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湛自己也清楚,从他们口中听到的,以先皇对沈皇后的宠爱,未必事情就真的毫无转机,然而那个时候她家里被灭门,曾经的爱人也不在了,她那么烈性的一个人,哪里还肯这样苟延残喘下去。先皇疑心;李湛非他子嗣,偏偏这种事情又无法证明,她活着一天,李湛就会让先皇不待见一天,与其这样,倒不如用她的死,来引起先皇心中的愧疚,让李湛平安长大。
果然,她去世之后,先皇不仅后位空悬二十多年,连带着看原本不怎么受宠敏贵妃都要高看一眼。到了现在李湛才明白,为什么他一个不受宠的皇子能够在宫中平安长大,又为什么那么多年他的父亲对他不闻不问。他的存在都是建立在他母亲生命的基础之上的,原来在他还不知道的时候,他的母亲已经为了保护他,付出了相当惨烈的代价。
李湛闭上眼睛,泪水扑簌而落,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没有人敢去劝他,更没有人出来打断他。殿中呜咽之声不绝于耳,粗粗听来,竟让人觉得不寒而栗。
过了许久,殿中的几人才慢慢平静下来。李湛如今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恨不得立刻冲到孔雀台杀了那个老妇,然而他知道不行,她如果真的那么好对付,当年自己母亲又何至于会败在她手下。可怜的是,她那般鲜烈的女子,竟然会输给这样一个低如尘埃的毒妇。
纪无咎跟他们一起跪在台阶下面,长长的睫毛将他的心事掩藏得干干净净,根本让人窥探不处他究竟在想什么。
想什么?既然李湛知道了自己跟姜翠微有杀母之仇,他所想的,不过是怎样帮李湛报仇罢了。
第五十二章
第五十二章
迟迟跟沈清扬的婚期定在年后,李湛把大小事务全都交给了姜素素处理,姜风荷如今心忧她母亲死亡的真相,再没有心思跟她姐姐争抢。算起来,这是迟迟在宫中过的最后一个年了。
这一年是李湛登基的第一年,三月份就碰上了洪水,接着九月有庶人李岩和李雨霖叛乱,好不容易解决了,迟迟这边又出了问题。眼看着迟迟的事情也终于摆平了,李湛以为终于可以过个好年了,没想到南方突然传来农民暴乱,报上来的时候已经是镇压不住了。
李湛尚且还没有从身世当中回过神来,这边又出了这样的事情,眼看着就是年关,他一个新君,权威还没有立起来,这个时候,姜赋淳手上的那些老臣谁都不愿意在这个时候站出来跑到外面去。李湛急得连饭都吃不下,嘴上更是多了几个水泡,觉也几天没有睡好,后来还是纪无咎看不下去,给他出了个点子,说是派姜永彦出去。
他是世家公子,又在朝中领了职,派他出去也应当。况且他是姜赋淳的独子,姜赋淳就是再想给李湛使绊子,也没道理要不让自己儿子好过。他过去,地方官员看在他是姜赋淳公子的面子上,定会与他方便行事。如今姜氏父子反目成仇,只是姜赋淳自己不知道罢了,如果不趁着这个时间让姜赋淳吃几个亏,等到他回过神来,什么都晚了。
李湛细想下来觉得是这个道理,把姜永彦叫进宫来先探了探他的口风,后面直接一纸诏书让他领了回去,姜赋淳就是想阻止,都来不及了。
这样一番波折,直接就过了年。姜永彦除夕的第二天便离了京,卢氏已死,姜府如今还是重孝,加上人手不够,姜赋淳干脆闭门谢客,呆在家里谁也不见。往年姜府门前那些车水马龙,竟像是梦一般。
二月初二龙抬头,荥阳长公主出降。十里红妆铺满了整个京城,她坐在轿子里,只觉得心中一片安定,仿佛这一切的繁华都与她毫无关系。
整个年节李湛过得都不怎么顺心如意,迟迟的婚事也算是给一直阴雨连绵的朝廷带来了一丝喜气。去年开头是先帝大行,虽然有新君登基,然而终归是个不好的开始。今年一开年便是如此盛大的一场喜事,李湛也喜欢迟迟身为长公主的福分能让这个国家福祚绵延,盛大昌盛。
她成亲的前一日,李湛派了纪无咎去南方接姜永彦,他站在城外的小孤山上,望着京城里漫天的红色,心中既喜又悲。
