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微行上前一步,将起身正欲扑过来却绊了一跤的霍蘩祁稳稳地托住,冒冒失失的,教人真是无法可想,他颇有几分无奈,“禁足解了,来看你。”
“嗯?”
霍蘩祁从未见过传说之中的皇帝陛下,印象之中,他是个百姓称道的好皇帝,至少四海升平,水患旱灾都能得到合理的控制,不至于一发不可收拾,不至于酿出大祸,大多数人有鱼有米吃。
但是作为丈夫和父亲,他却是太糟糕了。
一桩旧事,皇帝对皇后瞒了近二十年,杀了太子亲生母亲,与太子势同水火,既严苛不近人情,又不予妻子全部的信任与诚挚。
她正想着,只听步微行道:“带你出去走。”
霍蘩祁看了眼身后竹篮里的半成品,困惑道:“去哪?可我现在没有什么空闲啊……”
男人近于蛮横地打断她,拉着她便要走。
这一出了凉亭,身后黑压压的禁卫队便跟了上来,霍蘩祁本以为是阿二他们,但定睛一瞧却不是,乌压压的,脸上几乎没有人气和活气,个顶个的冷漠黑脸,甲胄佩剑在身,原来是宫里的禁军。
她可算明白太子殿下为何总是脸色冷漠不近人情,要是她成日被这群人围着转,不疯也要被逼疯……
霍蘩祁悚然一惊,才想到自己竟忘了问他那病是怎么来的。
他唯独隐瞒了这点未曾提及过。
步微行沿着石阶如风一般走下,一名年轻的玄甲禁卫却持剑堵上来,“陛下吩咐,殿下不可此时出城。”
松了宫廷禁制,看似松绑,实则是扩大地域的软禁。
怕他一气之下跑了?
步微行冷然动唇,“孤不出城,再有阻者以忤逆罪论处。”
霍蘩祁被他握住的那只手细微地发颤,她隐约品出了一些不寻常来。皇帝与太子之间的剑拔弩张,是一个无时无刻不在的死结。
禁卫颔首行礼,号令手下沿途跟上。
上了街,人潮汹涌之处,霍蘩祁略感不安,这回不像夜中游湖一般兴逸飞扬,也不如船泊水中的安宁和踏实,反而有种无形的压迫和激烈感作祟,她忍不住挨着他,低声道:“怎么回事?今天你带出来的怎么不是言诤他们?”
步微行攒眉,人声鼎沸,他的声音在叫嚷的哄闹声之中湮没无闻,“被陛下扣了。暂时我只能一个人行动。”
不过只是明面上的言诤等人,他自己在银陵的势力,尤其随行的暗卫仍是在的,陛下这些年许是有所顾忌,从未将他的实力戳穿,张弛有度,且偶尔放权,犹如恩赏。
霍蘩祁费解,正要再问,只听到男人低沉的一声,似叹息,若隐若无,“今日皇后临盆。”
她震惊地望着他的侧脸,人烟繁盛处,身侧分明万千锦衣罗绮,却映不化一个人的孑然与苍白。
心尖瞬息牵扯出一股难名的钝痛,她懂,她想说,她都懂的。
他越发觉得,他像是一个被孤立在外的人,何况皇后这一胎若是皇子,那么不但他会彻底被亲情隔绝,而且,连仅剩的太子位都岌岌可危。当今陛下春秋鼎盛,壮心未已,一旦嫡出的皇子长成……
她亲眼所见,在士族贵族之中他的名声和风评都太糟糕,不少人为了自身利益,还有那恶劣的私心,都等着看他从巍峨九重宫阙被覆手打入尘埃,并为之额手称庆。
她都懂的,原来身份高贵如他,亦是踽踽独行,如此艰难。
不知不觉,霍蘩祁紧紧地扣住了他的手,十指交缠,握得那样紧,那样紧,就连习武多年握惯了兵器的步微行也不禁察觉到一丝疼痛。
“阿行……”
步微行几乎不曾动容,在霍蘩祁隐忍的哽咽之中,他只淡淡道:“陪我走走。”
霍蘩祁再也说不出任何拒绝推辞的话,忍了忍泪花,坚强地冲他笑,“嗯。”
这个时候,阖宫都在紧张等待皇后生产,最紧张的当然还是陛下。当年皇后诞下死婴,坏了身子,这近二十年来一直调养,便没再受孕,如今这一胎来得更似天赐福运,皇帝也不过是普通男子,他如此爱恋他的发妻,此时只怕紧张到再无暇关心这个儿子的去向。
但观他脸色,除却略有一丝苍白,倒别无其他,她略略安心,不断安慰提示自己,也许是公主,也许是公主。
这一胎若是公主,情况便不能算太糟。
霍蘩祁咬了咬嘴唇,她明知道陛下皇后一直以无子为憾,她这么想,确实不大厚道。
可是两个陌生人,在她眼里心里怎么比得过他?
