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沈将离际遇后,海城上下莫不唏嘘。沈将离在海城住下的第一夜, 就感受到了景氏浓浓的温情。这久违的温暖萦绕身旁,沈将离枕在枕上,含笑入眠, 许久不曾睡得这般踏实。
因为景岚要与景九叔交代事宜,所以柳溪是由红姨娘亲自推回小院休息。
离开海城这几日, 东浮州外风云骤变。
景九叔那边收到了好些探子带回来的情报,比如:魏氏被朝廷与异族两面夹击, 柳素仗着西山柳氏火器的辅助,暂时稳住了局势;异族突然调转矛头,直指东浮州西边十余个县城,打了朝廷一个措手不及, 东浮州西边的十余个县城如今都是异族掌控之地;朝廷那边心急如焚, 放弃了围打魏氏三州,准备先抢回东浮州沦陷的那十余个县城。
朝廷越急, 驸马曹阳便越坐不住。
景岚听到这些消息后, 思忖曹阳应该会二次登门了。
九叔, 海城一切照常,该铸兵的铸兵,该采矿的采矿。景岚想了想, 又道,修罗卫贼心不死,不,应该是买修罗卫的人贼心不死,这几日海城守备还是不能放松警惕。
是,少主。景九叔领命。
景岚想了想,九叔,秦叔他们出海采矿,能采珠的话顺手也采些回来,能卖多少钱就卖多少钱。乱世不易,掌中多些银钱,办事也不至于捉襟见肘。
景九叔再拜,是。
景岚微笑,这次多谢九叔来接我。
这本就是我该做之事。略微一顿,景九叔正色提醒景岚,不过,少主下回可千万不要再孤身犯险了。
嫂嫂这次很生气吧?景岚忽然开口问道。
景九叔沉声道:若不是脚伤着,只怕少主早被大少夫人给抓回来了。
景岚沉默。
景九叔轻咳两声,自忖不该这样说自家少主,不过少主已经安然归来,还带了沈姑娘来医治大少夫人,想必她不会气恼少主太久。
这可不见得。
景岚回想今日红姨娘推柳溪走的那一瞬,她眸光冷淡,分明心里是有气的。
九叔,劳烦帮我把马车上的笼子提来。景岚忙这半日,险些忘记了还有一招。
景九叔点头,少主在此稍后,我这就帮少主去提来。
嗯。景岚悄悄舒了一口气。
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景岚想,以柳溪的心性,待她好些肯定是要来算账的。与其等她来算账,不如先下手为强,试着让她消消气也好。免得柳溪来清算时,两人万一一言不合闹起来,被红姨娘知道了,到时候两个女人一起教训她,景岚根本吃不消。
一提到柳溪,景岚被她抓的手臂就隐隐作痛。
景岚掀起衣袖,看着上面的指印,柳溪也算是手下留情了,不然这重新接骨之痛,常人吃痛下手,怎会只是留几个指印,只怕血肉都要掐破。
真是个倔女人!
景岚摇头一叹,面对柳溪,她向来是无招的。
与此同时,柳溪静静地坐在榻上,望着敞开的房门,若有所思。
今日她实在是失态,竟在景檀面前落了泪。众人皆知她最是坚强,景檀若是看出了什么端倪柳溪摇了摇头,她只觉不安,不敢再往下想下去。
如今景岚正是建立人望之时,她不该在这个时候扯了景岚的后腿。
对景檀解释了,显得刻意,可不解释,又怕他会乱想。
景檀又不比景岚,他毕竟是行了冠礼的男子,私下与他闲谈,只会招惹是非。每每想到这里,柳溪就觉得颓然。
世上女子枷锁太多,这也是错,那也是错,何时女子才有挺直腰杆恣意而活的那一日?
柳溪越想越是烦闷,不由得沉沉地叹了一声。
忽闻窗外响起了吹叶小调,柳溪嘴角微抿,不禁循声朝着窗外瞧去。
这小调她是听过的,阿岚曾经在山间小道上折叶给她吹过一曲。
房中的丫鬟惊喜地相视一笑,已经许久不曾听见五公子吹树叶了。景岚以前在家中闲来无事时,偶尔会爬上檐角,折叶吹曲,虽说不是什么特别曲子,可细细听来,音符之中透着一丝愉悦,总能给偌大的海城平添几许欢意。
过去的景岚最年幼,也最好说话。丫鬟们央上几句,便会折叶吹上一曲。
自从大公子死后,别说是吹曲了,连脸上的笑容也鲜少瞧见。当上家主之后,更是严肃,丫鬟们哪里还敢央着少主吹曲作乐?
柳溪瞥见了丫鬟们脸上的笑容,明知故问:是何人在吹曲?
