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前识茵曾与夫婿通过书信,那封信,她翻来覆去看过多次,绝不是这样的字迹。
识茵心头不安,迅速去往里间翻出自己带来的箱奁。她取出那封书信比对着,一书一笺,一旧一新,字迹也迥然不同。
一似金戈铁马,锋芒毕露;
一似崇台丽宇,法度谨严。
两种字迹风格相差迥异,明显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案上还堆着许多兵法书,码放得整齐。她心念电转,迅速将书籍翻开。可惜上头倒是干净得很,并找不出一二字迹作比对。
识茵心间好似慢了半拍,忽然间,疑虑如春草还生。
如果与她通信的才是郎君,这笺上的批注又是谁的?郎君近来手不释卷,难道不是他写的吗?
为何这两种字迹会完全不一样,而这些兵书,又恰好一字无存?
私心里,她并不愿意去怀疑自己的枕边人,但有些事情也着实是说不通。
她知道丈夫有一位双生兄长,有时候,就难免多想。何况是现在突然出现两笔完全不同字迹的时候。
她嫁过来也有两月了,却没有一次见到他们两兄弟同时在一起。而以夫君对自己的冷淡,也更像是在避嫌。
或许她所嫁的,从头到尾就是大伯。那个曾在灯会上与她手谈、追出来问她名字的青年,早已不在人世……
这与婆母一开始急切盼着他们圆房的意图,也都能对上。
这猜想令识茵遍体生寒。
想起两人夜里曾有过的那些亲密,又是一阵阵脸热——若真是如此,岂不是一直以来,她都是在与大伯通|奸?
她镇定地将两张纸笺放归原处,适逢云袅走过来给她披衣裳,她问:“郎君去哪里了?”
云袅道:“奴不知呢,许是去了夫人院中。”
他平日里也偶有不在院中的时候,是久在家中无事可做之缘故,识茵本该不疑有他,此刻,却因了这些字迹心乱如麻。
紫微城,显阳殿。
楚国公仍在禁闭之中,谢明庭求见的消息先传到徽猷殿,得了女帝恩准后,封锁已久的殿门缓缓打开。
殿中,周玄英正在案前抄书,见是他,只瞄了眼便懒洋洋地收回视线:
“你怎么来了。”
他所抄写的,乃是太上皇为女帝择婿时亲自组织编纂的一部类似《女诫》的书,历数历朝历代贤臣贤后之得失,以此达成对女婿的规劝。自二人成婚以来,周玄英曾数次被罚抄写,对书中内容早已滚瓜烂熟。
——只不过,那些对他也没什么用处就是了。
谢明庭站在离他三丈开外的地方,面色冷如青石:“来向殿下要解药。”
“解药?”周玄英嗤笑,“此药名为情药,实为巫药,哪来的什么解药?否则孤又何须眼睁睁地看着封思远那老男人捡了便宜!”
他说起封思远便怒火中烧,咬牙切齿,像是怨气颇深。
话锋一转,漂亮的桃花眼中却掠过一抹狡黠:“再说了,就算你觉得有解药,你也不该今日才来找孤吧?”
谢明庭不言。
如他所言,他本该一早就来要解药,但一来彼时他并不相信这药会发作四次,二来,他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力。
昨夜……昨夜,他险些便控制不住自己了。
而这,显然与他过去二十多年所养成的清静无为相违背,也与世俗道德相违背。
况且,他可以不在乎世俗道德,却不能不在乎弟弟。
弟弟,云谏,是他在世上最在意之人,父亲走后,他就是他在世上唯一的牵挂,他不可以罔顾兄弟之情。
他的沉默无疑是助长了周玄英的嚣张气焰,周玄英咧唇,笑得邪气又嘲讽。
“怎么样,状元郎?”他唤谢明庭,“鱼水之欢的滋味如何?弟妹的滋味又如何?”