他守护了那么多年的少女,如今嫁做人妇,他却只能守在原处望上一眼,如此辛酸,不知道古人诗词中又能写到几分。
看着她的车轿停在了公主府门前,耳畔锣鼓喧天,沈清扬像是在踢轿门了,纪无咎神色微动,旁边的越洛珠觉得看不下去了,忍不住轻声叫他,“大人,我们走吧,再晚赶不上投宿了。”纪无咎微微一笑,笑容中带着冰雪般的苍凉,他调转马头,转身朝城外奔去。
但愿,下次再见时,她能富足安康,那他也能喜乐自在了。
迟迟的头被压在重重的凤冠下面,一天没有吃饭,要不是琉璃之前问了多长了个心眼儿,给她带了些,恐怕在已经饿晕过去了。喜娘们把她送进来之后就出去了,四周静悄悄的,前厅的喧嚣声从外面传进来,听上去好像他们很开心。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门口传来脚步声,迟迟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就听见琉璃小声地道万福,沈清扬轻声吩咐道,“你先出去吧。”说完就停在了她面前。
她垂眸盯着面前的那双脚,那人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半晌才转身过去拿秤杆,迟迟听见他深吸了一口气,对自己说道,“殿下,我我我,我要掀盖头了。”
迟迟想笑,又觉得很打击人,人家沈清扬已经紧张成这个样子了她居然还想笑话他。她马上就忍住了,一天的心情似乎好了那么一点点,轻轻点了点头,就听见他又深吸了一口气,颤巍巍地把那杆秤放到了她面前,接着一掀,迟迟眼前陡然大亮,她抬头一看,就看到沈清扬带着一双晶亮的眼睛看着她。
看到迟迟向自己看过来,原本脸上就一片红晕就更红了,他只看了一眼迟迟的眼睛,就连忙转过身去,装作去拿合卺酒。过了片刻,抖着手把酒杯端了过来。
迟迟看着面前那杯抖得不停的酒,抬头看向沈清扬,大概是看到她在看自己,沈清扬连忙移开眼睛不敢看她。迟迟想笑,刚刚扯开唇角就赶紧忍住了,从他手上把酒接了过来。她伸出手,跟他的手臂环了一下,两人把酒喝了,也算是正式礼成了。只是在这个过程中,沈清扬始终不好意思看迟迟。
从来只见过新娘子害羞的,还没有见过新郎官害羞成这个样子的,迟迟忍不住问他,“你这个样子,刚才怎么跟那些人说话喝酒的?”
“没,没。我都是族兄带着,那里面的人我都不熟的。”他回京不久,对这里的人不熟悉,如果不是有族兄带着,今天晚上光是那些人混不吝的玩笑话就够他受得了。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沈清扬立刻站直了身子,斩钉截铁地说道,“殿下放心吧,我没给你丢脸。”他都一直在喝酒,能够丢什么脸。
他那副样子,像是迟迟一个不信就要立刻发誓赌咒了。她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沈清扬被她这一笑,弄得自己也不好意思了起来,笑着低下了头,倒是比之前放松了不少。
迟迟指着面前的凳子对他说道,“你坐吧。别站着了。”等到沈清扬拉了凳子过来坐到她面前,她又说道,“以后不用叫我殿下,叫迟迟就可以了。过不久,皇兄会让你在朝中领个职位,到时候,我让下人们改口,不称你驸马,改叫大人。”来之前姜素素就跟她说了,她本来就是下嫁,虽然说不存在婆媳关系,然而一般男子面对着她的长公主身份始终会觉得有压力,沈清扬这个人天然纯净,她不想让他也感到有压力,干脆就让家里的人改口了。
她的这番苦心沈清扬自然清楚,原本就一双晶亮的眼睛更是充满了感激,“谢谢你,迟迟。”说得情真意切,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胜过千万甜言蜜语。
迟迟摇了摇头,原本想说些什么“夫妻本是一体”之类的场面话,可到了嘴边却怎么都讲不出来。屋子里静悄悄的,她跟沈清扬相对而坐,外间传来喝酒喧哗的声音,迟迟突然想到,他们主人都不在,外面的客人怎么办?
