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季望舒还是没教课。
韩婆婆要下山赶集,顺便买点肉和日用品回来,郭魁和季望舒跟她一起,负责帮忙背东西。
因为集市必须赶早,他们凌晨四点就出发,打着手电筒走山路。季望舒昨晚忙着写节目策划案,勉强睡了一个钟头,走路时都在打哈欠。
三个多小时后,他们终于从大山出来——其实还是山区,只不过这里有公路。然后搭乘郊县中巴车,来到一个叫杨坪的小镇子。
镇上颇热闹,此时临近春节,许多山民从四面八方跑来置办年货。
有卖鸡鸭鱼肉的,有卖腊食卤煮的,也有摆摊卖玩具服装、锅碗瓢盆的。
甚至,季望舒还看见个杂耍团队。一个中年汉子,大冷天脱光了上衣,用一根磨尖的钢钎抵在喉咙上,然后用力猛冲,把那钢钎都怼弯了。
“我能摸摸吗?”季望舒询问。
那汉子笑道:“随便摸,俺这功夫不作假。”
季望舒不仅摸了,而且还双手拿着用力猛掰,结果那钢钎纹丝不动,这是货真价实的铁玩意儿。
表演了顶钢钎的硬气功,汉子又开始玩胸口碎大石。这且不说,最让季望舒感到惊奇的是,汉子一刀插向自己小臂,匕首洞穿而过,看得胆小的观众惊叫连连。
虽然明知道是假的,但季望舒却怎么也看不出破绽,大笑着拍掌叫好。
汉子的同伴反捧着铜锣讨赏钱,看热闹的观众瞬间散去一半,也有些给个三毛五毛,最大方的只给了两块钱。轮到季望舒时,他直接掏出百元大钞放铜锣里。
因为在季望舒眼中,汉子的表演值这么多钱。
收钱的艺人一愣,然后面色狂喜,端端正正地朝季望舒鞠躬致谢。
季望舒又观看片刻,突然发现韩婆婆跟郭魁不见了,连忙跑去寻找。但集市上实在太多人,黑压压望去全是脑袋,他只能给郭魁打电话:“郭老师,你们在哪儿呢?”
郭魁说:“刚才见你看得开心,就没打扰你。等会儿你去桥边车站等着,我跟婶子赶完集就过来。”
季望舒只能单独行动,马路两边都是临时摊位,再往外就是镇上的店面。有卖家电灶具的,也有打牌聊天的茶馆,路过一家茶馆时,季望舒突然听到里面传来叮叮当当的乐器声。
这家茶馆大门被布帘子遮住,季望舒好奇地掀帘而入,发现里头居然搭着台子在表演。
台上置着一面白色幕布,布后有灯,艺人用自己制作的小人腾挪比划,影子投在幕布上就像在演戏。旁边敲锣打鼓,还有人配对白和唱词,演得不亦乐乎。
季望舒找位子坐下,立即就有人过来问:“要泡什么茶?最低消费5块钱。”
五块钱的茶费,在这种小镇算很贵了,不过应该是把看演出的门票钱也算在里面。
“随便泡一碗,”季望舒掏钱问,“这是在演什么戏?”
服务员笑道:“皮影戏,你是外地来的吧?”
“来走亲戚。”季望舒随口胡诌,然后专心下来看表演。
幕布上有两个角色,一个脚踩风火轮,手持红缨枪,正是哪吒三太子。对面那人很抽象,手持一把大关刀,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
只听哪吒仰身抖动,大笑道:“哈哈哈哈,老龙王,你当初害得我好苦。看,三尖枪,看枪……”
“咚咚咚咚,呛!”
锣鼓大作,幕布上的哪吒和龙王也打得热闹,台下有几个小孩儿蹦跳着胡乱喊叫。
打着打着,人身的龙王居然变成了一条龙,哪吒飞身跳到他背上,又是一阵好打,这下观众们叫得更加起劲。
这场武戏一直都在打,季望舒刚开始还很新鲜,但慢慢就觉得无聊了。就在他准备离开时,幕布突然被撤下,后面坐的居然全是老头儿。
只听一个老头儿说:“就快散集了,最后给老少爷们儿唱一出《女巡按》。”
“好!”少了年纪的观众大呼。
叮叮当当响起乐声,最正中一老头儿唱道:“六百加急把报传,暴风骤雨漫江南,数万农民聚太湖,只怕顷刻掀狂澜……”
这曲声一出,季望舒差点惊得站起来。
老头儿吐字非常清晰,垂垂老矣却行腔圆润,乍听之下土掉渣,但细细琢磨却别有余韵。
只可惜,小孩子们却不喜欢这慢悠悠的唱法,他们只喜欢看皮影戏打架,这时都闹着要离开,只有那些上年纪的观众敲着桌子听得摇头晃脑。
一出戏没听完,郭魁就打电话来问:“在哪儿呢你?”
