臣只是觉得,万不可放过这个猜测。”

“倘若汝阳王忠心耿耿,这等猜测岂不是寒了他的心?”

“倘若汝阳王忠心

耿耿!他必定会体恤陛下,理解陛下!”

萧文石气势不甘示弱,即便面对陛下,在衡元殿上也敢这般叫板,若不是仗着他和陛下有几分血缘关系在,是没人觉得他会有此胆量的。

李绩黑眸暗沉,脸上已现几分怒火,只是还压抑着,平复心情后,他才轻言问道:“依你看,应该怎么做才合适?”

萧文石弯下腰去:“不管汝阳王是否有异心,陛下都该早做打算,臣的意思,是先将汝阳王府控制起来,任何人都不可随意进出,更不能传递消息,再有,就是皇后娘娘……”

“闭嘴吧。”李绩骤然打断他的话,语气里已逼出无数威胁,直捣人心,萧文石也果真就听话地闭嘴了。

可后面那句没说出来的话更加引人遐想,就算是再傻再笨的人,也知道萧文石的意思了,那些本打算上奏弹劾皇后的言官们互相使眼色,都庆幸自己没先出列上奏。

萧文石明显比他们高了不止一个档次。

他们本想揪着陛下肃清后宫的事不放,弹劾卓容卿狐媚惑主,致使陛下违背祖训不顾理法,话说得是没错,可若是陛下真心疼爱卓氏,被她迷了心神,就是不废后,不理会他们的奏请,他们也没辙。

可萧文石的进言就完全不同了,他切切实实的把宫围之事跟朝堂联系在一起,若陛下再想袒护卓氏,那就是要弃大盛朝局而不顾,因此产生的风言风语绝对是人们难以想象的。

狐媚惑主,惑的也只是主君一人,惑乱朝纲,那就祸害的就是整个天下,倘若他还想做稳这个位子,还想当个名扬天下的明君,就不该为一己私情置诸臣请愿于不顾!

他们心里想得慷慨激昂,期盼这样的“威胁”能让陛下清醒,朝堂上却鸦雀无声,没有人真的能如他们心中所想一般正大光明毫不畏惧地指责出来。

李绩当然也不怕。

他只是笑笑,站起身,一只手按在奏折上,是他一贯自负的姿态。

“朕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无非就是朕之前下的旨意太过惊世骇俗,你们还没回过味来。”

“卓氏是朕的皇后,朕既许下承诺就自然不会食言,你们也不要千方百计地将她推至风口浪尖上,和十恶不赦的大罪绑到

一起。汝阳王的事,朕已派人去查了,是非黑白总会有个定论,最好别让朕再听到那些无端的猜测,若还有人挑拨离间,也不用再来告知朕,谁想以死进谏,尽可去柱上碰,没人会拦着。”

李绩扫了一眼,无人敢回一句话,他冷笑一声,挥袖转身:“退朝!”

这一声“退朝”就是强硬地“无需再议”,有人心有不甘可终究力不从心,心中失望的时候,就看到言官那里有个人突然跪下,磕头呼喊:“陛下万不可被人迷惑了心智!先皇是如何宠信妖妃坏了纲常,被沈氏逆贼覆了这天下的难道陛下忘了吗?前车之鉴后事之师啊,陛下三思!还望陛下三思啊!”

他不停叩首哀嚎,眨眼间额头就磕出血来了,可见是真的用了力气,御史台的人虽看起来文弱不堪,但到底有血性,他们只是接受不了陛下因为一个女子而和祖宗礼法对抗,陛下说什么,他们都觉得是被卓氏美色蒙蔽了双眼才会这样。

李绩豁然转过身去。

“周则旭。”

是那个言官的名字。

“臣在!”

李绩笑看他,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你说兰氏兄妹,这名字犹在耳畔,当年他们做了什么事,世人皆知,你问朕记不记得,朕却还要问你记不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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