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六月,白天更长,日头更毒,在外面走一圈,白嫩的皮肤就要晒成红色,若是经常在外面,就会变的红紫黝黑,这不,黄锦的大白脸就变成了红色,翘起了一层死皮。小太监拿着药膏,战战兢兢给黄锦涂抹。
“干爹,看着您老受苦,孩儿们都心疼啊,往后您老就别在外面跑了,好好歇着多好。”小太监絮叨叨地说着。
黄锦听得熨帖,和缓地说道:“不是干爹不想安逸,可这世道不允许啊,现在茶价上来了,干爹的人头保住了,还能得到皇爷嘉奖,可要是像前些日子那样,干爹的脑袋就没了。”
小太监吓得手抖了一下,戳到了鼻子上,黄锦疼得一皱眉,小太监慌忙说道:“干爹福大命大造化大,儿子们还要伺候您长命百岁呢。”
“瞧你的小嘴,是真会说啊。”
黄锦叹着气,一抬头,正好看到小太监领着唐毅走进来。黄锦慌忙站起,笑得眼睛都没了,欢喜地说道:“哎呦喂,原来是金童子来了,快上座。”
黄锦推开了小太监,亲自过来,把唐毅按在椅子上,又是沏茶,又是上点心,不愧是专业伺候人的,动作如同行云流水,没几下就摆弄好了。
“唐公子,怎么有空来看咱家,是不是有大动作?”
“嗯。”唐毅笃定地点头。
黄锦仿佛打了鸡血,一下子就兴奋起来,搓着手,无可无不可。
“咱家就知道唐公子一般不出手,出手不一般!肯定要干大的,让咱家干啥,只管吩咐就是。”黄锦弓着身体,谄媚之态简直和面对嘉靖的时候一般不二。要说黄锦对唐毅的脑残程度,还在徐渭和王世懋之上。
唐毅直接挑明说道:“的确要干大的,只是和公公想的不太一样。”
“那是要干什么?”黄锦惊讶地问道。
“和解!”
“啊!”黄锦一拍桌子,傲然站起,尖利的声音穿破了房顶,盯着唐毅,大声吼道:“唐公子,你没发疯吧?明明是咱们占了优势,茶价一天比一天高,只等期限到了,咱们就能数银子,干嘛和解,咱家不服!”
唐毅把手一摊,笑道:“黄公公好气魄,既然如此,接下来就交给黄公公操纵吧!”
“别!”
黄锦差点吓趴下,让他操纵,还不被吃得尸骨无存啊!立刻黄锦陪着笑脸,说道:“唐公子,咱家就是拉屎攥拳头——假横!大主意不还是你拿吗,只是咱家觉着不能轻易放过了那帮孙子。”
“公公所言,何尝不是我心中所想,只是形势比人强啊!”唐毅苦笑道:“王崇古找到了我,愿意从中调停,黄公公,晋商的面子我可不敢不给,您呢?”
“我?”
黄锦一下子成了霜打的茄子,蔫了。别人不知道晋商的厉害,他可是一清二楚,只是这里是江南,不是晋商的地盘,他们搀和干什么?
“唐公子,你就那么怕晋商?”黄锦把皮球提了回来。
唐毅哑然一笑,“黄公公,不是怕谁的事情,您是宫里头的人,担负着陛下的使命,凡事以稳妥为先,毕竟掏出那么多银子,传出去有损英明啊。”
“英明?那玩意咱家早就没有了。”黄锦喏喏说道,唐毅的话戳中了他的弱点,没用多废话,他就点头了,比起唐毅预想的容易多了。
其实经历这段时间,黄锦已经习惯了对唐毅言听计从,按照他的主意,绝对不会吃亏。轻松搞定黄锦,唐毅也非常高兴。
有人要问,为何要不遗余力帮着黄锦,又为何要让他在关键时刻抽身而退?答案肯定不是唐毅心善,也不是黄公公比较萌。黄锦代表着宫里,代表着嘉靖,更是唐毅的一条退路。接下来的风暴只会更加疯狂残暴,会烧到什么程度,唐毅都没有把握,让黄锦置身事外,就成了必要的选择。
在唐毅的授意之下,黄锦和赵永芳等人展开了谈判,前后花了十五天时间,终于达成了协议,赵永芳出资一百五十万两,吃下黄锦手里的多单,同时黄锦则要把手下掌控的茶叶都释放出来,很显然赵永芳一干人还认为茶叶是黄锦悄然收购的,毕竟他们不会注意到新科的府试案首能有多大能量。
王崇古要不是因为盐铁塘,因为沙洲大捷,想破了脑壳,也不会想到唐毅。
黄锦拿回了八十万两,又还上了唐毅的三十万,最后剩下四十万两,再扣除利息,他能多赚二十来万,虽然比预想的少了很多,可黄锦就像是做了一场梦,生死就在一念之间,实在是折磨人,他是再也不想留在苏州一天。
临走的时候,黄锦拉着唐毅的手,老泪横流。
“唐公子,啥也不说了,你以后看着吧,不管到了啥时候,只要吩咐一声,咱家敢皱眉头,就让老天爷轰碎了咱家!”