她不想让他的人生之中再有一点点不痛快,不想他被人为难。那晚月下画舫上,她笑吟吟地听着他们议论太子,回家之后,思前想后,却也不痛快了,他们不喜欢他啊,他们那么坏,背后说他坏话,她居然还帮腔作乐,简直可恶至极。
才想到这儿,身侧犹如平地起了一股飓风,她被扯入男人怀里,霍蘩祁一愣,感觉到男人胸膛不规律的起伏,似急火攻心,她还未抬起头察觉发生了何事,步微行沉怒道:“走路不看路?”
霍蘩祁一怔,飞快地从他怀里站起来,只见身旁街道上人仰马翻,原来是那日张扬地打马而过险些撞着了袅袅的少年,当日她也是这么训斥袅袅的。
看来人一旦沉迷在某种情绪里,便容易疏忽不察犯大错误。
她心虚地笑了笑,只见那锦衣华服的美少年浓丽张扬的眉梢蛮横一挑,“何人敢撞你小爷?”
卖团扇的小摊摊主被撞得伏地不起,好容易才扶着腰跪起来,见这大爷,忙磕头赔罪,“对不起,小的没长眼,是小的没长眼,大爷见谅……”
说罢,那美少年粗鲁的一鞭甩了下来,“刺啦”一声,那摊主瞬间皮开肉绽,惨呼一声歪倒在旁。
霍蘩祁看得心火更炽,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
百姓不敢围观,只敢远远地瞟几眼,害怕沾惹了这个少年权贵,纷纷避得远远的。
少年冷笑一声,再度扬鞭要打,便听到低沉的一声怒斥:“住手。”
是步微行。
少年一见他,瞬间眼睛雪亮,将鞭子挂于腰间,笑着大步走来,“表哥!”
霍蘩祁心中咯噔一声,看着少年眉眼,浓如墨画,很有几分昳丽艳彩,听他唤太子表哥,莫非是皇后的侄儿?
步微行丝毫没有与他攀亲论交之意,冷然道:“你可知银陵百姓如何论你?欺压良善,横行无忌。”
少年一听,登时委屈起来,一个唿哨儿,身后那匹神骏的烈马乖觉地爬起身来,他嘟着嘴唇道:“我只是前不久刚得到一匹汗血马,想让他们看看……”
步微行道:“你的马原来是如此看法。”
黄樾嘴一扁,“表哥,银陵这帮人本来就善恶不明是非不分,你自己兢兢业业地勤政,换来的不过也是那么不中听的几句。”
说罢,他的目光撞向霍蘩祁,破天荒犹如见鬼般,呆若木鸡,“表哥,你什么时候有了……有了侍女?”
霍蘩祁瞪了他一眼,哪只眼睛看到自己是侍女?
自打到了银陵,她已经学着打扮了,加上身材又多了几两肉,早已不是当年吴下阿蒙,竟然还能被认成侍女?
霍蘩祁已经很克制了,才瞪了他一眼。
她只是又转念想到,步微行与皇后只是名义母子,实际并不是,那么这个唤他“表哥”的少年,实质上也并不是他亲表弟。想来皇后既然不知,那她的亲族黄氏也必当不知。
她能感觉到,步微行并不想应付这个徒有虚名的表弟,她愿意当了这个和事老,用几点碎银子摆平了小摊主的怨念,黄樾见步微行在场,不敢吱声,犹如耗子见了猫似的可怜巴巴的,霍蘩祁不想他坏了步微行的兴致,让他今日更烦躁,便拉着他走。
“阿行,我们去别的地玩。”
等等等……阿行?
这个女人竟然如此胆大包天!