“听戏,”季望舒正听得过瘾,“你们先回去吧,我一个人走。”
“不行,我要负责你的安全。”郭魁道。
“你别管,我找得到路。”季望舒说完就挂掉。
等到唱完《女巡按》,茶馆里也开始散场了,老板给了那些老头儿每人20块钱演出费。老头儿们也不嫌少,他们平时都在家务农,闲时才跑到集上表演赚零花钱。
几个老头儿收拾家伙离开,出了茶馆他们就变回老农,看不出一点艺人的气质。
季望舒追上去喊道:“老大爷,你们刚才唱的是什么?”
“《女巡按》。”一老头儿答道。
“我是说唱的什么剧种?”季望舒问道。
老头儿说:“皮影戏,碗碗腔。”
“碗碗腔?跟秦腔有什么关系吗?”季望舒只听说过秦腔。
老头儿道:“秦腔是秦腔,碗碗腔是碗碗腔。”
另一个老头儿似乎有点文化,解释道:“碗碗腔又叫时腔,跟老腔倒是有点儿关系。”
“老腔又是什么?”季望舒追问到底。
“你个娃娃问法还多,”老头儿们有点不耐烦,“老腔就是老腔,时腔严格说来也是老腔的一种,听说老腔是从华阴县那边流传过来的。”
季望舒突然想起异时空谭维维的《华阴老腔一声吼》,颇为期待地问:“我能学吗?”
众老头儿大笑:“你个年轻人,学这种老掉牙的东西做什么?好好读书才是道理。”
“我是真想学。”季望舒说。
“想学哇?可以,跟我们走嘛。”老头儿也不藏私,他们觉得这玩意儿无用,年轻人已经没有愿意唱的了。
……
随后的几天,季望舒都没回山里,而是随其中一个老人回家。
他们唱的属于碗碗腔中的灯碗腔,完整节目是要配合皮影戏表演。而且,这些老爷子也不是专业演员,来来去去就只会那么十来首曲子,季望舒在掌握唱腔原理后,几天就学会了,感觉很不过瘾。
季望舒身上的现金不多,给了几个老师傅每人一百块钱做学费,然后才自己摸着山路回去,刚到学校就被郭魁一顿臭骂。
这天中午,季望舒坐在旗台前遥望青山,尔雅过来问:“想什么呢,坐在这里发愣。”
季望舒道:“我有空想去华阴县一趟,听说那里是老腔的发源地。”
“你呀,又犯魔怔了。”尔雅不由笑道。
杨子悦和谢骏突然跑来,前者说道:“我跟谢骏商量了一下,准备回校号召大家捐款。大明星,你也在微博上发消息帮帮忙呗,你影响力大。”
“是啊,这里的学生太苦了。”谢骏感慨道。
季望舒笑道:“我已经有打算了,你们不用担心。”
“什么打算?”杨子悦问。
季望舒道:“做一出综艺节目,明年你们就知道了,肯定能起到宣传作用。”
“真的?”杨子悦半信半疑。
他们支教的时间只有半个月,临走之前,老校长甚至把自家喂的肥猪都杀了,专门给他们举办欢送晚会。
学生们也各自拿出节目,还弄了一出大合唱,这些歌都是谢骏在音乐课上教的。
老师自然不能没有表示,马泉林来了段单口相声,逗得众人哈哈大笑;杨子悦唱了首英文歌,虽然小孩儿们都听不懂,但还是热烈鼓掌;季望舒现学现卖,当场表演了一段碗碗腔名段《春秋配》,可惜大家欣赏不来,让他颇为尴尬。
第二天上午,季望舒拖着行李刚出门,就看到20多个山里娃全来了,还有一些大人也自发送行。
几个小时的山路,走得比来时更轻松,他们的行李都由老乡扛着。到了公路边上,有的学生突然哭起来,拉着他们的衣服大叫:“老师别走!”
杨子悦最撑不住,捂着脸眼泪哗哗地流,眼看着就要放声哭出来。
大家只相处了半个月,照理说没那么深厚的感情。但对这些山里娃来说,外面来的老师教给他们许多新奇知识,还会陪他们做游戏唱歌,甚至拿出手机电脑教他们打游戏,已经是很要好很亲密的朋友。
苟大方仰头问季望舒:“老师,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季望舒笑道:“怎么,还想着每天都吃肉?”
苟大方小脸一红,然后摇头道:“只要你们肯留下来,我以后都不吃肉了。”
季望舒拍拍他的脑袋说:“放心吧,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真的?”苟大方问。
“真的,我们拉钩。”季望舒伸出小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