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兄,今日不妨先谈到这里。等到明日老戴打听到‘苏麻离青’的事我们再详谈,如何?”
明远还是相当尊重戴朋兴的“工作时间”的。
一时劳忠实告辞离去。海事茶馆打烊,戴朋兴开始一扇一扇地上门板。
明远却还坐在刚才的座位上,手指在桌面上一点一点地轻轻敲击,正想着心事。
戴朋兴将门板都上完,突然跑来对明远说:“明郎君,劳忠实这个人逗留在杭州,依我看也未必是为了寻访那‘苏……’您说的那种染料。”
“他每天晚上都会去逛瓦子。我在瓦子里有认识的朋友,说他每天晚上都是必去瓦子点卯的……不见得是个正经人。”
明远“嗤”的一声笑,道:“去逛瓦子就不是正经人了?”
戴朋兴这结论下得武断,听见明远的笑声,忍不住脸红了红。
他自己是个以事业和家庭为重的男人,将逛瓦子视为“不务正业”,所以才会开口唐突。
但见明远有意与这劳忠实合作,戴朋兴还是据理力争,提醒明远:“万一那人去瓦子是对‘关扑’一类的游艺上了瘾呢?”
官府平日里禁绝关扑,但是不少瓦子里还是能找到类似的游戏。
“为了一种染料,在杭州城里逗留多日,也不着急……这,真的不大像是正经做生意的商人。”
最终戴朋兴还是坚持自己的观点。
明远却正好想到了一件“员工福利”。
“那今天晚上一起去瓦子玩玩吧!老戴,自从这茶馆开业你就一直在忙,这不正好,带上你的家人一起去松快松快。今天晚上城里的瓦子——刚好都是我的人。”
*
戴朋兴待到了杭州城中的瓦子里,才明白了东家那句“刚好都是我的人”是什么意思。
城中米市桥下的米市桥瓦子门外高悬着招幌,上面写着大字:“热烈欢迎汴京朱家桥瓦子来杭联谊交流”,另一边招幌上则是:“上演经典保留剧目《白娘子永镇雷峰塔》”。
汴京城中的朱家桥瓦子是明远的产业,戴朋兴一早就从史尚口中听说过。
戴朋兴将阿宝扛在肩头,自己挽着媳妇,随着熙熙攘攘的行人们一起慢慢向瓦子里的勾栏靠近。
戴娘子叹道:“戴郎,我们一家确实是好久没有一起出来逛瓦子了。”
戴朋兴心里自然存了一份愧疚,马上开口:“我去问问那勾栏的票该如何买,这次无论如何给咱们一家子捡个最好的位置。”
他话音刚落,已经有人在大声招呼:“戴郎君,戴郎君……这里!”
戴朋兴见是明远的长随老张,便顺着行人走动的方向斜刺里挤过去。
“明郎君请您一家都去那边的閤子里。”
戴朋兴闻言,心中竟生出几分受宠若惊。他是贫门小户出身,自幼节俭,不喜铺张。待到后来连损两船,生意失败,更加不可能花这等闲钱。
因此,戴朋兴与妻子结缔多年,阿宝长这么大,他还从来没有请妻女坐进勾栏的閤子里看杂剧。
此时此刻,只因明远这样一个小小的举动,戴朋兴心里便满是感激,暗暗发誓:无论明远要他做什么,他都要将明远指派的事情做好。
一时戴家一家人在明远的閤子中坐下。自有瓦子里的侍从送上食水,还有特别给阿宝准备的新鲜水菱角。戴家一家人初时还为这閤子中的舒适与奢华所吃惊,待到戏台上的杂剧表演一开始,一家人的注意力又全都转到了勾栏里的舞台上。
这出杂剧在杭州的勾栏里上演有极其特别的意义——
因为这个故事本身就是在这里发生的。
戴朋兴年幼时就听过“蛇妖报恩”的故事,他的妻子在阿宝小时候也给小姑娘讲过这样的睡前故事。
