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是官吏百姓,就连隆庆都在问,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
身为隆庆的师傅,唐毅当然要负责去给皇帝陛下答疑解惑,君臣对坐在乾清宫,仔细剖析眼前的危局。
问题的根子还是出在明朝的经济结构上面,当初为了缓解财政危机,应付倭寇和北虏,东南开海,十余年时间,发展出了一套相当完整的外向型经济。
丝绸、瓷器、茶叶,三大拳头产品,给大明赚来了数以亿计的白银,与此同时,整个东南也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丝绸作坊遍地,改稻为桑,种植桑树,养蚕缫丝,织成精美绝伦的绸缎。大片的荒山被圈占,种植茶树,炒茶贩卖。陶土挖出来,建窑烧瓷,制成精美的瓷器。十几年发展下来,即便是丰年,东南也要从外购买粮食,才能满足几千万张的嘴巴。
鱼米之乡,苏湖熟,天下足!
昔日的财赋重地,竟然变成了如今的局面,只怕大多数人都不敢置信。
“这几年由于贸易兴旺,缺的粮食少,可以从江西,湖广补充,缺的多了,甚至可以去倭国,安南购买大米,另外东番岛的开发也有了成效,每年能供应两百万石到三百万石的大米,如果一切顺利,东南的繁荣是完全可以维持,甚至还会向前发展。”
唐毅十分感叹,“说到底还是臣失了算计,没有料到西班牙竟然会切断贸易,不惜两败俱伤。以往都说夷人见利忘义,现在看起来,他们也是尊奉王命,能够以国事为重,只可惜他们顾全了自己的国家,却苦了大明啊!”
唐毅一副追悔莫及的模样,其实他心里清楚,英国正在快速崛起,另外尼德兰也要脱离西班牙控制,第一个日不落的殖民帝国——西班牙已经日薄西山,即将盛极而衰,他们已经没有足够的银元购买大明的丝绸和瓷器,毕竟这些都是奢侈品,他们需要加强舰队,全力备战,即便没有吕宋的事情,双方闹翻是早晚的事情。
当然隆庆不是穿越者,他也不知道唐毅是穿越者。见师傅自责,连忙开解道:“唐师傅,世事难料,岂能怪罪先生!更何况天下到底出了什么事情,除了先生之外,谁能替朕解惑!”
“陛下谬赞了。”唐毅沉吟一下,继续道:“西班牙的白银输入减少,市面上白银供应就出了问题,在预估银价上涨的情况之下,越来越多的人囤积白银,结果加剧了白银短缺,又推升了白银的价格。在过去的两个月之间,银价上升,相应铜钱下降,市场上的情况越来越扭曲了。”
几亿两的白银涌入,换成一个小国,早就完成了价格革命,货币体系也足以重塑了。
可问题是大明太庞大了,人口太多了,物产也太丰富。
海量的白银仅仅解决了东南的一些问题,至于中原,甚至湖广,四川,更别说遥远的云贵,主要还是铜本位,流通的是铜钱。
另外广大的农村也多流通铜钱,银贵铜贱,直接结果就是以铜钱计价,粮食涨了一倍还多,出现了一石粮三千文的天价,而且还在暴涨之中。相反,以银子计价,粮价还略有降低。
一些大户就像嗅到了血腥味的鲨鱼,他们用白银收购老百姓的粮食,转手再用铜钱计价,出售粮食,两头大赚其利。不只是东南,包括大明的其他地方,都在上演这一幕,越来越多的百姓被手上的财富快速流失,如果再持续一段时间,变成赤贫,甚至破产,都不远了。
唐毅把一些情况告诉隆庆,惊得隆庆冒了一身冷汗,他突然想起一件事。
“唐师傅,当年要是力推一条鞭法,只怕此时的百姓会更惨吧?”
唐毅咧咧嘴,苦笑着点头。
说起来太岳同学也够倒霉的,他推行一条鞭法之后,没几年就爆发了白银危机,一条鞭法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害民之法,人亡政息,也就不足为奇了。
此时的隆庆只是大呼侥幸,幸好当年唐毅挡下了一条鞭法,实现如果此时要求天下百姓以白银缴纳田赋,会有多少百姓被逼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唐师傅,既然如此,朝廷是不是该想办法立刻救济百姓,平抑铜钱和银两的比价,防止套利?”
