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渭背着手,在唐毅的家中转了三圈,一边看着,一边大摇其头。
“不敢置信,真是不敢置信!”徐渭用夸张语气说道:“行之,咱们俩认识也有十年了吧?你可从来都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别看你成天穿着布衣,那可都是上等的松江棉布,而且还要反复揉洗晾晒,弄得一点生性都没有了,穿身上比女人的手都舒服,啧啧,一个挺讲究的人,突然变了。”徐渭凑到了唐毅的耳边,低声说道:“我敢说,你所谋者大,对不对?”
“慎言。”唐毅恨不得把徐渭的嘴给撕碎了,警惕道:“我说文长兄,村子外面还住着二十个东厂的高手,人家天天盯着我,你是恨我不死啊!”
徐渭连忙捂住了嘴,不敢说话,迟疑了一会儿,才猛然反应过来,又上当了!
区区几个东厂番子,能看得住你?
别人不知道,徐渭还不清楚,唐毅这家伙手眼通天,无论是锦衣卫,还是东厂,都被他喂得饱饱的。不说别人,就说麦福吧,他被嘉靖赶回了安陆守灵,在当地还有他的几个侄子,麦福就想着亲戚总比外人好,把几个侄子叫到了家中,让他们伺候自己。
哪知道这几个侄子都不是好东西,以为老太监失势了,就大肆偷窃麦福的金银财宝,挥霍无度,老太监气病了,他们几个还不给请大夫,巴望着麦福死了,财产都是他们的。
说起来可怜,麦福在嘉靖身边,那可是几十年的内相,能和当朝首辅比肩的大人物,回到了家中,竟然落了这么个下场,老太监死的心都有了。
其实很多太监都免不了晚景凄凉,离开了皇宫,没了权势,跟一条癞皮狗差不多。
不过突然有一天,来了一个姓邵的,说是要拜见麦老公公,几个侄子害怕走露风声,就拦着不让见。结果姓邵的一怒之下,把他们都给打得鼻青脸肿,冲到了麦福的病房,见过了之后,立刻请来大夫,算是把老太监的命给救了过来。
麦福千恩万谢,危难关头见真心,一个江湖的侠士竟然比亲侄子还要贴心,人情冷暖,世态炎凉,麦福总算是看透了。
老太监就对着邵大侠提起,要把家产都给他,作为报答,姓邵的连忙拒绝,还和老太监说他的侄子虽然不怎么样,可是有一个侄孙才十岁出头,很喜欢读书,是个老实的孩子,把他过继到麦福的名下,作为亲孙子,继承香火,替他养老送终。
麦福让人把孩子叫来,见过之后,果然喜欢,可是他又担心,自己活不了几年,孩子还没长大成人,以后能扛起家业吗?
邵大侠大包大揽,笑着告诉老太监,只管放心,他姓邵的会照看着小公子,直到顶门立户,他以后要是敢不认老太监,姓邵的就和他拼命!
在邵大侠的主持之下,把一切都办妥了,临走的时候,老太监感动的热泪盈眶,非要请教,到底是谁帮的忙,毕竟他和邵大侠以往都不认识,怎么会突然从天而降,帮了他的大忙。
邵大侠借着酒劲儿,才向老太监透露,他是长江航运公司下属的船户,家里头还经营者两座丝绸作坊。
麦福人老成精,一点就透。
他眼泪朦胧,唐大人,果然够朋友,咱家总算没看错人!
此事在有心人的宣传之下,在太监堆里人人皆知,提到唐大人,谁都竖起大拇指。
别看那个韩太监阴险毒辣,跟一条狗似的盯着唐毅,可是他手下那二十个人,未必都和他一条心,而且又过了好几个月,唐毅手下的势力早把这些人的底儿弄得一清二楚,其中至少有七个人已经背着韩太监倒戈了。
所以唐毅的处境远没有看起来那么险恶,不过有些事情,还是需要装一装的。
“身处逆境,自强不息,笔耕不辍,著书立说。”唐毅笑道:“如何,够传奇了吧?比之龙场悟道,又如何?”
徐渭翻了翻白眼,“阳明公可没有你这么阴险,也没有你这么会算计。”
“我怎么感觉不像是夸人的话啊?”
“对于你来说,这就是最大的夸奖!”徐渭没好气道:“我可是读了《国富论》不下十遍,我有个感觉,总觉得意犹未尽。”
唐毅呵呵一笑,没有吝啬,一低头,从抽屉里面找出了两份书稿,塞给了徐渭。
“拿去看吧!”
