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文华当然认识唐毅,酒席上就是这小子把严东楼给灌倒了,又是他们爷俩辅佐徐阶,差点把老干爹给弄垮了。赵文华要说不恨唐家父子,那是骗人的。不过严嵩多次交代,说唐家父子已经成了气候。
尤其是唐慎和成国公联姻之后,光是在嘉靖身边能说上话的就有徐阶,陆炳,朱希忠。其实严嵩还不知道,还有一位蓝道行,也是站在唐毅的一边。
论起实力,严嵩还是独步天下,可是他犯不着为了唐家父子在嘉靖那里减分,给真正的对手可乘之机。所以在严嵩的百般叮嘱之下,赵文华他们改变了剑拔弩张的态度,借着唐顺之的关系,努力恢复交情。
一见唐毅穿着道袍,小脸煞白,哭得没有孩子模样了。赵文华忙问道:“这不是行之贤侄吗?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唐毅小脸凄苦,偷眼看了下老爹。唐慎一步迈过来,气哼哼说道:“逆子,督公不是受伤了吗?你在这干什么?”
唐毅终于忍不住了,泪水滚落,痛心疾首道:“爹,舅舅他不好了!”
“啊!”唐慎也懵了,忙抓住儿子的胳膊,用力摇晃,大声问道:“督公到底怎么了?”
唐毅一把鼻涕一把泪,还真别说,论起哭功,他已经超过了歇斯底里的马景涛,距离小金人也是一步之遥。
断断续续说道:“从昨天晚上开始,舅舅醒过来一会儿,就又昏迷了,而且浑身发热,几位郎中都束手无策。孩儿让人四处聘请大夫,刚刚找来了一位李太医,据说手段很高明。他已经在病房两个多时辰了,孩儿无奈,只好病急乱投医。这位仙长说他有通神救命,逆转阴阳的本事,人就算到了地狱,也能拉回来。只要用亲人的鲜血为引,就能召回三魂七魄。”
说着,唐毅指了指供桌上的一盆鲜血,又抬起了手腕,一道狰狞的伤口还在渗血,唐毅晃了一下,就急忙把腕子退回来袖子,但是大家伙都看得一清二楚,不由得倒吸口冷气。看看小盆里的鲜血,数量可不少,更是触目惊心,难怪面前的少年脸色姜黄呢!
别说是舅舅外甥,哪怕是亲生父母又能如何?
“论起来和舅舅只是远方亲戚,可是也没有别的亲人在身边,也不知道能不能召回来,要是表哥在就好了。”唐毅的声音越来越弱,突然身体一晃,软软倒下去。
唐慎听着儿子的话,眼泪扑簌簌落下,心都碎了。孩子就是不能离开爹妈,要是自己在这里,岂会让儿子流血。都怪可恶的道士,你们装神弄鬼就是,何必骗人流血啊!唐慎又气又愤,伸手保住儿子,大步流星就往旁边的房间跑去。
唐顺之焦急万分,急忙叫来郎中,去抢救唐毅。
……
还没等见到王忬,就先倒下去一个,赵文华惊掉了下巴,伤得有多重啊!要真是王忬有个三长两短,死了一位总督,不血流成河,人头滚滚,如何能向陛下,向天下人交代啊!
赵文华满心苦水,他本以为牵连到织造局的案子他都处理的轻松从容——唐毅的主意被他不客气地据为己有。
这一次再严重,还能有什么,可是眼前这一幕,彻底打破了赵文华的意料。
他忍不住摇头长叹,“荆川兄,想不到令徒还是个痴人啊!”
唐顺之一脸悲切,仰天叹道:“行之这孩子重情重义,我是真怕他有个什么闪失啊!”嘴上说着,心里头都骂开了,“随便装装就行了,弄得血淋淋的,我都差点相信了!”
……
唐顺之不信,可是有个人信得十足,唐慎把儿子抱到了屋子里,轻轻放在床上,大吼着把郎中叫来,简直一副吃人的样子。
“要是毅儿有点差池,我唯你们是问!”
郎中战战兢兢,反复检查之后,开了一些补血的方子,再三保证唐毅没有生命危险,唐慎才放他们落荒而逃。
然后几步到了床头,拉着儿子的手,心痛地说道:“毅儿,你信那些道士的胡说八道干什么?放了那么多血,会要命的!”
唐慎话音刚落,就听到微弱的声音,“是要命的,不过是一只兔子。”
“兔,兔子!”
唐慎吓得豁然站起,这时候唐毅露出了大大的笑脸,一伸手在腕子上面用劲扯了两下,狰狞的伤口奇迹般拉了下来,露出白净的腕子,还在老爹面前晃了晃。
唐慎揉了揉眼睛,把唐毅的手腕抓过来,看了又看,确认没有伤口,突然气得跳了起来,抬手就给唐毅一巴掌,不过半途又变成了拳头,轻轻砸在了肩头。破涕为笑,咬着牙说道:“小兔崽子,你到底玩什么?”