勾栏上的“西湖断桥”布景很快就被本地观众们认出来了。而瓦子门外招幌上那座“雷峰塔”,也确实存在,至今未塌。
因此,杭州百姓们观看这出杂剧时根本无需额外的“代入感”,剧目一开始便自然而然地进入故事,与勾栏舞台上的人物同喜同悲。
戴朋兴本人对这杂剧故事并不怎么感兴趣,但看到自己妻女为舞台上的故事如醉如痴,戴朋兴就足够舒心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杂剧演出结束,瓦子内掌声雷动,观众们含泪叫好喝彩。戴朋兴也看见自己的妻子一边拍手一边用帕子抹泪。而阿宝尚自懵懂,只是安静坐在戴朋兴膝上,不明白舞台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接下来便是演员上台谢幕,并致感谢辞。
朱家桥瓦子的当家花旦平蓉和郝眉上前,先是感谢了杭州的同仁邀请他们一行来杭演出交流,然后又感谢了曾经为这出杂剧的创作而奉献心力的人们。
“苏轼苏通判,蔡京蔡县尉,昔日在汴京时都曾为本剧创作词句,赠予墨宝,本剧多得他们二位之助,再次向他们二位表达万分感激——”
平蓉说这话的时候,伸双臂指向瓦子中的一间閤子——显然,苏轼或者是蔡京,现在应该就坐在那只閤子里。平蓉说毕,冲着那边盈盈拜倒,她身后一起出来谢幕的演职人员同时跟着拜谢。
苏轼与蔡京在杭州本地的官声都不错。听说这两位官人竟然也贡献创作了这一出杂剧,瓦子的勾栏前顿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掌声。
致过感谢辞,平蓉竟又恢复了许宣的角色,对身旁的郝眉道:“听闻娘子筹办的‘保和堂’,明日要在杭州城中开业了?”
郝眉顿时嗔道:“奴的‘保和堂’,难道不也是夫君的保和堂吗?”
于是两人同时向勾栏跟前的观众们拱手与福身:“各位,明日‘保和堂’开业酬宾。将有大夫坐堂问诊……”
勾栏前看戏的人们轰然叫好:这“保和堂”,不正是剧中白娘子与许宣共同操办,悬壶济世的那家药房吗?
戴朋兴顿时有些恍惚——
他事先已经得知明远会开一家药房——史尚在南边打通了药材采购的渠道,因此可以兼做批发与零售的业务。
他也知道这家药房被命名为“保和堂”。
但他万万没想到,明郎君竟然用一整出杂剧来为这家新药房做宣传。
而且用的竟是这样的手法——让杂剧里故事的场景活脱脱地进入人们的生活中。
他可不知道,明远在向平蓉郝眉面授机宜的时候曾经泄露过这种手法的名字:“这就叫——打破次元壁。能够带来很多流量哦!”
但到此刻,戴朋兴才真正对明远的能力有了更完整更清晰的认识——这个小郎君,绝对不止是有钱。
他拥有一个完整的商业世界,这个世界里的每一个元素、每一项资源,都可以随时被他随时调用,相辅相成。
正当戴朋兴自顾自震惊的时候,阿宝突然扬起脸问阿爹:“明叔叔呢?”
戴朋兴随口答:“今日苏大官人与蔡官人都在,明郎君应该在他们的閤子那里吧!”
然而戴朋兴猜错了,明远此刻并不在苏轼与蔡京所在的那个閤子中。
他正蹲在这座瓦子的一个角落里,蹲在劳忠实的身边——
劳忠实一扭头,见到是认识的人,便也没在意,继续自己手上的动作。
而明远则送上一个灿烂的笑容,似乎在说:“我知道你每天来瓦子是为了什么了!”