黄樾犹如吃了满嘴黄连,震惊而苦涩,呆立原地不动了。
他从未在太子表哥的脸上,看到过一种被叫作宠溺的神情,可今日他见着了,太子表哥近乎温柔地点头,纵容着她的胡作非为,仿佛她要什么,他都给。
霍蘩祁心想带着他去最热闹的地方,远远地听到有人嚷嚷,那边人头攒动,很是拥堵,肯定有好事。
她兴致上来,欢乐地冲他扬起笑靥,“我们也去看看!”
他点头,纵容地任由她拉入人堆。
原来是有富豪乔迁新居,又好收集丹青书法,正高价收书画回去布置房舍。
楼阁之内,挨挨挤挤的上百人,拎着墨宝争先恐后地要面呈书画。
霍蘩祁拉着心上人躲在门框折角,她肉眼可观,某个男人并不喜欢热闹场面,眉心已经紧得令人心生骇然了,她却仿佛毫无留意,拽着他的手与他十指紧扣。
步微行的确不喜欢热闹,何况是此时厅堂被拥堵得水泄不通,一股汗味和浓重的恶臭。
他不耐烦地抿了唇。
霍蘩祁却在他身上乱蹭,他低下头,只见她眼睛雪亮地问:“你会不会书画?”
步微行望着她真诚的求知若渴的目光,便心下无奈。
这个女人果然一点都不了解他。
第48章 计较
霍蘩祁雪亮的眼眸尤似两粒明珠灼灼, 当然她渐渐发现他其实很没有兴致。
这让她也不觉气馁下来,隔了许久,喧嚷的人声被叫了停, 而立之年、气韵儒雅的富商坐于长桌尽头, 这种儒商,既手握重金, 又待人谦和,即便是权贵也不少与之往来的, 他说要收画, 便有不少现场拿纸笔作的, 也有拿出家中珍藏的名品来的。
但富商看了几眼,均摇头不愿收,看了约莫三十人, 只收了一卷《秋夕残荷图》。
人还是挨挨挤挤往里头钻。
霍蘩祁好奇地东张西望,只见身后围了大桌人,惊叹不止,拍手称妙, 她忽然蹙眉,不合时宜地想到:要是袅袅来说不准入他的眼呢。
“画得好!”
“真不错!”
富商也讶然,正要起身去看看, 只见一个人挤入了人堆,将手里的画捧到富商眼前,“老爷,我这幅字画您瞧瞧。”
富商颔首不语。
画轴徐徐剥离, 纵向拉长,银陵人喜欢风水玄学,无论辞赋书画,都不免以山水为题,这幅画没有免俗,但脱俗就在,它的山水并非黑白,并没有点到即止的留白,也不曾以浩淼烟水故作朦胧,反而挥洒自如,大胆地别具一格地用了大片绿,墨绿浅翠,层层叠叠,自巉然独峰,至重崦薄日,绿得刺眼,红得夺魄,不留赘笔,画上一侧的题字更是如龙翔于轻云之间,遒劲而根骨卓然。
富商只看了一眼,瞧见了落款,并没有多作震惊,只反问了一句:“前朝王甫之作?”
这时富商这里聚集了一大波人,包括茶楼老板,闲话声声,倒品评得很是热闹。
霍蘩祁竖着耳朵听,手却时刻不松地抓着他的五指,他修长白皙的漂亮手,握在掌心一片暖意萦绕。
送画儿的是个驼背,其貌不扬,捉襟见肘,一笑,露出了那满口黄牙,端的令人纷纷避却,他点头哈腰道:“对,就是。”
富商沉了脸色,道:“这幅画画得好,不是没有收藏价值,但它是一幅赝品。”
说罢,驼背脸色大变,不单他,窃窃私语声此时高扬了起来。
茶楼老板吃惊地问:“这个……当真是赝品?”
富商道:“我敢在此高价悬画,自然有我的眼光。”说罢又轻挥袖,“你也不必紧张,我没说不买。”
霍蘩祁暗暗忖道:明知是假还要买?这不怕吃亏了么!
富商接着道,“临摹这幅赝品的人,也有极高的造诣是不假,他的狂傲放旷处,远胜于王甫,运笔如千钧,色彩铺陈犹如天马行空不可羁勒,他不吝才,也不藏拙,爱憎分明,不拖泥带水,更不善丝毫虚伪修缮,也正是因此,这画的角落里遗落了几笔尚未勾线,比起王甫的至臻至美苛求完备自是大有不同。”
这几笔勾线,是勾也可,不勾也可,只是作画二人的笔法和心境都大不相同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