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温度

39.1摄氏度。

这是辛楠咬了三次电子温度计得出的结果。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前几天太胡来,在这蛮横的天气里患上了重感冒。她忍着昏沉爬起来给自己灌了感冒药,爬回床上后一边摸着手机给领导请假。

很久没有高烧过,这样的感觉让她觉得陌生,柔软的床单贴合身体不断下沉,房间里干燥的暖气让她无法喘息。

但这种生活曾经是常态。

她的青春期总是发烧。

她身体弱,三天两头因为高热请假回家,偏偏她又总是无法像其他同学一样心安理得地躺在床上昏睡一整天,每次都会趁着外婆不注意下床,一边敷着冰袋一边坐在书桌前把答案写满练习册。

那时候外婆总是端着药喂她吃,调笑说她,“楠楠,你身体这么弱以后可怎么办?”

能怎么办呢?她身娇体弱似黛玉,可又偏偏没有那从小被象箸玉杯簇拥到大的富贵命,世界的不公只能老实受着。

辛楠记得小时候的她也是如此这般,半夜体温不时惊动家里人。辛友胜开车送她去医院挂急诊,在满是消毒水味的长廊冰冷的椅子上,等待着那一大瓶点滴见底。

她是打针最多的孩子,每次都不哭不闹,拉袖子拉得最爽快,护士总夸她勇敢。

后来辛友胜去外地打工,外婆年事已高,她即便生病也只敢偷偷瞒着,也再没有人背着她在医院窗口焦急缴费。再后来,外婆也离开了,她没有再喝到过床头热乎的汤药。

之后在北平的感冒多发季,她都总是一个人戴着口罩上医院看病,挂号、问诊、开药,一个人蜷缩在宿舍的床上,想起自己小时候瞪眼一动不动看针眼扎进皮肤,那个护士甜腻的声音——真勇敢。

勇敢有个屁用,她又不会永远只是小孩子。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迷迷糊糊她感觉房间的灯亮了,眼皮却沉重得不像话,只记得有人不断在耳边叫她的名字,她憋了好半天才有气无力憋出“好吵”两个字。

男人闷声笑了,把她从被子里拽了出来,略有些笨重地给她套上衣服,背着她下楼乘车去医院。

等辛楠的意识好不容易清醒些了,才发现车已经到了医院停车场。

“要我背你吗?”

辛楠觉得丢人, “才不要。”

“有什么害羞的。”他目光好是闲暇。

她人都精神了些,不作声下车站起来,像是倔强地示意自己还没有羸弱到那地步。逞强的样子倒是可爱,魏寅也没强求,但还是不放心地搀扶住了她。

熟练地带她挂号、问诊、输液,他甚至能够轻车熟路地找到这一层饮水机的位置。

等他接来热水,辛楠忍不住开口,

“你对这里好像很熟悉。”也好像很会照顾人。

“前几年经常会来……”说着他顿了顿,“诗邈来这里洗胃,她以前会乱吞东西。”

辛楠沉默了,彼此都心照不宣,自然是明白魏寅口中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中国人老爱说“中庸”,不过就是因为很多东西物极必反,药能救人,也能杀人。

她抱着保温杯喝了半杯温水,把盖子拧好后又递给了魏寅,自己又把半张脸缩进了围巾里,困狠了,脑袋止不住像点头翁一样倒。

魏寅忍不住被逗笑了,起身说要去取药的时候还不忘摸了摸她的脑袋,辛楠心里骂头要被摸油,又实在没有力气较劲,由着他去了。

她一边挂水一边坐在医院的长椅上百无聊赖等他,脚上是一双出门随意套的毛茸茸拖鞋,上面还沾了些灰尘,颜色显得无精打采。隔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她静静看他在缴费窗口前身影挺拔,好像面前的路人是几年前她十七岁在异乡的雨幕,她也是在距离中看不清。他微微低头检查药单和塑料袋里的药品,随后转身朝着她大步走来,辛楠忽然心头一酸,可算是懂了一些事。

