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假的风波到了第三天,偌大的知府衙门,只剩下看门的老头儿没走,连个倒水沏茶的人都没有,唐毅无奈,只能从戚继光军中调来了二十名士兵,负责看守衙门,洒扫、买菜、煮饭之类的杂事。
可士兵没法处理衙门的公文啊,每天光是来告状的百姓就有几十人,状纸堆得比小山都高,唐毅一边要忙着开海的事情,一边还要处理百姓诉讼,就算是铁人也撑不下来,他只好贴出了告示,说是年前停止受理,一律等到年后再说。
虽然这样做会招来百姓的议论,甚至挨骂,唐毅也顾不得了,他必须要采取点行动。
叫上唐鹤征,两个人从知府衙门出来,直奔晋江县衙,走在街上,唐毅就感到了一股怪异的气氛,沿街两旁,不少店铺都关了门,差不多占了总数的三分之一,一些店铺前面更是挤满了人群。
大家叫嚷着,拥挤着,甚至谩骂着,太阳刚刚偏西,老板就关门落锁。愤怒的百姓不停敲击大门,里面也没人应声,他们只好再去找下一家,
整个泉州的店铺都是这个模样,整座城市莫名其妙的就好像快速窒息了一般。
粮店关门,药铺关门,绸缎庄上板,杂货铺收摊,事先一点风声都没有,所有商业活动都停顿了,百姓茫然无措,甚至都来不及反应。
别说一些大的商铺,就连买菜的集市,农夫都少了许多,大家伙早早排队,只能买一小把儿青菜,晚一点更是啥都买不着,一家人只能吃咸萝卜……
唐毅脸色很不好看,他没有急着去找海瑞,而是找了家茶馆,想要听听百姓说什么,他刚到了门口,就听咣的一声,大门被关上了。
“真是邪门啊,刚刚下午就不做生意了,和钱有仇吗?”
唐毅嘟嘟囔囔,一抬头,看到了不远处有个茶棚,虽然是街边小摊儿,还算干净,他迈步走了过来,小伙计急忙迎了上来,呲着牙笑嘻嘻道:“客爷,别看咱这卖相差,可架不住茶叶好,我三叔是种茶的,顶好顶好的铁观音,水是山泉水。您不信问问去,谁都说俺这茶好,比茶馆还好呢!”
唐毅呵呵一笑,“说的挺热闹,来一壶吧。”
“好嘞。”
小伙计转身的功夫,摆上了两个粗瓷大碗,给唐毅两个倒了两碗茶,还真别说,香气浓郁,色泽明艳,是顶不错的铁观音。唐毅拼了一口,竖起了大拇指,“好茶,真是好茶,这么地道的铁观音,怕是在京里也喝不到。”
听唐毅赞美茶叶,小伙计咧嘴笑了起来,“客爷真是法眼,听您的口音,像是南边的,可又有些北边的味道,斗胆问一句,您是经商的?”
“都说你们做生意,是好汉子不愿意干,赖汉子干不了,光凭这份眼力就不简单。实不相瞒,我本是苏州人,家里头做生意的,南南北北跑了不少,口音都有些杂了。”唐毅突然笑道:“我可是听说泉州要开海,大明朝开天辟地头一遭,准许百姓带着货物出海贩运,也准许西洋商人进来,要不了多久,泉州的生意就会兴旺起来,到时候,你这个茶摊,没准就变成茶馆呢!”
唐毅说的随意,可却是在给小伙计铺垫,果然,只见小伙计叹了口气,“客爷,您是奔着开海来的?想要大赚一笔?”
“难道不成么?”
“小的可不敢说,您会做生意,自然没有不发财的。只是小的……”他说着,偷眼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说道:“客爷,您不会是官老爷吧?”
唐毅低头看了看身上的布衣麻鞋,笑道:“刚才还夸你眼神好呢,我问你,谁愿意不穿丝绸穿布衣,这不是笑话一样吗?”
小伙计也嘿嘿一笑,“小的也说您这么年轻,不像是官爷。嘚,就跟你实说了吧,瞧见没有,明天开始啊,这街上的铺子还要关一半儿。”
“这是为什么?铺子都关门了,吃什么喝什么啊?”
小伙计重重叹口气,“谁愿意关门啊,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我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可听私底下有人传说,是要给新来的大老爷上眼药……”
他还想往下说,突然有几个膀大腰圆的汉子走了过来,骂骂咧咧嚷道:“小茶壶,你又嚼什么舌头根子,不怕长疮把舌头给烂了。”
小伙计连忙赔笑,“是几位爷来了,瞧您说的,那两位客爷问小的哪有什么名胜古迹,您说咱一个土生土长的泉州人,能不跟他们讲讲吗?”
