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唐府回来,胡宗宪心里头五味杂陈,既为了失去一位朋友而难过,也因为没有撕破脸皮而庆幸。
两年之前,他怀着不破楼兰誓不还的决绝,到浙江担任巡按,第一个结识的人就是唐毅,还成了所谓东家和师爷,当时两个人意气相投,互相扶持。时至今日,他已经被卷入东南的泥潭,一半是身不由己,一半也是自己愿意。
但是他靠着陷害张经,又依附严党,一跃成为浙江巡抚,在士人的眼中,早就是卑劣无耻的代表,十足的幸进小人。
胡宗宪有自信时间会抹平许多东西,只要他能不断立功,权力越来越大,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攀附他,阿谀奉承,甘心充当鹰犬。
只是唐毅这般外圆内方的人,永远不会原谅他在原则上的妥协,和唐毅之间再也没法恢复当初的亲密无间,日后双方也是互相利用居多,刺儿插在心里,即便拔出来,伤口还在。
这就是宦海的无奈,得到了多少,就要失去多少吗?
胡宗宪不停拷问自己。
幸运的是唐毅还是顾全大局的,他没有把自己和严党彻底划为一类,也就是说唐毅层出不穷的手段,不会用在自己身上,而且也代表着心学和东南大户不会和他针锋相对,疯狂拆台,这个巡抚也就坐稳当了。
有人要问,唐毅有那么大的影响力吗?
答案是肯定的。
或许连唐毅都不知道,他的身后已经有一大群人在帮忙宣扬他的名声,扩大影响力,甚至有人冒他的名字,著书立说,如今的唐小秀才俨然文曲星下凡,东南大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这些人并非吃饱了撑的捧明星玩,而是看重了唐毅的潜力,心学在东南虽然势力不弱,可终究是在野力量,没法攫取帝国最大的权力。
对于心学弟子来说,为阳明公争取应得的待遇,推翻理学的桎梏,是天然的使命。
同样的他们也知道想要做到这一点不容易,从孔子开始,儒家也是经历了漫长的过程,到汉武帝时,经过董仲舒的努力才成为显学,一来时间漫长,二来需要有扛鼎之人。
心学同样如此,阳明公创立心学之初,也就大猫小猫三两只,可是他的官越做越大,功劳越立越多,平定叛乱,保全大明,文官封爵……种种光环加持,威望顶天,他的心学就成为文人追捧的无上学问。
从发起到兴盛,几十年的光景,要想从兴盛到鼎盛,甚至取理学而代之,或许也要几十年。漫长的时间,必须要有一位董仲舒一般的扛鼎之人!
唐毅的优势从各个方面来看,都太明显了,他心思机巧,有能力,有韬略,懂文,懂武,又懂商,关系网绵密,人脉金脉深厚,深得皇帝喜爱,最为重要,是他年纪轻轻,潜力巨大,如果他能崛起,至少三十四年之内,心学都不用担心后继无人。
显然投资唐毅,是超级独角兽股,奇货可居,收益无穷。
权衡种种,唐毅都是不二人选,只是他最大的短板就在于“文“上面,虽然有诗词曲词流传,但毕竟是小道,毕竟心学首先是学术组织,必须有过硬的论点,有完备的论述,有吸引人的口号,什么心外无物,心外无理,知行合一……这一类的东西并不是随便说说就行的,没有长时间的沉淀和思考,是提炼不出来的。
再说,让一个十几岁的小家伙用学术去征服一帮白胡子老爷爷,实在是不现实。
既然堂堂正正的路走不通,那就要剑走偏锋。
大明朝的读书人最看重什么,无非是科举二字!
如今唐毅是小三元,如果能在科举之路高歌猛进,创造前所未有的辉煌,他也就有了光环,其他人就会主动靠过来,拥戴唐毅,成为心学下一代的共住,未来之星。
心学的诸位大佬如此抬举一个年轻人,不是发了疯,而是有些失望,如今在朝堂之上,心学弟子不可谓不多,徐阁老正是当之无愧的领袖,可是徐阶的所作所为,虽然是迫不得已,可是在心学内部争议颇大。
比如他不管老师的死活,他坐视弟子上书下狱,他又把孙女嫁给严嵩的孙子,曲意逢迎,支持嘉靖一意玄修……不管怎么说,都是徐阁老身上洗不去的污点,再说徐阶年纪也不小了,他能斗倒严嵩,离着下台也不远了。
唐毅虽然年纪轻轻,可是他做的事情,大家历历在目,救杨继盛,救张经,那是有情有义有手段,解决苏州的粮食危机,推动编练乡勇,都是维护江南士绅的长远利益,再加上各大家族或多或少,都和交通行有联系,都要念着唐毅的好处。
不推他推谁?