沈清扬听了,笑了笑,说道,“不用,有族兄在,陛下还留了春寿公公过来镇场子。况且,”他自嘲地笑了笑,“就是我在,恐怕也起不到什么作用。”迟迟仔细一想,觉得他说的也是真的。沈清扬原本就不是长袖善舞的人,他在那里面,还真的起不到太大的作用。既然李湛留了春寿,那她就不用担心礼节不到位了,春寿跟在他师父身边这么多年,早已经历练成了能独当一面的人物,李湛都能放心把宫中大小事务交给他,她一个公主府,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直到现在,迟迟才隐隐有些明白过来,为什么之前姜素素跟她说当姑娘和嫁了人有不一样。这才第一天,她就已经在考虑这些了,还是本能的。放在以前,她哪里会想到这些?宫中早有人跟她准备好了,她甚至连看一眼都不需要。
迟迟觉得眼皮有些重,今天早上天不亮她就去了太庙,一番仪式下来整个人都快崩溃了。沈清扬见她面露疲色,连忙站起身来说道,“你既然累了,便休息吧。”宫中礼节繁重,迟迟一个姑娘当然吃不消,他是男子,虽然手无缚鸡之力,然而之前在外游历,走一天也是有的,这样的劳累,他也不觉得有多累。
迟迟听了他的话,却是浑身一僵。她一直担心的事情终于来了。虽然她不排斥沈清扬,然而要她跟他行周公之礼,或者睡在一起,她却是万万不行的。
像是看穿了她在想什么一样,沈清扬疏朗一笑,说道,“咱们都还小,过早行男女之事不好,等过几年再说吧。”旁人眼中难以启齿的事情被他说出来,只觉得清风朗月一般光明正大,沈慎是当代大手,从来放荡不羁,对子女的教养也是这样。迟迟微微放心下来,又见沈清扬指着不远处的软榻说道,“我在榻上将就几日,等过几天就搬到书房去住。”
他们本来是新婚,这又是公主府,迟迟害怕有些嘴碎的下人在背后说三道四,正要否定,就听沈清扬续道,“我平日里看书核对资料要弄到很晚,待书房更方便,你不必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那,我让琉璃给你铺软一点儿。”沈清扬听了,展颜一笑,答道,“好。”
迟迟被他的笑容感染,也微微笑起来,他盯着迟迟,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你不知道,我真的好生欢喜。”待迟迟再要去细问,他却已经转过头,朝门外走去了。
第五十三章
第五十三章
过了三日,是迟迟回门的日子,她回门也是回宫里,先去了孔雀台拜见姜太后,姜翠微连他们的面也没有见过,就直接把他们挡了回来。她知道姜翠微一向如此,便也不在那里就留,带着沈清扬就朝李湛的住所走去。
去的时候姜素素也在,迟迟跟李湛行了礼,他把沈清扬叫到一边说话去了,迟迟不想留在那里,便转身出来了跟姜素素呆在一起。她如今虽然还是少女的模样,但却比之前失了几分稚气。姜素素见了她,转头过来跟梧桐笑道,“这长公主殿下成了亲,倒比以前稳重许多了。”迟迟扯着嘴角笑了笑,谁说不是呢?人总不能永远一个样子吧。
婚后的生活倒也没有什么波澜,沈清扬不喜交际,跟沈家走得也不近,经常一个人在家整理书稿。迟迟性子也比之前安静了许多,她在宫外没什么朋友,家中一切事务都有琉璃打点,根本不用她费什么心,闲来无事的时候,陪在沈清扬身边帮他做整理。她那一手簪花小楷,没想到到了现在才真的派上了用场。
沈清扬跟他父亲不一样,他父亲到底是在沈家家学里长出来的,就算形骸放浪,到底没有脱离了儒家弟子的身份。他从小跟在沈慎身边,见惯了祖国的名山大川,对那些一般士子喜欢的诗词歌赋不感兴趣,反而喜欢一些地理人文方面的东西。他很早的时候就开始有意地记录去过的地方的地形和特色,不仅将其中的名胜古迹记录在册,更多的是记录着前人不曾留意到的植物、地形和气候。迟迟这段时间帮他整理书稿,看到过的东西已经胜过之前十几年在宫中的所见所闻。连一直阴郁的心情也变得开阔起来。
此时民间不许私画地图,普通人家也没有那个精力去描绘一个地方的地图,迟迟翻开沈清扬的笔记才发现,他绘制的地图,比前人的更精确更明白也更全面,许多地方更是前人从未涉猎过的。好像被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沈清扬就是那个引路人。
这一日,她一边将沈清扬的画稿按照方位装订起来,一边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地名感叹道,“如果我也能去看看该多好。”
正在院子里晒书的沈清扬听到她的话,转过头来对她说道,“正好,稿子马上要整理完了,我又打算出去,不如你陪我一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