唐毅呲着小白牙,嘿嘿一笑,“爹,我可不是玩,是表演,用生命在表演,能拿奥斯卡的。”
“滚,别说你爹听不懂的!”唐慎眼珠转了转,突然神秘兮兮笑道:“王大人应该也没事吧?”
唐毅眨眨眼睛,突然笑道:“爹,我发现你聪明了!”
……
唐毅的策略很简单,既然三方博弈,就要先立于不败之地,要抢占天时,把握大势,就算那两家加入进来,也要随着自己的指挥棒起舞。
唐毅分析过,王忬有战功,又被自己人暗算,完全具备了悲剧英雄的条件。就像是岳飞,文天祥,于谦,他们也不都是道德完人,但是只要他们主张是对的,再加上悲情,就深入人心,谁也无法撼动其地位。
所以唐毅首先要给王忬顶上悲剧的光环,幸亏他一直都在养伤,只要说伤势恶化,谁也说不出什么。
更何况人家外甥都割了手腕,流了那么多血,你敢说王忬是装的,还有点人性吗!
不过这还不够,如果是一个饭桶受伤,哪怕是死了,别人只会吐口水,悲剧有了,下一步就是英雄。
赵文华在病房转了一圈,王忬面如金纸,昏迷不醒,他只能交代大夫几句,就匆匆退了出来。脸色越发难看,离京的时候,刑部尚书应大猷亲自找到了他,跪在赵文华的面前,砰砰磕头。
“梅村公,应家的性命都在你的手上了,这是二十万两银票,只要保下了我们一家,老夫还有重谢!”
抓着轻飘飘的银票,赵文华只剩下激动了。
“应大人,你放心,郑何二人就算是两条疯狗,他咬不到你们!”
曾经的保证历历在目,可是王忬伤成这样,人家会轻易退缩吗,不拿出真玩意,怕是没法过关啊!
从总督府出来,赵文华满心烦躁,向四周看了看。突然发现从街道的另一边走来不少当兵的,只见他们到了总督府的大门外,离着还有好几十步,默默跪倒,磕头之后,转身离开。
短短一刻钟,足有几十个人前来,赵文华不解其意,急忙让家丁去询问。
没多大会儿,家丁匆匆跑回,原来这些士兵都感念王忬爱兵如子,他们知道王忬受伤病重,忧心大帅,又不敢打扰,故此才远远的磕头,表示祝愿。
多好的总督,多好的兵!
重情重义,放在平时,赵文华都想写诗一首,可是此时他只剩下一肚子苦水,都苦到了心里头。
从士兵的举动就看得出来,王忬的威望极高,如果处理的结果不理想,天知道这帮丘八大爷会干什么!
压力就像是潮水一般,涌到了赵文华的脚下。
如果说见到王忬的凄惨状况,水位只是到了腰间,再看到士兵,就升到了胸口。赵文华连坐轿子的心都没了,背着手,低着头,安步当车,向着行辕赶来。
走到半路,突然遇到一伙装束奇怪的狼士兵,他们笑嘻嘻,满大街抢购东西,根本没在乎赵文华的仪仗。赵大钦差有心爆发,却被身后的唐顺之拉住了。
“梅村公,您和他们能争出什么名堂,让一让,不丢人。”
赵文华也没胆子和狼士兵闹,随着唐顺之绕路回到了行辕,刚刚坐定,赵文华就问道:“荆川,不是说土兵很穷吗,他们怎么满世界买东西,好像比你我都富裕?”
唐顺之叹道:“梅村公有所不知,狼士兵刚刚立了大功,一颗人头五十两银子,他们砍了七百多颗,可不是小数目。何止是他们,王大人组织攻击普陀,俞大猷,汤克宽,卢镗三位将军,都斩杀惊人,人头加起来足有三千颗以上,还捣毁了倭巢,差点毙杀倭寇头子王直,算得起不折不扣的大捷!”
“什么?”
赵文华这回真的吃惊了,忙问道:“荆川公,这么大的胜利,为何不向朝廷报捷啊?”
唐顺之把两手一摊,苦笑道:“梅村公,你也看到了,王大人那个样子,斩获再多,算什么大捷,再说了也没人向朝廷上书。”
赵文华对这个解释可不以为然,朝廷最重首功,人头砍了,功劳实实在在摆着,岂是谁能轻易抹杀的。唐慎为什么炙手可热,不就是沙洲大捷吗,如今的普陀大捷更大,嘉靖一定会更在乎。
一旦让皇帝知道打了大胜仗的功臣竟然被自己人出卖,险些丧命。想到这里,赵文华就头皮发麻,浑身颤栗。洪水淹没了脑袋,一种窒息的感觉涌上心头。他咬了咬牙,猛地抓起乌纱帽,厉声吼道:“升堂,本钦差要立刻审讯案子,一刻都不等!”
经过一连串逼宫,毫无疑问,赵文华已经退无可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