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肉胡同,顾名思义,聚集着十几家卖羊肉的,冬天正好是吃羊肉的好时候,口外的肥羊,肉质鲜嫩,放在火锅里涮一涮,神仙也要站不稳。
只是身处在一群羊肉贩子中间,可就不那么幸福了,腥膻刺鼻的味道,到处乱扔的血水,随意挂在栅栏,树枝上的羊皮,羊骨,都让人作呕。
“我说行之,找个隐秘的地方,也不用放在这儿,太难闻了。”杨博指了指门窗,叹道:“就算都关起来,还往屋子里钻。”
唐毅不以为然,“虞坡公,我觉得挺好,要是谈诗词歌赋,放在高山流水,小桥人家,才是应景,要是谈晓风残月,江湖儿女,就该去粉子胡同,至于咱们俩谈的事情,在遍地腥膻的羊肉胡同,最合适不过了。”
杨博老脸泛红,咳嗽了两声,“行之,你这心里头还是有气啊?”
“错,是恨!”
杨博越发尴尬,只好倚老卖老道:“行之,你要是不解气,只管找老夫算账,要不现在你就打我一顿?”
唐毅为之气结,人老了真是够无耻的!
“虞坡公,咱们俩也别斗嘴斗舌了,该怎么办,你划个道儿吧!”
唐毅也觉得浑身不舒服,拿出了一盘檀香,点燃之后,香气袅袅,一点烟火都没有,屋子里总算有了一点谈事情的氛围。
“徐阶必须滚蛋!”杨博眯缝着眼睛,断然说道。
唐毅没有反驳,显然默认了。他们除了和徐阶有仇之外,背后的晋商和东南工商集团,也都对徐阶严重不满,尤其是晋商,唐毅许诺把宝钞交给他们经营,还有发行银元。这是晋商弯道超车,重新拿回金融霸权的关键一步,唐毅好不容易让步了,结果却卡在了户部,卡在了徐阶手里,迟迟推不下去。
老徐保守的施政方略,已经挡了别人的财路。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别看那么多纷纷扰扰,这才是徐阶去职的最根本原因!
“你们出手,还是我出手?”唐毅又问了一句。
杨博思量一会儿,突然笑道:“行之,毕竟你们还是心学同宗,这事情交给老夫处置就行了,我保证让老徐滚蛋。”
说的话真的好暖心,唐毅呵呵两声,“条件呢?”
这两位都是狐狸里面的狐狸,早就不相信有什么人情可讲,一切都是最根本的利益交换,杨博没理由帮着唐毅背黑锅,既然背了,就代表他另有所图。
“一个大学士。”杨博也干脆说了出来。
“不行!”唐毅断然说道:“徐阶去职,内阁只剩下一个李春芳,您老入阁,首辅必然是您的,我们这些后辈怎么玩?”
杨博愣了一下,摇头苦笑道:“不是老夫,是子维,这下子总行了吧?”
杨博也知道唐毅的底限,他想入阁,是万万不可能,只能退而求其次,推张四维入阁。唐毅思量一下,也就点了点头。
张四维的确是一步好棋,他是晋党的新生代,又是徐阶的学生,他要是能入阁,可以拉一部分徐党,快速形成自己的山头。
很显然,徐阶去职,会留下巨大的权力真空,凭着唐毅一个人,是没法完全吞得下来,必须和晋党合作,让张四维入阁,也就是必然之选。
“可以。”唐毅同意了。
“行之,老夫还想问一句,这首辅之位,要留给谁?”
唐毅道:“历来大学士都是按照资历排序,自然是要落在李春芳身上,还有什么疑问的。”
“当然!”
杨博敲着桌子,淡淡笑道:“李春芳是个废物,他注定干不长的,很快就会滚蛋。行之,首辅这把椅子虽然好,可是却不适合太早坐上去啊!”
唐毅的瞳孔一缩,他早就想好了,立刻运作入阁,而后就把李春芳干掉,自己当首辅,他已经准备了十几年,绝对不会放过千载难逢的机会。
可是听杨博的意思,晋党不想让自己当首辅。
“虞坡公,你有更合适的人选吗?”
杨博突然眯起眼睛,似乎漫不经心,吐出了一个名字。
“高肃卿如何?”
高拱啊!
果然他和晋党有合作!
