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了冬月,天气冷得邪乎,一场大雪接着一场,不过令京中百官都感到惊讶的是今年城中的乞丐几乎没有人冻死。只要雪刚刚停下,就会有顺天府的官差带领着工人收拾道路上的积雪,全都运到城外去,还贴心地撒上了一层炉灰,免得上了年岁的老人滑倒。
府尹大人还特别下令,煤炭、木柴运进城中一律免税,顺天府还专门采购了一批,送给城中的穷苦人。
虽然是小恩小惠,可毕竟衙门不再是高高在上,官老爷们关心大家的疾苦,把百姓的事情放在了心头。短时间之内,唐毅在民间的官声极好,到处都有赞颂之声,百姓的声音,御史言官也都听到了。
此前唐毅推动改革,还是触怒了一些人的,他们正想要找机会弹劾唐毅,只是民心如此,不得不打消了念头。
唐毅默默盘算了一下,眼下顺天府还顶着历年的亏空,有十二万两,如果顺利的话,明年顺天府光是商税一项,就有三十万两以上。
把亏空补平,然后再办几所学校,吸引更多年轻人入学。作为一个顺天府尹,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
其他的都会触及太多利益,提出了也无法落实,索性就放在心里头,只要顺天银行能顺利运作起来,靠着金融的利益,是完全能够改变帝国的心脏的。
局面打开了,剩下的事情交给别人就行了,唐毅只要掌好了舵,就不会出太多的问题。领导是一门艺术,唐毅可不愿意把自己束缚在繁杂的俗务当中。
他要做另一件更有挑战的事情,那就是当一名合格的帝师。经过几次的观察,唐毅发现裕王并不傻,只是反射神级有些慢,只要给他一点时间,还是能想明白的。
唐毅不指望裕王能做千古一帝,事实上这个时代也不需要英明神武的千古一帝。
通过旷日持久的大礼议,就该看得出来,大明臣子眼中的明君不该事必躬亲,更多的时候,就是一个牌位,大臣们解决不了的事情,才会交给他,至于能解决的,对不起,闭嘴最好。
显然绵软的裕王,具备了成为理想君主的条件。
当然了作为一个拥有无上权力的帝王,还要有一双洞察一切的目光,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不能像崇祯那样,随随便便就给忽悠了,那是亡国之君!
唐毅给裕王上课,主要是开阔他的眼界,兼听则明,唐毅特意准备了一张详细的世界地图,给裕王讲解西方大航海的故事,讲解各个大洲上面奇特的动物,食人的部落,高大的金字塔……
裕王从小生活在皇宫,出宫之后,就圈在王府里面,连京城都没出过,整个一个宅男,哪里听过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说是不用记笔记,裕王每一次都带着厚厚的本子,把唐毅写的都记下来,等到回到内宅,再去和李氏显派。
很快,唐师傅的课就成了裕王最为欢迎的,每一次都聚精会神,连眼睛都舍不得眨。
见裕王喜欢,唐毅格外卖力气,除了把内容准备的有趣之外,他还有意把心学的观点,把他的那套财政论,灌输给了裕王。
历代更替不是什么天命,而是财政,每一个帝国的崩溃,都源于财政的枯竭。历代儒家避谈利益,是大错特错的,唯有研究透了蕴含在金钱之中的大道理,才能治理好国家。
圣人君子,历来少之又少,不能光靠着理想和想象治国。
虽然不知道裕王真正理解了多少,但是他对顺天银行却是格外上心,吸收了多少存款,贷出去了多少,老百姓支不支持……当然了,最重要的还是什么时候回本,能有多少分红。
弄得唐毅每次来之前,都要打听一番,才好去应付裕王琐碎到了极点的问题。
就在唐毅两头忙活的时候,从东南传来了绝好的消息,秋闱结束了,成绩陆续公布,统计结果也都出来了。
老师魏良辅特意写了封一万多字的长信,在信中详细粉丝了各省的考试结果。
老头子兴奋提到眼下东南的这一批生员,质量之高,是历代罕见,其中尤以苏州府为盛,老头提到了四个拔尖儿的,有徐时行,王锡爵,还有沈林,王绍周。
沈林是唐毅的书童,王绍周是太仓王家的人,当初唐毅开始参加科举的时候,他们就跟着考过,当时年纪还小,只是感受下考场氛围而已,转眼六年时间过去,他们也长大了,本身还算聪明,加上身边都是名师,学问进步非常大。
至于徐时行和王锡爵,他们是苏州府学的生员,不但学业突出,而且关心时政,是心学着力培养的后起之秀。
以魏良辅估算,光是苏州一地,至少能出二十位进士,十名以上的翰林。
另外浙江也是传统科举强省,除了盛产师爷的绍兴府,还有唐毅曾经当过知府的杭州,其余宁波,嘉兴,台州,近些年文风鼎盛,到处都是办学堂的,虽然底蕴还差着很多,但势头急猛。
再有福建也崛起了一帮学问扎实,眼界开阔的年轻人,总而言之,光是这三省,魏良辅判断,少说能出二百名的进士。
近年科举,录取最多的也不过四百人,三个省就占了一半,还让其十个省怎么活啊?