谢明庭脸色骤青。
“当真没有?”他问。
“没有。”周玄英回答得斩钉截铁,“你若不信,大可以去问问封思远那老男人。”
“再说了,都到这个地步了,有什么可害臊的。有了第一回,再有第二回、第三回、第四回又有什么区别?弟妹的滋味都尝了才来假惺惺地求解药,不是自欺欺人么?”他嘲讽笑道。
既无解药,谢明庭敷衍行礼,转身离开。周玄英得意笑道:“奉劝我们的状元郎一句,这才第八天,可还有一次呢。此药药效猛烈,解除不了可是会很难受的哦。”
他没有回头,不过转瞬的工夫,人已消失在门外灿如银雪的天色。
周玄英闭门思过已有七八日,宫门尚是第一次打开,他的亲信明泉趁机溜了进来,报告了武威郡主求药的事。
周玄英微感诧异:“不是吧,真还没睡?谢明庭挺能装的啊?”
若真那个了,姨母不该还来讨药。
所谓第四次不过是骗他,那药就三次而已,哪有什么第四次,他就想看看以为自己中了药才和弟妹行事的人,到时候得知了根本没有最后那次会是何种表情。没想到,他竟真的捱过了三回。
“那就给她吧。”周玄英凤眸一转,笑得邪气,“状元郎好歹也算孤的表兄,二十多岁了还没尝过女人滋味,孤这个做弟弟的不得帮他一把?”
当日,那半瓶仅剩的、被珍藏起来的秘药被秘密送往陈留侯府上,交由武威郡主。
宫中之事识茵自是一无所知。她在房中耐心地等着,一直等到晌午间谢明庭才从宫中匆匆赶回。
“你去哪里了。”
“在府中随意走了走。”谢明庭面色如常地走进来。
两人之间惯常是这样的,分明更亲密的事早已在夜间做过,但白日里,他待她总是冷冰冰的,此刻也只应了一声便往书房去。
识茵起身跟上,他有些诧异,回过身时,她已撞入他怀中,两条柔柳一样的臂膀,紧紧地将他的腰缠住。
脸亦贴在了他胸膛上,突如其来的一个拥抱。
谢明庭心跳都似慢了半拍。
耳后已经渐渐聚起热意,语声却淡:“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想你了不成吗?”她抬起头来,眉眼盈盈含羞带怯,端的是小妇新过门的娇羞。
他不过走了半日而已,有什么可想的。谢明庭想。
然而在小妇人那般依恋爱慕的目光之下,他竟是脸热起来,目光亦无处安放,微微别过不肯看她。
识茵将他的别扭都看在眼中,假意不觉,拉着他一只手快步走至了书案,嘟哝道:
“好吧,其实是我有几个字不会写,就想着等你回来问问你……”
“不知郎君可否赐教呢?”
“什么字?”
二人此时已在书案前站定,她蓦然回过身来,被他身影圈在他与书案之间,眉眼弯弯,忽地倾身过来,谢明庭下意识将人搂住。
四目相对,她眼中有慧黠而清亮的笑意,映得身后窗中泻进的秋景都明丽几分。
尔后,柔荑攀着他肩踮起脚轻轻凑近他耳畔,声音轻快得像春夜里的一阵风:“当然是……”
“是……‘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的‘鸳鸯’二字啊。”
说完,她移开脸,就那么在他霍然怔住的目光中一点一点奉上自己,吻上他微凉的唇。
像是潋滟夕光之中,金风泠泠拂动芙蕖玉露,洒落水面,漾开圈圈涟漪。谢明庭的心忽然乱得不能自已。
区别于那些个月光迷离的静夜里饱含欲念的深吻,这个吻实在太轻太轻,她很快不好意思地移过脸,清润的杏眸中带着些微的忐忑与希翼:
“这是报酬,郎君现在愿意教了吗?”
一只手,却已拉住了他惯常执笔的那只左手,轻轻地摇。
谢明庭回过了神。
白皙的俊颜上犹泛着淡淡的红,他强作镇定,握着她手搦住了搭在白玉象形笔架山上的兔毫。
肌肤相贴,耳鬓厮磨,他执着她手提笔蘸墨,胸腔里一颗心却不受控制地疾跳。
识茵的心亦在跳。
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试探他字迹的方式,她就不信,都这个时候了他还会记得遮掩。
若真如此,那他也太正人君子了些……
可正人君子,又怎么会扮作弟弟,与弟妹苟合呢?