送走了起誓发愿的黄锦,唐毅再度回到了自己的住处,雷七前来禀报,说是茶叶已经都抛出去了,获得净利三十九万两。
唐毅似乎对数字没啥兴趣,一下子又变回了宅男,躲在家里,和徐渭王世懋谈诗论文,闷头做文章,一门心思应付院试。
……
宏瑞祥,赵永芳抬头望着几个伙计取下商号匾额,老眼之中,流出了浑浊的泪水。
他当然没本事请动王崇古,就在他无力应对茶价疯长的时情况下,万般无奈,只好选择求助,他找的人是谁呢?
此人名叫赵旭,是绍兴人,谁都知道绍兴师爷厉害,赵旭这家伙聪明伶俐,从小就读书很多,可是人各有志,他勉强参加了一次县试之后,就再也不考科举,也不去当师爷。
那他干什么呢,创业!
从小打小闹开始,没有几年时间,赵旭就跃居绍兴首富,接着他的生意越做越大,结交的都是超级豪门权贵。
到了二十五岁,赵旭突然将手上的产业都抛了出去,转而游走在世家和权贵中间,无论到了哪里都是座上宾,更有人说他是东南第一商人,当代的沈万三。
赵永芳比赵旭打了二十几岁,两个人也没有关系,只是在创立宏瑞祥的时候,赵永芳要借助赵旭的实力,就认赵旭做了叔叔。
有了这么一层关系,也不难开口,把赵旭请来,赵永芳就跪在了他的面前,祈求叔叔帮忙。
“唉,我早就说过,弄票券必须加着一万倍的小心,要捧着卵子过河。黄锦那家伙是皇帝身边的红人,岂会没有一点手段。”
“叔,侄子知道错了,只求叔叔能出手,拉侄子一把,侄子愿意把宏瑞祥双手奉上,孝敬叔叔。”
赵旭没有立刻答应,而是晃着脑袋,一圈又一圈,突然叹口气。果断说道:“不能在茶叶上纠缠了。”
“为什么?”赵永芳涨红了脸,不服气道:“叔叔莫不是嫌弃侄子出的价钱不够?”
“呸!我会在乎你的那点钱!”
赵旭冷笑道:“你长一点脑子,我盘算了一下,往年流入苏州的茶叶足有上千万斤,其中晋商要拿走五百万斤。而今年晋商采购不到四十万斤,这么多茶叶都被黄锦那个老阉货给吃下了,他究竟调动了多少银子,你心里有谱儿没有?”
赵永芳一阵抽搐,在心里默默盘算,最后痛苦地说道:“至少要四五百万吧。”
赵旭淡淡说道:“这么多钱,足够左右大明朝的茶市了,你输得不冤。”
“叔叔,难道你也怕他们?”
“笑话,论起银子,我怕过谁?”
赵旭冷冷说道:“我是担心茶叶剧烈厮杀,会引起其他票券一起崩盘,那时候可就不是一点银子能解决的,听我的吩咐,立刻和黄锦握手言和,断尾求生吧。”
“叔,黄锦不会那么容易撒手的。”
“放心,我自有办法,不过你可要懂的规矩。”
赵永芳脸上闪过一丝挣扎,躬身说道:“请叔叔放心,侄子知道了。”
……
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赵永芳紧紧握着宏瑞祥的牌匾,手指扣得发白,显示出内心的痛苦,大半辈子换来这么一块牌匾,从此往后,自己又成了给人家干活的可怜虫,也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翻身的机会!
他抓起牌匾,咬着牙扔进了火堆,任凭烈火吞噬……
“怎么会?”
赵旭的房间里,他不停在地上走动,按照他的估算,黄锦手里至少有三百万两银子的茶叶,可是这两天抛出的茶叶最多只有一百万两。
还有两百万两到了哪里去了?
赵旭百思不得其解,莫非黄锦还留了一手,或者晋商在背后操弄,总之,茶叶不会凭空消失,也不会凭空多出来。
他这个人有些强迫症,想不明白连饭都吃不下。赵旭没有通知赵永芳,直接到了仓库,他想从茶叶上找找线索。
在堆积如山的茶叶之中,走来走去,仔细看过每一堆茶叶,突然赵旭发现一个问题,所有包装茶叶的麻袋颜色,规格,样式都一模一样。
要知道茶叶从各地来,而各地的麻包肯定有细微的差别,为何福建和浙江的包装能没有任何差别呢?
想到这里,赵旭就动了疑心,他二话不说搬出几个麻袋,包茶叶都倒出来,让手下人去打听,很快有人跑回来,告诉赵旭所有麻袋都是太仓生产的。
“都是太仓!”赵旭喃喃念了几遍,突然浑身剧颤,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色,连连大叫:“上当了,我上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