唐毅当然清楚,老师不会说瞎话,实际上他列举的这三省,正是开海之后,获益最大的三省,海量的资金流入,工商日益繁荣,市民阶层暴涨,官府提倡,阳明学会到处挑头,私塾学堂如雨后春笋,遍地开花。
又不惜重金,各地聘请名师大儒,几年下来,东南的学子质量急速提高。瓜分一般的科举金榜,丝毫不成问题。
面对着可喜的局面,唐毅是既高兴又紧张,东南正在急剧变化,而帝国的心脏呢,还沉醉在党争之中,不可开交。
要不了多久,新兴的东南集团就会要求按照自己的意志,改革帝国,而保守的掌权者很难注意到东南的变化,或者说,他们根本不愿意承认。
历史上东林党和阉党的争端,殷鉴不远,如果不能好好控制党争,最后的结果就是亡国。想到这里,唐毅越发厌恶严徐之间令人作呕的争夺,只是他却束手无策,根本没有解决的能力。
这一天唐毅从裕王府回来,刚刚到了家门口,手下人就急忙过来,“老爷,有客人来访。”
“谁?”
“是张居正张大人,已经等了您一个多时辰了。”
“哦?他怎么来了?”
唐毅急忙让家人带路,急匆匆来到了客厅,只见张居正背着手,正在来回拉磨呢!
“叔大兄,小弟失礼了。”
张居正猛然回头,见唐毅身着绯红的官服,披着貂皮大氅,显眼夺目。他比唐毅入仕早了十年,结果竟然被人家远远甩开,那种滋味,可是相当不好受。好在张居正不是寻常之辈,很快平复了心绪,只是他眼中的一丝嫉妒,还是被唐毅捕捉到了。
唐毅不动声色,一屁股坐在了主位上面,张居正比他低了太多品级,唐毅没说话,他只能坐在下手,显得有些尴尬。
“咳咳!”张居正咳嗽了两声,而后说道:“唐大人,下官此来,是奉了徐阁老之命,前来讨一个主意。”
是徐阶让来的!
唐毅微微一笑,“不知阁老有什么吩咐,一定尽力办到。”
“下官先谢过唐大人了。”张居正顿了顿说道:“据下面人回报,说是严世藩找到了天下第一的祥瑞。”
“祥瑞?是龙,还是凤?”
“是麒麟!”
“什么?”
唐毅惊得差点把茶杯摔倒地上,他蹙着眉头说道:“麒麟伴圣人而出,孔夫子出生之前,有麒麟在他家的院子里‘口吐玉书’,书上写道‘水精之子,系衰周而素王’,夫子老年,听闻西狩获麟,为此落泪,言说‘吾道穷矣’。又曾做歌:‘唐虞世兮麟凤游,今非其时来何求?麟兮麟兮我心忧。’不久夫子去世。”唐毅总结道:“自夫子之后,麒麟为历代儒家贤圣尊崇,麒麟出,则盛世显,绝非小可啊!”
张居正仰天长叹:“唐大人,若非关系重大,下官也不会来找你了。如果让严世藩发现了麒麟,并且献给陛下,岂不是说明他们严家父子治国有功,大明是太平盛世吗?到时候要想倒严,可就难上加难了!”
张居正唉声叹气,眉头紧皱,成了深深的八字。唐毅反倒是无所谓,呵呵一笑:“叔大兄,我看你是多余担心了。”
“为何?”
“你想啊,麒麟和神龙一样,都是见首不见尾,历代以来,都有麒麟传说,也曾弄到过不少异兽,说是麒麟,可是从来没有确定过。严世藩就算弄到了麒麟又能如何,只要咬死了不认,也就是了。陛下心里头清楚,如今的大明,离着太平盛世远着呢!不会相信他们的鬼话的。”
唐毅说出了历代的情况,只是张居正都快哭了。
“唐大人,若是别的朝代,或许没事,可是你别忘了,当年三宝太监下西洋,可是带回来过麒麟,成祖爷已经命人留下了画像,承认了那就是麒麟。如果两相对照,画上的和严世藩带来的一模一样,只怕陛下想不信都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