“陛下圣明,此事臣已经在做了。不过这还只是危机的一个方面。”
“还有什么?”隆庆好奇道。
“陛下,西班牙制裁大明,海外订单骤减,原本为了出口纺织的绸缎,生产的茶叶,烧出来的瓷器,都没有了销路,丝绸堆在仓库里发霉,茶农卖不出去茶叶,换不了银子,被逼得不得不焚烧茶叶。”唐毅哀叹道:“这些作坊,还有茶园,不少都是借款筹建,他们经营不下去,无法偿还银行贷款,银行就会出问题。债务风险越来越大,加之实物白银价格暴涨,很多储户就会去挤兑银行,还会把手里的银行券兑换成白银,放在家里。故此,金融体系要出大问题了。”
唐毅给隆庆大略解说了一遍眼前的局面,这话要是听在杨博的耳朵里,老头子都能扑过来,把唐毅给撕碎了!
你丫的怎么不早说,各地的挤兑都开始了,你让我们怎么办?
当然了,即便老杨博找到了唐毅,咱们的唐大首辅也只会两手一摊,我也是根据眼前的情况,才推测出来的,之前我是一点都不知道。
但毕竟做了亏心事,还是会觉得理亏的,这不,唐毅身边的护卫比平时增加了两倍,暗中保护他的人增加了四倍之多。
同时唐毅还借口说夫人嗓子不好,京城取暖烟气重,伤肺子,把王悦影,琉莹,还有两个宝贝儿子,一个宝贝闺女送到了城外庄园。
在庄园外面的几个庄子,都驻扎着唐毅的护卫,严防刺客。甚至最糟糕的情况下,他也能逃出京城,赶快扬帆出海,溜之大吉。
别怪唐毅如此小心,实在是危机爆发之迅猛,超出了他的预估,唐毅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
从四月中旬开始,又有朝廷的禁令下达,所有钱庄票号都松了口气,可是没过两天,就有大批的百姓涌到了钱庄,要求取回存款。
钱庄的管事都吓了一跳,存在钱庄安全又保险,还能得到利息,没到期限就把银子取走,可是没有利息的。
他们这么一说没有吓到百姓,反而让他们更加坚定了主意,一定要取走银子,不给利息也无所谓。
难不成你们晋商还要自大嘴巴,自毁招牌吗?
无奈何,只能把银子交给百姓,可是兑换的越来越多,仓库里的存银越来越少,各地的主事没有一个不心惊肉跳的,干了一辈子生意,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局面,他们纷纷向总行求援。
四方告急,八面漏风,合盛元的总行已经是焦头烂额。
张允龄和王崇观等人一个头两个大,光是四月份前半个月,就烧了三千多万两银子,照这个势头下去,五月份他们手里的流动资金就会消耗干净。
怎么办,要怎么办?
商量了许久,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出售不动产。
把手里的田产,作坊,商号客栈,甚至珠宝玉器,古玩字画,通通卖出去,换成银子,应付眼前的危局!
“一群傻瓜,你们还在梦里吗?”
沈梅君将几份报纸摔倒了桌案上面,还把张允侠的茶杯都撞倒了。
“沈姑娘,你要干什么?”
其他人也是怒目而视。
沈梅君冷笑了一声,“你们好好看看,这几份报纸有湖广的,有济南的,有开封的,都在说什么白银危机,说什么银行券不可靠。而且这些报纸背后,都是交通行一系的人在支持,你们还不醒悟吗?”
王崇古皱着眉头,怒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从头到尾,就是一个阴谋,一个断送晋商百年基业的阴谋,你们都被算计了!”
“那你说该怎么办?”张允侠闷声问道。
沈梅君看了看他们,笑道:“四个字,断尾求生。合盛元已经保不住了,发行银元,掌控大明经济命脉的美梦也别做了。赶快收手,还能保住多年积累的财富,然后在徐图恢复,变卖祖产,现在这种时候,有谁会接?交通行吗?不会的,告诉你们根本不会,他们已经准备好了落井下石,把你们都置于死地!”
沈梅君突然充满了悲愤,不停跺脚,捶打桌面,好像是个疯子。
真是可笑啊,小站一役,扳倒徐阶,平定俺答,清丈田亩,藩王作乱……差不多七八年的时间,晋党着实算计了唐毅好几次。
一贯睚眦必报的唐毅竟然没有翻脸,反而一直忍让,隆庆改元之后,晋党不但拿到了梦寐以求的大学士之位,还保有吏部,兵部,都察院,全都是实权衙门,举足轻重。
可笑从杨博以下,晋党中人都小觑了唐毅,以为他没有本事撕破脸皮,结果就一次又一次挑衅,一次又一次招惹那个疯子。
终于,人家出手了,没有任何花哨的东西,只是轻轻一伸手,就把晋商推上了万丈悬崖。
“认输吧,你们斗不赢的!”沈梅君留下了她的忠告,踉踉跄跄跑出了房间。
只剩下张允侠和王崇观等人,大家面面相觑,真的要放手吗?
晋商二百年的金字招牌啊!
难道就要毁在他们手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