丫鬟们笑道:少主。
柳溪难掩笑意,她竟还会这个?
丫鬟们点头,大少夫人有所不知,海城几位公子中,音律最好的就是少主,我们已经许久没有听见少主吹叶子了。
这般难得么?柳溪含笑问道。
丫鬟们笃定地点头,少主只有高兴的时候才会吹叶子。
原来如此。柳溪会心轻笑,回想景岚在山道上牵马吹叶的模样,原来她那时是真的高兴。
她与景岚之间,消融那些上辈子的仇恨后,原来也可以容下欢喜二字的。
三年,兴许也是来得及的。
柳溪心情大好,笑容忍不住更浓烈了几分。
小调一曲吹罢,陡然换做了另外一种诡异的曲音。
丫鬟们听得皱眉,总觉得这曲音中透着一股邪气,少了方才那小调的明媚轻松。
柳溪笑容未减,这曲音她更是熟悉。
这丫头竟在御兽,她想做什么?
哪里来的兔子!
它好像尾巴受伤了!
两名丫鬟突然发现一只小白兔蹦入了房中,一名丫鬟快步向前,将小白兔温柔地抱了起来,本想送出房去。
留下它。柳溪眸光微亮,既然是景岚的心意,她怎能放过呢?
丫鬟将小白兔抱了回来。
才到柳溪跟前,这小白兔便跃入了柳溪怀中,与此同时,窗外的曲声也骤然休止。
你们去找个篮子来。
柳溪轻抚小白兔的脑袋,此时哪里还会气恼景岚?这丫头好像开了那么一窍,还算有良心。
嗯!丫鬟们点点头,便退出了房间。
柳溪小心解下系在小白兔尾巴上的白布,这哪里是裹伤的布?上面不起眼处小小地写了四个字好好养伤。
阿岚,你就那么怕我么?柳溪哑笑轻嗔,上辈子她绝不会捧着一只小兔子爱不释手,做这种寻常闺中女子才会做的事。
可这辈子
柳溪捧起小白兔,对着小白兔皱了皱鼻子,指尖轻轻地刮了一下小兔子鼻尖,喃喃道:下不为例。
飞檐之上,景岚听见了柳溪的低喃,她释然笑笑,弹开了指间的树叶。
应该算是过了这一关。
景岚站了起来,从檐上翻落,甫才落地,惊觉墙角闪过一条黑影。
什么人?!
景岚一声厉喝,那黑影见藏不住了,便探出了半个身子。
二哥?
景檀缓缓从黑影中走了出来,他对着景岚比了一个嘘的手势,指了指边上。
景岚点头,跟着景岚走到了无人的角落之中。
这里与柳溪的小院只有一墙之隔,就算是巡城,也不该瞧见她就躲了的。
小五,你瞧见我的事,可千万别让娘知道。景檀赶紧嘱咐景岚。
景岚惑然,为何?
娘这几日不知怎的,不让我来探视嫂嫂就罢了,还总想着让我出去找两情相悦的姑娘。景檀也不准备瞒景岚什么,若让她知道我晚上来过这里,定要狠狠骂我,说我不知避嫌。
景岚认真的回道:这个时候来探视嫂嫂,确实不妥。
景檀也知理亏,以后小五你跟我一起来,这样娘就不会乱想了。
景岚突然沉默了下来,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气氛忽地变得有些凝重,景檀忽然不知应该如何解释。
二哥你好像对嫂嫂很是上心?景岚试探地问他。
景檀心虚不敢直接回答,指了指景岚方才坐着吹叶子的檐角,小五你不也一样么?
说实在话,被景檀这样一戳,景岚多少也有些心虚。
景檀看景岚没有反驳,他也试探地问道:嫂嫂守孝三年后,她若要走
什么守孝三年?景岚没有听景檀说完,先惑声问道。
你还不知此事?
何事?
景檀看景岚这一头雾水的模样,叹声道:嫂嫂跟娘已经讨要了放妻书,她说,给大哥守孝三年还了恩义后,便会离开海城。
放妻书不是该我写么?景岚大惊,心绪瞬间纷乱,少了嫂嫂这层关系,海城便不会是柳溪永远的家,可柳溪毕竟是新寡,也不能让她为大哥守一辈子的空房。
景檀摇头叹息,其实,对嫂嫂来说,也是好事,不是么?
五味杂陈。
景岚没有回答景檀的话,只是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墙。
她也想过柳溪可能会离开,却没想过她会这么快地就给自己定了三年之期。
也好么?