谢明庭的确不记得遮掩。
心胸之间仿佛荡开了一阵密而细微的鼓点,震得他心房亦是微微激荡。他握着她的手,提笔欲写。
只是,将要落笔时,忽然瞧见她眼睑下一片轻微颤动的卷曲长睫。
他的手就此微一停顿。
她在紧张什么?
转瞬却又明白了过来,原来——做出这些娇痴姿态,不过是试探他的字迹。
原来——亲他只为试探……
如果他是云谏,她还会这般试探他吗?答案自然显而易见!
心间有一瞬的恼意,继而涌起一丝报复的冲动。如同掩在冰面下的涓涓细流,虽细微却不可忽视,原先对于欺骗弟妹的挣扎随之消失不见。
他没半分异样地执着她手,以弟弟的笔迹题了半阙词。却非是她问的那首《长安古意》,而是——
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鸳鸯两字怎生书?
“如何?”
他放下笔,以手掌着她肩轻轻把人转过来:“还要再亲吗?”
他眼中清影湛湛,瞧不出半分暧昧迹象。却令识茵的脸,一瞬红到了脖子根。
她有种试探不成反被捉弄的错觉,一时之间,倒不知如何作答。
偏巧这时云袅进来送茶汤,瞧见窗台边纠缠到一起的两道影子,红了脸想退下。谢明庭叫住她:“什么事。”
一面以眼神示意她。
云袅瞬间读懂,含笑答:“郡主请郎君过去呢。”
他顺势松开识茵:“我先去母亲那边。”
语罢,手掌轻在她肩上一按,别身离开。
云袅行礼后亦退下,书房中空荡荡的,唯响起识茵局促而紧张的心跳声。
她看着洒金雪浪纸上风樯阵马般的一手好字,虽书柔情,亦于金钩铁画中锋芒毕现,确是当初和自己通信的笔迹。
难道,真是她多想了吗?
“新妇,已经在怀疑了。”
这厢,谢明庭已经走到了母亲院中,开门见山地道。
方才,若不是他因自幼替弟弟分担课业,练就一手和他一模一样、连父亲都分辨不出来的字迹,恐已事泄。
“儿子需要知道,她和云谏之间过往的所有细节。”
自武威郡主命长子扮做幼子兼祧新妇以来,这尚是他第一回主动走近母亲的院子。武威郡主手抚着猫儿脊背,冷然笑道:“现在才想起来问,看来,我儿前时隐瞒得倒不错。”
谢明庭脸色晦暗。
他知道母亲是在讽刺他。从前,是母亲盼着他能隐瞒,数次对他软言相求。
现在,却是他不得不隐瞒,转而来求着母亲。
很多时候,他也想告诉弟妹一切。但走到今天这一步,他二人关系早已越界,反而不知道该怎么收场。
武威郡主嘲讽之后,倒也没隐瞒:“有什么过往?麟儿不曾与你说过吗?新妇子是他在去年元宵的灯会上认识的,回来后就疯了一样央我去顾家提亲。你知道的——以顾家那样的人家,哪里配和我们做亲家?不是你弟弟喜欢,我哪会给他娶顾氏!”
说到此处,武威郡主又疑惑看他:“不对啊,你不知道的吗?那天晚上,你们俩不是一起出去的?”
作者有话要说:弟弟:!哥你还记得我呢。
抱歉因为我的破事让大家等这么久了,这章发50个红包QAQ,不要单撒花嘛(对手指)。
“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鸳鸯两字怎生书”
“她的纤手摆弄着笔管,长时间依偎在丈夫身边,试着描画刺绣的花样,却不知不觉耽搁了刺绣,笑着问丈夫:“鸳鸯二字怎么写?”
——欧阳修·《南歌子·凤髻金泥带》,译文出自网络,真心觉得这首词写得很旖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