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要审问李氏,要调查隆庆死亡之原因,前前后后,不光是案子,更是纲常伦理,千百年来陈陈相因,积累下来的无数规矩。
孔老夫子修春秋的时候,尚且要为尊者讳,隆庆刚死,就把诸般事情掀出来,有人说是大不敬,有人说欺负孤儿寡母,还有人说是图谋篡位,一帮逆臣贼子,陷害皇后……总而言之,天下纷乱,简直一言难尽。
这也是为什么包括赵贞吉,高拱一般的大家,在关键时候,都想拥立唐毅登基,干脆了事算了。他们实在是没有勇气去挑战几乎不可能的任务。
唯独唐毅,他觉得必须要办,而且还要办得漂漂亮亮,公允而得体,让谁也说不出什么。从嘉靖三十年算起,他奋斗了二十多年,为的就是这一场决战!
要是贪图那张龙椅,他早就起兵造反了,还用得着这么麻烦吗?
无论如何,一定要审,还要让天下人都睁开眼睛,好好看看,要把这个案子办成前所未有的铁案!
大理寺正堂经过七天的紧张改造,把两边打通,围着大堂之上,能摆三面座位,容得下上千人。
就在审讯之前,天下间稍微有点名声的人物,全都赶来了,最令人意外的是曲圣魏良辅,老头子已经快九十了,却还精神矍铄,他坐船到了天津,琉莹和平凡两个亲自到了码头,把老爷子接上了马车,一路送到京城。
魏良辅满脸笑容,扶着平凡的头儿。
“你爹当年拜在我的门下,差不多也这么大,当初老夫就算准了,他是要干大事的人,只是没有想到,手笔竟然如此之大,真是了不起啊!”
琉莹反倒神色惊慌,惴惴不安。
“师父,您老经得多,见得广,我真怕一个不好,会伤损到老爷的威望,祸及唐家一门,这心里头毛毛的。”
魏良辅眯缝着老眼,摇了摇头,“琉莹丫头,别害怕,不会的,宏远输了,就是心学输了,所以心学上下,不会让他输的!”
老头撩开了车帘,举目眺望,京城和天津的直道,满是四轮马车,车上的士子操着天南地北的口音,全都匆匆而来。他们也知道自己无缘大理寺的问案现场,可是能在京城,最早听到审案的情况,也足慰平生。
魏良辅,钱德洪,季本,王畿,王襞……心学的巨擘,能数得着的悉数赶来,盛况空前。
除了他们之外,东南的商帮,苏商、浙商、闽商、徽商、盐商、粤商,湖广,四川,几乎能赶到的,全都来了。
有人要问了,一帮商人凑什么热闹?
他们可不是随便来的,审讯李氏,代表的意义太重大了,经商要求稳定的环境,要求保护财富,这些年大家定了许多的规矩,有朝廷的法度,也有行业规范。
可是有一个问题始终困扰着大家,原则上皇帝富有四海,天下财富都是皇帝一个人的。他们再努力赚钱,最后也只能成为一块任人宰割的肥肉。
隆庆南巡让大家倍受鼓舞,可是他突然死了,新的皇帝会如何,万一是个暴虐的君王,像是正德,嘉靖一般,唆使他们的爪牙,大肆盘剥,敲诈勒索,又该如何呢?
听到审讯李氏的消息之后,大家好像在无边的黑夜中,找到了一盏明灯。
李氏身为太后,代表皇权,她只要被审讯,就代表着哪怕皇帝也要遵守规矩,不能逾越法度,最后一个人也被约束起来,最大的漏洞被弥补上了。
从此之后,法令的权威压过个人的权力,经商致富,再也没有威胁。
这么好的事情,他们又如何能够错过!
怀着法律至上的商人,还有怀着虚君实相梦想的年轻人,还有许许多多,认识到皇权危害的官吏,一同云集京城,竟然要比会试科考,还要热闹。
最令人关注的是媒体也正式加入其中,以东南商报为代表,一共十家报社获准,一起旁听审案,他们以最快的时间,将案件的进度公诸于众,让天下人尽快知道案情,接受天下人的检验……
方方面面,几乎都准备停当。
正式审讯的日子到来了。
天还没亮,所有人都涌到了大理寺的外面,锦衣卫从三天前就在这里戒备森严,西洋种点,八点正好,大门开放,只有拿到了邀请函,才能进入其中。
一共三大片旁听席,东边是在朝的官吏,西边是鸿儒名流,南边是农工商界代表,还有报社记者。
大家怀着不一样的心情,焦急地等待,差不多九点左右,高拱率领着一干朝臣,坐到了东边,魏良辅等鸿儒也都落座。
九点一刻,海瑞穿着二品官服,正式出现在所有人的面前。
他面色严肃,先是冲着四周抱拳,然后高声说道:“在不久之前,发生了骇人听闻的事件,孰是孰非,今天就开始审讯,还公道与天下!”
