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之中,应用之物都在,唯有几件换洗衣服消失了,八仙桌子上还摆着一张瑶琴,正是杨继盛平时所用,唐毅急忙伸手拿起,一封信赫然出现。老爹一把抓过来,抽出信纸,爷俩一起看去。
“子诚贤弟,行之小友,见信如晤:继盛北上之时,曾拜谒荆川先生,先生曾言‘愿益留意,不朽之业,终当在执事而为’。然则继盛以为欲天下大治,首在正本清源,前有奸佞仇鸾为祸,如今仇鸾已丧,唯首辅严嵩盗权窃柄,误国殃民,恶贯满盈,人神共愤。继盛自幼受教庭训,是非分明。入仕以来,承蒙皇恩,欲以一腔热血,做博浪一击,为国锄奸,百死不悔。
然北上途中,幸遇子诚兄与令郎行之贤侄,兄父子皆是大才,南倭北虏,尽在心中。继盛承蒙指点,如拨云见日,豁然开朗。严嵩有罪,朝政策略亦有过错,百年积弊,非是一日半日能解,非是斩杀一两贼臣,天下便能焕然一新。继盛亦明白荆川先生之苦心,反躬自省,本欲实心用事,身在兵部,为国选贤,充实武备,平定四方之乱,重新盛世……”
爷俩看着杨继盛诉说心志,颇为感动,可是再往下看去,却浑身冷汗直流,只见杨继盛愤然写道:“进入兵部以来,各方告急文书雪片飞至,十月,俺答入寇!己卯,俺答犯大同,分掠朔、应、山阴、马邑!十一月,犯山西三关!壬辰,犯宁夏!兵部侍郎蒋应奎御敌不力,竟勾结左通政唐国卿杀良冒功,被杖于廷。腊月,俺答犯宣府,参将史略战死,兵部尚书赵锦下狱。辛巳,吉能犯延绥,杀副总兵李梅……”
一桩桩,一件件,全都是战败的消息,大明朝的九边重镇,百万雄兵,在俺答的铁骑之下,竟然脆弱的像是一张纸,漏洞百出。武将无能战死沙场,文官无胆,下狱论死!
爷俩总算是明白过来,为什么天子脚下有那么多的难民,原来都是从九边跑过来的,说来讽刺,当年为了天子守国门而建立的雄城,竟然变成了难民的收容所。
十几万的京营非但不能保护百姓,连出城抗敌的勇气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蒙古人一次次突破防线,在大明君臣面前耀武扬威,不可一世!
身为一个骄傲的士大夫,一个深切爱着土地的汉子,杨继盛拼命想要麻痹自己,可是他真的做不到,他的心在流血!
“……继盛无有荆川先生的远见卓识,也没有子诚兄深沉内敛,更不及行之小友机谋百变。继盛亦知弹劾奸佞十死无生,纵然除去严贼,朝廷仍需内调外养,苦心经营,才能扭转颓势。但是严嵩去总比不去的好,老贼无有治国之能,尸位素餐,一意媚上,多在台上一天,大明便多受一分损失,忠贞之士便会被害。继盛自忖无有救民水火之能,唯有骨头够硬!拼尽一腔鲜血,铲除国贼。至于中兴大明,则要烦请子诚兄和行之小友,以及万千志士,继盛九泉之下,遥祝诸君功成……路途之上,承蒙子诚兄款待,继盛已经感激不尽,如今上书弹劾严贼,又岂能牵连朋友,继盛令觅住处,子诚兄不必挂怀,瑶琴一张,留作纪念,继盛顿首拜别!”
爷俩看完了杨继盛的一封信,全都默默不语,心中好似刀割,明知是飞蛾扑火,明知是万劫不复,明知作用不大,依旧要倾尽所有,把满腔血撒尽,这是何等勇毅,何等英雄!
唐毅咯蹦蹦咬着牙齿,猛地一拍桌子,自责地说道:“都怪我自作聪明,要是随便劝说几句就能改变主意,那还是杨椒山吗!早知如此,我就该……”
唐毅突然说不下去了,杨继盛是兵部员外郎,是当朝的官员,他下定了决心,岂是唐毅能阻止的?
老爹擦了擦眼泪,拍着唐毅的肩头说道:“儿啊,以椒山先生的性子,路见不平,岂能不管,奸佞横行,岂能不谏!只是历年弹劾严嵩的言官非死即伤,从来没有好下场,我真怕椒山兄也重蹈覆辙,打虎不成反被虎伤。”
唐毅豁然站起,他轻易不会感动,可是杨继盛的一片赤子之心,却不能不动容。
“爹,我想救椒山先生!”
“嗯!”唐慎用力点头,说道:“没错,如果连杨继盛都不救,咱们爷俩还有良心吗?”