“是外地人?”为首的大汉踩着板凳,拽拽地说道:“小子,外地人就要懂规矩,长眼睛,要不然什么都赚不到,还把小命搭上!”
唐鹤征脚下一顿,别看他不声不响,作为唐顺之的儿子,文武本事都不差,别看那几个大汉嚣张,动起手来,还真不一定是他的对手。唐毅却微不可查地摇头,两个人快步离开了茶棚,直接到了晋江县衙。
这里比唐毅的知府衙门还惨,连个看门的都不剩,一路直接到了二堂。刚迈步进来,就听到一个声音,“缸里有水,炉子上有火,渴了自己烧,累了找地方歇着。”
寻声看去,说话的正是海瑞,这位一手拿着黑饼子,一手提着毛笔,刷刷点点处理面前厚厚的一摞诉状。
唐毅悄悄凑到了近前,也想看看这位海青天是怎么断案的。
看了一会儿,唐毅就不得不感叹,海瑞的速度还真快,不到一刻钟,已经处理了三五份,别以为海瑞是糊弄事,人家都写了详尽的批文。
十之七八的案子,在海瑞看来,都十分明确,没有什么难的,只要按律办事就行了,至于剩下的两三成,或是案情复杂,或是涉案人员特殊,需要费一些功夫。经过三推六问,都能搞清楚。
当然也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尤其是家庭财产纠纷,海瑞有他的一套原则:与其屈兄,宁屈其弟;与其屈叔伯,宁屈其侄;与其屈贫民,宁屈富民;与其屈愚直,宁屈刁顽。事在争产业,与其屈小民,宁屈乡宦,以救弊也;事在争言貌,与其屈乡宦,宁屈小民,以存体也。
按照这套办法,几乎所有的案子都变得容易多了,由于尊重了百姓的习惯,大多数人都能心悦诚服。
别以为海瑞这家伙就是个愣头青,就是个横冲直撞的莽夫,他的心细着呢,处处都占据大义,义之所在,人家才百无禁忌,要是不占一个理字,早就没法混了,其实海瑞这种官也是一种流氓,只不过是道德的流氓,不贪不占,绝对守法奉公,让对手无懈可击,再有“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勇气,那么恭喜你,清流心经就修到了大成!
唐毅默默看着,竟然也从这头倔驴身上学到了不少本事,虽然他没法做到海瑞的无欲则刚,但是不妨在关键时候,学着海瑞,耍点无赖,没准也是破局的好办法。
足足过了半个时辰,海瑞才把毛笔一放,抬头正好看到唐毅笑眯眯站着,海瑞不好意思了。
“下官不知道是府尊驾临,请大人恕罪。”
“呵呵,刚峰兄断案如神,本官佩服之极,只是这两天衙门的差役都跑了,城外还有征地的事情,千头万绪,刚峰兄是不是该先顾一头啊。”
言下之意,就是案子先别弄了,哪知道海瑞把脑袋一晃:“大人,天大地大,百姓最大,下官累一点没关系,也请大人放心,城外征地进行的很顺利,至于衙门的差役,都是一群尸位素餐的无能之辈,我还巴不得他们都滚蛋呢,也好省下一点民脂民膏,用来修桥铺路也是好的。”
每次和海瑞对面,唐毅都会受到超过一万点的伤害,这头倔驴锋芒毕露,和他在一起真是受伤。
“刚峰兄,衙门这边你一个人能顶住,本官佩服,只是眼下市面上店铺关门,接二连三,看样子要不了三五天,泉州百姓就没地方买菜买米了。”唐毅忍不住叹息,要说他在苏州也经历过大场面,可那时候仅仅是粮食缺货,泉州可倒好,直接店铺关门,连个理由都没有,这些海商出手果然比东南的大户更狠了三分。
海瑞一听,眉头也皱了起来,“大人,事情已经很明白了,就是那些大姓不想让大人开海成功,故此才使出的手段,先是阻挠征地不成,接着差役请假,市面罢市,他们是想逼着大人低头。”
“刚峰兄所言甚是,你有什么高见?”
海瑞突然站起,厉声说道:“大人,朝廷不敢作为,必然被小人所欺,区区商贾何足道哉!不敢欺瞒大人,自从上次听说庆云庵之后,下官已经安排人手暗中调查,虽然没有十足的证据,但是这些日子那里出入的人明显增多,下官只要一队人马,立刻把庆云庵抄了,只要没了领头闹事的,那些人不战自溃。”
海瑞还是那么斗志昂扬,这位的字典里似乎就没有低头两个字,可唐毅心里比谁都清楚,抓是解决不了问题的,破坏容易,建设难,对方是吃准了自己想要快速建功,向嘉靖展示才能的心里,才百般掣肘,用尽下三滥的手段,逼着自己就范。
要想做点事情,真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