对柳溪而言分明也是好事,景岚却隐隐约约地发现
她好像有一点点舍不得了。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文~今天下班晚了,更新慢,大家慢慢看哦~明天也差不多这个时候更新~
第94章 敕令
檐前雨珠纷落, 也不知这场风雨要下到什么时候才罢休。
黑瓦白墙矗立风雨之中,漫天雨幕在错落有致的檐头蒙上了一层薄纱。
东浮州的州府叫【东临】,驸马曹阳率兵在此驻守已经三个多月, 与东浮州西境的异族兵马也打了整整三个多月,竟寸土都没收复。
骊都那边对曹阳已有微词, 若不是有长公主坐镇朝堂,十四岁的小皇帝也不知该如何稳定惶惶人心。
雨丝从敞开的小窗飘入,落在搁在笔山上的白玉笔上。
曹阳皱紧眉头, 看着今日新的军报,满心焦灼。
唉。曹阳拿起白玉笔,只觉触手冰凉, 还能回复前线将军什么呢?朝廷无将可用多年,保证异族兵马不再攻陷城池, 已是前线将军最大的本事了。
【东临】府衙正堂的门一直大开着,只因前线的战报随时都会加急送抵, 关不了多久,就得开门放入送信的兵士。
悔不当初。
曹阳不该赌这一次,相信夜夫人的话,联军齐攻魏氏掌控的西北三州。
与虎谋皮, 终致祸患。
不但没有攻下魏氏的西北三州, 还赔了东浮州的好几座小城进去。
驸马。副将来到正堂门口,恭敬地对着曹阳一拜。
曹阳知道定是又有战报传来, 他颓然搁下白玉笔, 捏着额头, 倦然挥手示意副将把军报送进来。
副将摇头,夜夫人在外求见。
她还敢来?!曹阳大惊,前线正在打仗, 这女人居然还敢孤身犯险!曹阳稍微让自己平息了些,在正堂座上坐了个端直,扶了扶发髻上的玉冠,捋了一下衣袖上的褶皱,方才道:带她上来。
诺。副将退下。
不多时,穿着黑裳、戴着黑纱的夜夫人便从正堂外走了进来。
曹阳冷眼打量夜夫人,隔着黑纱,还是能看出她今日心情不错,显然是有备而来。
驸马爷,别来无恙啊。夜夫人咯咯轻笑,开口就寒暄了一句。
曹阳冷嗤一声,你胆子不小啊!
呵。夜夫人抖了抖裙角上沾染的雨珠,富贵险中求,胆儿小的人死得也早。说着,她抬眼凛然对上了曹阳的双眼,驸马爷,今日我来,只问驸马爷一句,当初与我们夜氏的约定可还算数?
曹阳从未见过这般厚颜无耻之人,分明是夜氏毁诺在先,如今还敢提及此事,脸皮未免太厚了些。
夜夫人早就料到曹阳会是如此反应,她淡淡笑道:若是驸马爷忘记了,我可以再与驸马爷说一遍。
再说一遍又如何?曹阳讪笑,你以为我还会信你的话?
信不信是驸马爷你的事,既然驸马爷还记得,那我再加一条。夜夫人对着曹阳竖起了食指,今日我要驸马爷亲手盖印的朝廷敕令,敕封我兄长夜承天为西沉州都督。
曹阳猛地将白玉笔狠狠砸断在了案上,怒喝道:你好大口气!
再过两月,就该入冬了。夜夫人徐徐开口,说的却是另一件事。
这事更是曹阳的心病。
朝廷连年征讨叛贼,军饷消耗巨大,军粮更是消耗巨大。入冬以后,九州四处飘雪,朝廷粮草储备根本不足,再战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可夜夫人远在西沉州,怎会知晓这些?
西沉州这几年贼盗四起,出过好几个山大王,朝廷若真有余力管顾,也不至于空置整个州府的官员多年。夜夫人笃定曹阳没有第二条路可选,她走近了案台,重新给曹阳拿了一只毛笔,蘸了蘸墨汁,递向了曹阳,驸马爷曾许诺,你我联手拿下魏氏三州后,便帮我们夜氏除去奴籍,让我们夜氏子民可以入九州如寻常百姓一般生活。如今我们只求一个能够遮风避雨的州府安顿族民,选的还是朝廷管不了的西沉州,驸马爷还在迟疑什么呢?
曹阳没有去接毛笔,你们想要的远不止西沉州。
夜夫人故意叹了一口气,放下毛笔,朝廷名正言顺地给我们一个西沉州,我们自然就不会再攻打东浮州了,这个道理想必驸马你是明白的。
曹阳脸色铁青。
夜夫人索性趴在了案上,东浮州那几个城池,我们也可以还给朝廷,以示诚意。
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曹阳咬牙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