徐渭慌忙接住,揉揉眼睛看去,只见一本上面写着《赋税论》,另一本写着《货币通论》。
作为立地成圣的头一炮,选择什么内容,唐毅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把突破口放在了理财上面。
首先自从主张开海以来,唐毅就成为天下公认的理财干吏,从自己最熟悉的东西下手,顺理成章。
其次在儒家思想的约束之下,理财被长期污名化,变成了敛财,甚至是盘剥百姓,与民争利,历代不乏理财能臣,名气和下场都不太好。长久以来的忽视,使得两千年来,竟然没有一套系统实用的经济理论。历代的经济政策也缺少整理和阐释,唐毅觉得未来大明改革的核心还要落在财政上面,把经济学的空白补起来,非常有必要。
再有东南商业繁荣,海量的金银货币涌入,整个经济局面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却没有什么人能说得清楚,到底这些变化的根源在哪里。弄不清楚情况,征收商税也就无从谈起。
唐毅比谁都清楚,征税就是从别人身上割肉,不是谁下一道命令,就能解决的。种田交租,天经地义,可是经商要交税,很多人都不认同,没有一套完整的理论,去说服所有人,即便是今天收上来税,明天也可能没了。
这样的教训不是没有,比如市舶司的关税,比如两淮的盐税,唐毅亲自参与制定规矩,结果没几年的时间,被弄得千疮百孔,税收流失惨重。
没有理论支撑,没有顶层设计,没有社会支持,单纯依靠着政治人物的意志,注定要失败的。
唐毅这三本书,十分讲究,第一本《国富论》主要讲财富创造,第二本《赋税论》则是着重财富的分配,至于第三本《货币通论》则是阐述商品交换的工具。
三本加在一起,相辅相成,正好成为唐氏理财的三大支柱,构成了“唐学”的基石。
眼下就要让大家接受唐学!
……
王锡爵还有随行而来的五十名翰林和国子监生,大家伙再度聚集在打谷场,依旧像昨天一样,只是没有了篝火,也没有了羊肉串。
第一个站出来名叫余有丁,他是王锡爵的同科,也入选翰林,由于唐毅做过翰林学士,他同样尊奉唐毅为师。
“弟子以为既然是全村所有人一同劳作所得,理当平均分配,计算每一家有多少人参与,然后将应得银两交给家长即可。”
他说完之后,不少人频频点头,和他们想的差不多,办法的确很不错,唐毅也含笑点头。
这时候另一个人却站了出来,“大人,我不这么看。”
大家一起看去,这个年轻人脸膛紫红,挺干练精神的。有人认了出来,他名叫罗万化,曾经跟着俞大猷一起去琉球,还曾经写过文章赞颂俞大猷,为人所知,不久前他被推荐入国子监读书。
相比一般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要想得更多。
“参与劳动不假,可是有人出力多,有人出力少,岂能一概而论?据我所知,有些负责贩运苇席的壮劳力,要在风雪之中,跋涉几十里,有人脚都冻伤了,还有不同的百姓,负责不同的工序,有人容易,有人繁杂,哪能都拿一样的银子?”
他这话也得到了很多人的共鸣,这时候在场的人分成了两派,却还有另个家伙没有表态,他们的脸上都带着胸有成竹的笑容。
这俩家伙是谁呢?
一个是王锡爵,至于另外一个叫沈一贯,王锡爵是唐毅的弟子,而沈一贯呢,则是唐毅的谋士兼文胆的沈明臣,也就是那位“句章兄”的儿子。
子承父业,沈一贯的文采很不错,只不过是运气不太好,参加了嘉靖四十一年的会试,却落榜了,后来也进入了国子监读书,一来可以增加见闻,二来还能照顾老爹。
“王大人,您先说吧!”
王锡爵笑道:“不疑兄,还是你先来,我给你摇旗呐喊,站脚助威。”
“是挑刺儿吧!”沈一贯不是官身,不敢和人家抢,只能说道:“大人,我以为方才两位已经说的很好了,村民无非按照出力多少,公平合理分配就是了。只是村子百废待兴,挣了钱不能都给分了,还要留出一些钱,比如要修学堂,整修道路,而且几百口人,村子只有一口水井,太不方便了,要多挖水井……”
唐毅笑呵呵听着,“还有吗?”
“有。”沈一贯思量道:“村子还没有围墙,也该修上了,再挖一条护庄河。”
唐毅点头,“都是你想出来的?”
沈一贯咧咧嘴,不好意思道:“是我在村子里转了一圈,发现有动工的迹象,故此……”
“狡猾!”
顿时在场的人一顿白眼,余有丁和罗万化更是愤愤不平。
“师父留了题目,让我们自己想,你怎么能跑到村子里去看,这不是偷奸取巧吗?”有人气恼站出,大声质问。
“这话可不对了。”沈一贯摇晃着脑袋,“大人昨天还教导我们要知行合一,你们光知道闭门造车,却懒得出来走走看看,怪得了谁?再说了,大人深谋远虑,赚了钱,就分给百姓,不做一点菜长远规划,怎么是大人的风格啊,我说的是对吧?”
沈一贯这小子明显比他爹油滑多了,说话之间,还不忘拍唐毅的马屁,弄得别人都没有话说。
唐毅也挺欣赏沈一贯的机灵劲儿,只是拍马屁可不好,故此他绷着脸,又看了看王锡爵。
“元驭,你的看法呢,可还有要说的?”
“有。”王锡爵一躬身,笑道:“弟子刚才三位所说,还都不全面。去年赚了钱,就不想着今年了?还要不要挣更多的钱,要不要编织更多的苇席?故此弟子以为,还要拿出一部分银子,买苇塘,种植更多的芦苇,保证原料供应。买马车,准备运输苇席之用,聘请铁匠,打造出更好的工具,编织苇席的速度更快,更好……”
王锡爵越说声音越大,沈一贯突然一拍脑袋,怪叫道:“你作弊,原来昨天晚上的人是你?”
王锡爵两手一摊,笑道:“承蒙夸奖,不疑兄,你光知道绕着村子看了一圈,却没有想到找人问问,怪得了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