唐毅瞬间明白了杨博的打算,论起圣眷和才干,只有高拱能和唐毅匹敌,偏偏高拱又是个孤家寡人,他当上了首辅,为了坐稳位置,只能和晋党合作,双方强强联合,共同抗衡唐党。
因为经此一役,徐阶被干掉,吃掉徐党最大一块肥肉的必然是藕断丝连的唐党,如果唐毅再顺势坐上了首辅的宝座。
凭着天时地利人和,就再也无人能够制衡,哪怕树大根深的晋党,也要掂量一番,能不能在唐毅的手下存活。
推出高拱,才是杨博真正的想法,如果唐毅不点头,很有可能杨博就会抽手,放弃倒徐。
“可以!”唐毅总算点头了。
“好,够干脆!”杨博老脸都笑成了菊花,他拿到了想要的一切,心满意足,又想到了一件事,连忙说道:“行之,老夫已经查清楚了,这次的事情是乔家干的,他们本来就经营走私为生,俺答忌惮小站的天马,就和乔家商量,答应给他们贸易专营的权力,条件就是干掉小站马场。乔家又和王廷,欧阳一敬等人勾结,这帮人私心作祟,才会放任俺答攻击小站,想要假手于人,给行之一点好瞧。乔家罪大恶极,要怎么处置,老夫绝无二话,只求不要因为一颗老鼠屎,坏了咱们合作的大事,你意下如何?”
杨博说完之后,仔细观察唐毅的举动,发现他面色平静如常,没有丝毫的波动,光是养气的功夫,就让人惊叹。
“虞坡公,事情过去了,就不要再说了,正事要紧。”
“嗯!”
杨博欣然点头,两个人急匆匆离开。
大佬们达成了一致意见,下面就是生旦净末丑,神仙老虎狗,一起上台了。
徐阶刚刚压下了考察科道的事情,接着就出了这么大的纰漏,丰润票号贿赂朝廷命官,出卖情报,勾结俺答,罪证确凿,欧阳一敬也不是什么科道表率,反而是科道的耻辱。
在真凭实据的面前,都察院彻底熄火了,包括六科廊在内,也不敢随便说话了,他们终于感到了恐惧,想想吧,一直以正人君子自诩的一群人,居然出了最臭不可闻的卖国贼,还有脸面对其他人的质疑吗?
刚刚因为在左顺门挨了一顿廷杖,鼓动起来的悲情,一下子烟消云散,荡然无存!
大家只会觉得左顺门打得轻了,最好把他们都给打死了,那才是罪有应得呢!
这一回不用别人出手,国子监祭酒王世贞,刚刚转任鸿胪寺少卿徐渭,他们两个带头发起攻击,把炮口对准了都察院,不光要求考察科道,还提议将所有御史解职,严加排查,凡是和丰润票号,和俺答,和欧阳一敬等人有瓜葛的,一律严惩不贷。
两位文坛巨擘出手,代表的意义非比寻常,原本科道都是以士林的代表自诩,以士人良心自居。可王世贞和徐渭出手,就表明了士林已经把都察院的这伙人给开除了,双方直接划清了界限。
这两位开炮之后,各个衙门都坐不住了,翰林院,国子监,詹事府,后来干脆蔓延到了六部,大理寺,通政司,纷纷上书,要求严查都察院,严惩卖国贼子。
“原本还以为是乌鸦落到了猪身上,光看到别人黑,没看到自己黑,现在才知道,敢情他们比乌鸦黑透了!简直是一堆臭不可闻的粪,偏偏还以君子自诩,不知道脸皮为何物!”唐汝楫破口大骂,他因为早年加入严党的问题,言官们一直看他不顺眼,经常上书弹劾,想把他干掉,所幸有唐毅帮忙,唐汝楫还算安稳,可是仇是结下了。
报仇机会来了,他哪能错过,立刻上书。
他带头,殷士儋也跟进了,陈以勤算是高拱的盟友,也为老朋友鸣不平,他也上书……相比之前的攻势,这一次来的更猛烈,从上到下,全面动员,除了唐毅、杨博、赵贞吉等少数重臣之外,纷纷甩开膀子,亲自上场。
令人感到奇怪的是,弹劾的奏疏虽然多,可是大家都把矛头对准了都察院,至于刚刚保下都察院的首辅徐阶,却没有人敢多说一句。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徐阶丝毫没有得意,相反,还忧心忡忡,竟然比之前还要愁苦。
“唉,太岳啊,为师失策了,悔不听你的劝谏,老夫是真没有想到,下面的人那些人,竟然如此无耻!欧阳一敬,他怎么敢做这种事情?”
张居正心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他的心里也有所疑惑,丰润票号是山西人开的,背后是前吏部尚书乔宇乔家,上一代晋商的掌门人。他们家的产业被抛出来,背后没有什么黑幕交易,张居正一万个不信。
只是此时他没有必要挑破这些东西,还是把好学生演到底吧!
“师相,弟子以为当务之急,还是要整顿科道,您老要拿出壮士断腕的决心,不能再护着他们了!”
徐阶不置可否,张居正急得直冒汗,怎么到了这时候,还犹犹豫豫啊!
老徐心头苦笑,如果上一次直接整顿科道,那就是壮士断腕,现在下手,那就是罩不住小弟,一个大佬混到了这一步,离着倒台就不远了。
“太岳,容为师再思索一二。”徐阶起身,带着无尽的凄凉,一步步向着书房挨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