为什么被疾苦囚困的人总是那么难以得到幸福?不过是因为他们太容易被一点小恩小惠吸引,误认施舍也是一种爱情。

*

依稀记得是大二那年冬天,辛楠在周末难得和范范和白薇去了国贸滑冰。

前阵子在老家的姨妈给了她些闲钱,再加上平时兼职攒下来的钱,她近些时间都可以过得不用太节俭。

只是她没有想到赵泽新也会来。

具体缘由巧合因果辛楠统统记不清了,只记得当时她功力还算不上深厚,面对赵泽新就好像是装了十几年人的白蛇遇上法海,惶恐被拆穿。面对介绍词,她始终维持一个僵硬的笑容,和学生时期校门口三块钱言情小说花花封面的锥子脸如出一辙的假。

辛楠没有上过冰刀,在听见赵泽新提议让她租一个小企鹅时,下意识看了一眼冰场里的顾客,发现推小企鹅的几乎都是初学的小孩子,又觉得脸上挂不住。

她有些不自在地婉拒了提议,却没想到白薇又在这时候开口,“没关系,泽新滑得很好,我之前滑冰都是他教的。”

辛楠听懂了她的潜台词,还没来得及思考他们究竟是什么时候一起私下滑的冰,就听见赵泽新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低低的。

“没关系,我可以教她。”

她有些意外地抬头,却只看见他的下颚线,一时间惊觉,才过了几个春天,他又长了个子。

*

走进冰场,他握住她的手腕,慢慢引导她掌握平衡,又始终保有分寸感。

体温透过贴身毛衣贴在皮肤上,她血液欢腾,耳根滚烫,一开始还浑身不自在,只能努力把注意力放在冰鞋上,观察他们相对的刀刃在平滑的冰面上留下的痕迹。

又逐渐习惯了这样的相处,恍然间觉得又回到了高中,好像一切从未发生。

他那时读文科,数学是弱项,总是爱一口揶揄一个“辛老师”叫她帮忙补习功课。谁知道他数学好像越补越差,小测成绩一次比一次低,把辛楠急得要命,每天都要拉着他去自习室守着他刷数学题。直到月考成绩公布,她看着单科大榜上的分数,才发现自己被耍了一道。

被拆穿的赵泽新依旧理直气壮狡辩说,我只是想和你多待一会儿。

想着,辛楠眼睛落在他手腕上,他已经不戴那只运动手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块机械名表,似乎对他来说,那块卡西欧已经太幼稚。好像只有自己在怀念过去,在周围所有人都在顺着时间洪流抛下过去时,好像就只有她还固执地频频回头眺望故园残月。

赵泽新这时仿佛说了一句什么,辛楠没听清,一时间还分不清现实与虚拟,不小心直接撞进了他的怀里,一个重心不稳差些摔倒,还在被他眼疾手快扶住了腰身,才堪堪站稳。

辛楠神魂未定,购物中心的灯光逆着他的身影刺来,她心头一阵钝痛,抿了抿嘴唇,不动声色拉开距离。

“不好意思走神了,你刚刚说什么? ”

赵泽新眼里闪过了什么,“就是想问你,要不要休息?”

辛楠这才感觉到累了,她点点头,踩着冰鞋和她来到场外的长椅休息。

范范和白薇去附近买水了,这会儿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辛楠觉得气氛太沉默,思忖了一会儿,开口主动找话题。

“听薇薇说你被票选成学生会主席了。”

“嗯,现在还在和做交接工作。”赵泽新似乎心情不错,微微上扬的语调勾得人发痒。

“恭喜你啊。”她由衷道。

她一直知道她很有领导的魄力,不然就不会从中学起就能做到一呼万应。真好,真好。

“谢谢。”他的目光柔软下来。

辛楠被那一眼惊痛,慌慌张张低下头,试图揭开鞋子上紧绑的鞋带。

这里出租的冰鞋并不大合脚,她的袜子并不足够厚,刚刚划曲步的时候脚踝附近的皮肤一直在被鞋颈磨得疼。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鞋带像是水乳交融的鱼,怎么也分不开。她有些恼了,自暴自弃地开始胡乱扯一通,结果越缠越紧。

身边传来一声闷笑,带着一种无奈。然后身旁的人起身,辛楠的目光傻傻跟着他,看着他站定在面前,又单腿跪地,帮她耐心地解鞋带。

“解不开也不能乱扯啊。”赵泽新忍俊不禁。

她没有想到他会主动蹲下身,愣愣地看着他的头顶的黑色,一时间失了神,嘴里下意识道,“其实红色更适合你。”

话一出口,辛楠便意识到失言,可男生的动作只是顿了顿,随后用不咸不淡的语气回应。

“是吗?”