劳忠实,正在重复他每天晚上都会来瓦子做的事:画画。
第218章 千万贯
米市桥瓦子里的这个角落视野并不好, 但胜在头顶高悬着一盏明亮的玻璃灯笼。夏夜里,不少飞蛾都被这样明亮的光线吸引而来,却在灯笼跟前碰了“玻璃”壁, 发出轻微的“砰砰”响声。
而劳忠实身边放着他那个竹篾箱子,面前却展开一张价格极其便宜的桑皮纸,手持一枝顶端已熏成炭的树枝, 在纸上勾勒出勾栏舞台的大致形状。
明远在旁默默看着, 忽然饶有兴致地插嘴问道:“这是……透视画法?”
劳忠实的心神还完全沉浸在眼前的画作里, 再说他也不知道透视画法究竟是什么意思,只管随口答道:“跟画界画的行家们学的……”
他这一分心, 手下顿时画错了一笔,黑黑的炭笔朝着不该去的地方划去,桑皮纸上顿时多出一道不和谐的杂音。
“哎呀——”
劳忠实显出些手忙脚乱的样子, 又想擦,又擦不掉。偏偏这张桑皮纸他还想继续打算用的……
谁知明远笑着从旁递了一枚东西过来。
“用这个!”
劳忠实接过一看,一寸见方的白色小块,入手软软的,捏起来颇有弹性。
“用这个擦, 能擦掉的!”
明远笑眯眯地鼓励劳忠实。
劳忠实怔了怔, 似乎被明远的眼光蛊惑了, 当真捏着这个白色而柔软的小物件, 在桑皮纸上自己错画下的那道痕迹上反复擦拭。
“呀——”
真的擦去了。
只是,那炭笔留下的黑灰色痕迹仿佛转移到了手中的物件上,原本纯白无暇的物件表面却渐渐变成了黑灰色。
劳忠实顿时满心歉意, 想要道歉。他一抬头, 正对上明远那对蕴含笑意的双眼。
“再用用这个——”
明远又随即递了一枝炭笔过来。
不对……这不是炭笔, 这是一枝细细的木棍……
不对……这也不止是一枝木棍, 木棍的正中,似乎紧紧地裹着一腔更加纤细的墨芯。
劳忠实是个老实人,对方递给他让他试试,他就接过来试试——
“咦?”
劳忠实发出一声由衷赞叹,因为他手中这枚细细的木棍笔,尖端那一点点墨色的笔芯,看似不起眼,却无比丝滑,比木棍烧成的炭条好用得太多了。
一时间,方才勾栏舞台上的西湖断桥布景,持着伞相遇的主人公们,湖边的绿柳,湖中的点点早荷……虽然还不那么细致,但都一一出现在了一张便宜、粗糙,且曾被画错了一笔的桑皮纸上。
在明远眼里,勾栏舞台便像是被搬到了这张桑皮纸上。
*
第二天,戴朋兴果真在杭州城中找来了一名夷人海商。这海商名叫怀阿布特,不知是谁,给他起了个极其讨巧的汉名,叫做“韩慕华”。
明远见到韩慕华的时候,觉得名如其人,这个留着一把大胡子,身材高高胖胖的夷人海商,面对中华之人总是面露笑容,表现出极其友善的态度。
韩慕华已经听说戴朋兴在打听“苏麻离青”的事,这回到海事茶馆来,直接带来一些样品。
那是一小块,质地像是石膏一样的固体,颜色却是极其深沉的蓝色。
劳忠实一见到那苏麻离青染料,眼神就再也挪不开。他只是坐在那里,无声呆呆地望着,却好似在用整个身心呐喊:就是这个,就是这个……
“萧郎君,”
这韩慕华和达伊尔一样,有喜欢给人改姓的坏毛病。
“这‘苏麻离青’,窝们在杭州总是卖不上价……所以,窝手上的货也不多……”
韩慕华恭敬地向明远解释,他那对棕色的眼珠却一刻不停地在观察明远的表情,似乎想要据此判断,该给手上的存货报什么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