爷俩下定了决心,可是面对着现实,又变得为难起来。
他们初入京城,人生地不熟,连朝廷大门冲哪边开都不知道,又怎么去救人?更何况杨继盛一心死谏,爷俩连人都找不到,就算找到了,也不会听他们的。
唐慎想了半晌,苦恼的抱着头,一筹莫展。唐毅在地上转了几圈,正在这时候,沈林从外面跑了进来,他刚刚找来了镖局,用快马把酥糖送回太仓,足足三十斤的糖块还特别分成了两部分。沈林记得珠儿说小姐的东西丫鬟不能随便吃的,专门送给她的应该就没事了吧!
“少爷,糖送出去了,说是初十之前就能送到王小姐的手里。”沈林兴冲冲说道。
唐慎烦躁地摆摆手,“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别来添乱!”沈林吓得一吐舌头,连忙退出去。
唐毅却眼前一亮,突然大笑道:“我怎么把他给忘了,沈林,快快准备拜帖。”
唐毅要见的是谁?正是当今的文坛盟主,杨继盛的同科好友王世贞。算来算去,也只有王世贞能阻止杨继盛飞蛾扑火的自杀行动了。
沈林急忙准备好了马车,唐慎有心跟着,唐毅却拦住了他。
“爹,你要参加会试,这时候到处跑容易引来非议,还是我去吧!”
“嗯,那也好,一切小心!”
“孩儿明白!”
离开了家门,稍微一打听,文坛盟主的大名无人不知,唐毅很顺利找到了王世贞的府邸。眼下王世贞是大理寺的左寺,官职不大,宅子也不大,在一座幽深的小巷子里,只有三进的院子,门口有一个家丁,百无聊赖地支应着。
唐毅跳下马车,急忙跑过来,说道:“请问这是王世贞大人的府邸吗?在下想要求见王大人。”
小厮踩着条凳坐着,扣了扣耳朵,懒洋洋说道:“想见我们大人的多了,你还不够格,一边去吧。”
真是阎王好见小鬼难搪,唐毅强压着火气,怒道:“我是太仓来的,是你们家大人的亲戚!”
“亲戚?这年头就是条狗,都说是我们的大人亲戚!”小厮斜着眼睛说道:“我们家大人见得过来吗!”
“你敢骂人,没挨过揍是不是!”唐毅一腔怒火,正好没地方撒,抓起小厮的胸口,挥拳就要打。
这时候突然有人咳嗽了一声,不悦地说道:“哪来的朋友,随便动手打人可不好!”
唐毅不由得一松手,小厮急忙喊道:“老爷,您可算回来了,这小子太不是东西了,冒出您的亲戚不说,还要打小的!”
听到小厮叫嚷,唐毅瞬间一愣,莫非眼前之人就是王世贞?
三十左右的模样,一身青灰色的棉袍,头上戴着大大的毡帽,把脸都遮住了一半。肩头背着一个搭子,装着纸笔墨砚一类的东西。看样子仿佛哪的掌柜的去收账回来,和传说中风采过人的大文豪全然不同。
王世贞脸色一沉,略微沉吟道:“小朋友,科举在即,用心读书就是,王某帮不了什么的,还请自便!”
敢情把自己当成了前来拜会的读书人,唐毅连忙摆手,说道:“元美表哥,你好歹也喝了我的那么多酒,就这么把我打发走了,恐怕不妥吧!”
“酒!”
王世贞眼前一亮,再仔细打量一下唐毅,顿时惊呼道:“莫非你是唐毅表弟?”王世贞欣喜若狂,一把拉住唐毅,笑道:“你怎么到京城来了?”
唐毅把陪着父亲进京赶考的事情草草说了一遍,王世贞顿时沉下了脸,佯怒道:“都是一家人,进京怎么不先来打招呼,嫌弃表哥是不?”
“岂敢岂敢,小弟这不是来了。”
王世贞笑道:“走,咱们进去喝两杯。”
这位还真好酒,拉着唐毅就往里面走,沈林也挺直胸膛跟了进去,只剩下小厮呆呆发愣,仰天长嚎:“真是亲戚,我咋这么倒霉啊!”
到了王世贞的书房,他把搭子解下来,又把帽子拿掉,棉袍脱下,露出了庐山真面目,剑眉朗目,风度翩翩,不愧是文坛的领袖。
王世贞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从搭子里取出一摞手稿,放在了桌上。见唐毅惊讶,他解释道:“小兄这些日子去茶馆,听书写故事,什么三列国,东西汉,水浒残唐封神传,虽说稗官野史,可着实有趣,有趣得狠!”
唐毅这些明白,怪不得包裹得那么严实呢,这都什么爱好啊?也难怪,传说中神秘兮兮的兰陵笑笑生就是这位,不敬业能写得出西门大官人的故事吗?
唐毅没心情和他聊艺术,单刀直入,问道:“元美表哥,你知道杨椒山吗?”
“啊,怎么不知道,难道他进京了?”
唐毅这个无语啊,王大盟主啊,你好歹对得起老朱家的俸禄,关心点正经事好不?王世贞脸上一红,急忙说道:“他来了正好,把他请来,咱们一起喝酒畅谈。”
“怕是谈不成了,椒山先生要上书弹劾严嵩,表哥能救他的只剩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