她没有回答。

他终于解开了难缠的鞋带,同时眼尖地看见她左脚脚踝上一块皮肤的破损,已经开始泛红。

赵泽新从口袋里掏出一枚创可贴,一只手刚覆上她的小腿,辛楠就忍不住颤栗,下意识要躲。

“别动。”他说着,认真地撕开纸质包装,小心把创可贴贴在了她的伤口处。

抬起头时,他发现辛楠正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一双漆黑的眼睛澄澈,夜海泛涟漪。他们的距离很近,几乎可以感知到鼻息的温度,一点一点熨平了误会堆积起的褶皱。

至少在这一秒,好像一切都不重要了。

“辛楠,我……”

还没等他说完,电话铃声就突兀地响起,辛楠清醒了过来,立马掏出手机,发现来电却是一个本地的陌生号码。

她本来不想接,却也不想回到一种尴尬的氛围,只好硬着头皮摁下接听键。

“辛小姐。”

隔着听筒,一个略有生硬的声音想起,冷漠又疲惫。

*

白薇和范范端着奶茶回到冰场时已经不见辛楠身影,只剩下已经换好日常板鞋的赵泽新坐在长椅上。

“咦,楠楠呢?”白薇张望四周。

“刚刚接了通电话,临时有急事走了,让我帮忙说一声。”赵泽新语气平静。

“啊,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还说一起吃晚饭呢。”范范在一旁可惜,“她平时很难约出来的。”

“没事,下次吧。学生会刚刚也临时通知有事情。”赵泽新说着,穿上了自己放在椅子上的外套,“我今天可能也没法一起吃晚饭了。”

白薇敏锐察觉出了不对劲,忍不住伸手拦住他,“泽新,你……没事吧?”

男生一愣,随后扬起一个笑容。

白薇记得这样的笑,皮肤下的肌肉都在奋力营造出虚伪的真心实意,但眼神却从来没有任何温度,赵泽新在一切客套场面惯用的伎俩。

“没事,能有什么事。”

——

好久不见,换了个封面~

前段时间学业和人际关系压力太大,没有灵感卡文了,最近又听到张悬的《如何》(这首歌是我写这本文的灵感源头),于是赶完due之后立马开始动笔了。

春节计划去巴黎,可能不会更新,提前祝各位春节快乐。

我其实一直在钻牛角尖思考魏寅到底喜欢辛楠的哪一种特质,虽然我个人非常怜爱辛楠,但是站在一个年长那么多的男人的角度来看一个年轻的女大学生,似乎那些属于年轻人的特质,都对这一类过来人带着一种“玩味”的心理,好像企图再从她们身上找到一丝当年的感觉。

但辛楠活得老气横秋,自卑拧巴又骄傲,连“玩玩”的入场券都不太够格。

本来在想,是不是因为她唤起了魏寅的一部分白骑士综合症,试图拯救一个生活可悲的人。但是如果感情全靠救赎填充,我感觉也太单薄。

我琢磨了很久,好像不得到答案就没有办法继续写下去。我知道答案一定是存在的,因为当我发现剧情逐渐开始有些脱离我掌控时我就知道他们又一次活了,答案在某个地方,只是我没看见。

然后这几天在网上看到一条上对于年长精英爱情的向往的博文时,我第一反应竟然是冷笑,经历了这么多我好像已经对很多东西完全祛魅,所谓“向上”的爱情大多数时间只是对方一种炫耀资本的工具,而年轻不谙世事的女生是他们展现自我的最好舞台。

那一刻终于给我想出来了。

他可能喜欢她从来都没有对他产生过的崇拜,抛去一切外在包裹的金玉饰粉,那种冷漠的目光好像能一眼尖锐地看见他本我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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