简短的几句话说完,海瑞坐了下来,大家都屏息凝神。
代表原告一方的正是王用汲,经过这些日子的调查,他已经拿到了足够的证据,信誓旦旦。
王用汲站起身,先是抱拳施礼,然后朗声说道:“先帝突然突然驾崩在乾清宫,根据询问,之前陛下身体状况良好,虽然患有疾病,却不至于猝然宾天,其中疑点重重,最大的嫌疑人就是服侍在先帝身边的和尚海云,恳请将他带上来。”
海瑞点头,很有有人押着海云和尚到了大堂之上。
海瑞一拍惊堂木,“你可是海云和尚。”
“不是。”
海瑞脸色一变,“那你又是何人?竟然敢欺骗本官?”
“回大老爷的话,小人本名冯海顺,在是一个落魄僧人,其实小人也没有受戒拜师,不过是剃光了头,到处化缘骗钱而已。在数月之前,有人找到了小人,还给了小人一千两银子,让我帮他办事,起初小的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只是贪图钱财就答应了,后来小人才知道,竟然让小的冒出海云大和尚,去接近陛下,小人自是不敢,可小人的命在人家的手里,也没有办法,只好同意了。”
冯海顺顿了顿,又说道:“在先帝病重的时候,小人曾给先帝进献过一种丹药,助先帝恢复龙体。”
“这丹药是什么,可是有毒?”海瑞追问道。
“没毒,就是烤白薯烤出来的糖稀,混上了一些茶叶沫子,面粉什么的。此事小人向唐阁老,还有李太医如实说过。李太医认为虽然没有药效,却能起到鼓舞信心的作用,让陛下龙体尽快康复,故此没有阻拦,只是每一次小人献药之前,都要交给李太医验证一番。”
“嗯,那本官问你,又是如何毒死先帝的?”
冯海顺一哆嗦,海瑞猛地敲击惊堂木。
“讲!”
“是,就在先帝宾天的前一天,焦美人身体不舒服,陛下派遣李太医去探病,当天晚上,没能按时赶回来,就剩下小的一个,侍奉陛下。”
“所以你就下了毒手?”
冯海顺跟吃了苦瓜似的,点了点头。
“那你又是如何瞒过陛下身边的人员,将毒药给先帝服下?”
“是这样的,小的侍奉先帝多日,和宫中的太监宫女也都混熟了,那一天给先帝进药的时候,小人把毒药藏在了念珠之内,太监替李太医验药,等他验证完毕,小人就偷偷把藏在念珠里面的毒药拿了出来,放在了先帝的碗里。”
听完了冯海顺的介绍,所有人都惊得张大了嘴巴,简直不敢置信,堂堂的一国之君,竟然就这么被杀掉了?
“王大人,你还有什么补充的,冯海顺如何能瞒天过海,进入宫中,又如何能给先帝下毒,还有什么证据吗?”
“有!”
王用汲朗声道:“下官调查过了,海云和尚是有名的僧人,不过他平时抛头露面不多,冯海顺和他的确有几分相似,冒充起来容易。最关键的是宫中有人充当内应,瞒过了锦衣卫和宫中的层层监督。现在下官已经找到了真正的海云和尚,他在冯海顺冒名顶替之前,已经被杀死了,投尸枯井之中,一起被杀的,还有他的七个徒弟,现有尸体为证。此外,下官还有一串楠木念珠,此物正是冯海顺下毒所用的工具。”
有人立刻称到了海瑞的面前,这是一串极品的沉水沉香,名贵之极,其中有一颗被镂空了,正好能塞进去小手指大小的药丸,当堂验证,把药丸放进去,戴在手上,再用僧袍遮挡,的确不容易发现。
处心积虑,处心积虑啊!
宫廷虽然门禁森严,可是却不想普通人想的那样,连只苍蝇也飞不进去。实际上在嘉靖朝,就有一大堆的骗子道士,聚集到嘉靖面前,弄得乌烟瘴气。
有人充当内应,冯海顺想要接近隆庆,的确不是难事,利用几个月的时间,取得信任,在趁虚而入,用毒药杀死隆庆,哪怕是神仙也难以防范。
“本官问你,究竟为何要杀死先帝?讲!”
冯海顺一哆嗦,“小人实在是不知,小的也不过是奉命行事!”
“你奉了谁的命令?”
“东厂二珰头,冯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