只是这些筹谋还不便立刻告诉唐毅,省得他小子膨胀,但是大家伙的行动却开始了。
在杭州的这段时间,王畿,钱德洪,季本,聂豹,王艮等等心学大佬频频约请唐毅,参加文会讲学,灌输心学理念,也讲解八股时文的关键诀窍,一个个是倾囊而赠,毫无保留。
他们把历年搜集的经典时文拿出来讲解,反复揣摩,甚至请来几位同考官,告诉唐毅什么样的文章更能吸引考官的注意力……
面对着填鸭式的教育,两世为人的唐毅只能痛并快乐着,都有些吃不消,倒是作为他的陪绑,徐渭似乎越来越有心得体会。
每天不再是胡吃海塞,也不插科打诨,常常闷坐苦思,有时候灵光一闪,更是奋笔疾书,顷刻之间,一篇三四百字的时文就出来了。
他拿着写完的文章,送到了老师王畿的面前,王畿只是扫了一眼,五官就缩到了一起,苦大仇深。
徐渭耷拉下脑袋,失望地摇头:“果然还是不行,弟子这辈子怕是科举无望了!”
“别胡说八道,你这样的文章别说乡试,就算会试也足够高中!”王畿笑骂道:“为师就是想不明白,你既然能写这种文章,以前都干什么去了?”
徐渭被问得嘴巴张得老大,哭笑不得,比起王畿还要纳闷,是啊,以前都干什么去了?他真想给自己两个嘴巴子,又舍不得下手,只是跺了跺脚:“行之说过一句话,贱人就是矫情,我以前就是犯贱,就是矫情!”
看着弟子,王畿心中暗喜,“果然只有才子能对付才子,这步棋算是对了!
时间飞逝,转眼进入七月份,乡试的时间又快到了,唐毅急匆匆收拾行囊,准备动身回家,准备参加嘉靖三十四年的南直隶乡试。
唐慎知道儿子要走,又是伤心,又是高兴,拉着唐毅的手,说了个没完没了,“记着啊,贡院潮湿,要带着皮垫子,乡试不同于童子试,要考三场,每场三天,中间不能出去,不要带包子一类有馅的会坏的,要带馒头花卷,和面的时候记得放蜂蜜……要防火防水防耗子,考卷一旦坏了,就什么都完了……四书题最重要,五经也不能马虎,虽然不影响取中,可万一我儿入阁拜相,有人拿出来说事就不好了……”
唐慎不厌其烦,唠唠叨叨,把一切能想到的都说了一个遍,往日领兵打仗都没见过他这么上心,唐毅没有多少说什么,只是默默陪着老爹,听他说话。
太阳西落,月儿升起,从下午一直说到了半夜,唐慎才猛地一拍脑门,愧疚说道:“哎呀,明天就动身出发,都怪我说这么多没用的干啥,早点睡养足精神头。”
唐慎仓皇出去,唐毅淡淡笑着,孩子只有足够大了,才会知道有人惦念着,是福气!
突然老爹又跑了回来,试探着说道:“要不干脆我陪着你去考试吧,反正贡院我熟悉,要是出了意外……”他越说声音越小,哪有正印官跑去陪儿子考试的,唐毅没出啥意外,他先被弹劾擅离职守了。
真是个傻老爹,唐毅暗暗叹息,“爹,您要是不放心,不还有我师父,他能帮忙的。”唐毅其实想说自己没问题,不过为了让老爹安心,只好把唐顺之推了出来。
果然,唐慎欢喜得什么似的,立刻跑回书房,连夜写了封言辞恳切的信,足足改了八回,拜托唐顺之帮忙。
就这样,第二天唐毅再度踏上回家的路,老爹被新任总督周珫叫去,没法送行,只有徐渭来送他。
两个人走了一程又一程,徐渭也不说话,就是跟着,眼看到了中午,唐毅才不得不拦住了他。
“文长兄,你要是再送下去,就跑到南直隶了,咱们俩可不是在一个省考试啊!”
“是吗?”徐渭尴尬地挠了挠头,“行之,我怎么觉得考不考都没差呢。”
“不思进取!”唐毅凶巴巴地说道:“徐文长,我可是等着你会师京城抢状元呢,你要是现在就怂了,对得起伯母吗?她老人家还等着你挣诰命回来呢!”
提到了老娘,徐渭一脸的羞惭。
“罢了,我徐渭拼了!”
他转身走出几步,回过头,又不好意思说道:“行之,能不能送哥哥点东西?”
“学会客气了,什么东西?”
“就是你的做过的时文。”
“不会吧?”一旁的沈林夸张地笑道:“青藤先生不是一贯自信才华吗?怎么看得上少爷的东西?”
徐渭仰着脸,一副人生寂寞如雪的模样,叹口气:“小三元的东西,辟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