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六七章 寡人有疾(上)

下午时分回到京城,早有太监守在城门处,确认这一行人马,确实是沈阁老的队伍后,便传了上谕:‘沈师傅劳苦功高,今日无需拜见,明日早朝,朕率百官相迎,赴太庙,彰沈师傅功。’

沈默恭敬行礼,称接旨,起身让人赏了那太监,便往棋盘街而去,回家后即闭门谢客,与妻女阔别经年,自然有一番苦辣酸甜,外人不得而知。

第二天一早,各处城楼五更鼓敲,沈默已经洗漱完毕,换上崭新的朝服,乘轿前往皇城早朝。一路上,大小各色官轿一乘接一乘的汇集到街衢纸上,但见到沈默的轿子后,全都自觉的跟随在后面,无论是青呢大轿,还是蓝呢小轿,没有一乘敢与他并行的。远远看上去,就像头雁领着它越聚越多的部下,往长安门而去。

到了左安门前,沈默下轿,发现一众官员早已经落轿在那里等候,待他站定,众官员便一起躬身施礼道:“拜见阁老……”

沈默微微一笑,抱拳道:“诸位久违了。”声音一如三年前那般柔和温暖,他和每一个向自己问好的官员亲切的说着话,并主动问候那些比自己年长的官员,很快便将和众人之间,因多年不见而生出的陌生感一扫而空。

不知怎地,一看见他,众官员就油然生出亲切感,而脑海里那个,从其功劳官位中想象出来的危险的权臣,也一下子模糊掉了。很多人还暗暗自我批评,怎么能那样去想这位可亲的阁老呢?

必须承认,这世上就是有这样一种人,这种人走到哪里都会很受欢迎,只要一见到他,你就会不由自主的亲近他、信任他,把他当成自己的朋友,而狠不下心去伤害他,甚至把以前的成见抛到九霄云外。

这就是魅力,没法解释、不能复制,没有的人无法强求,拥有的人却挥之不去,是天底下最没有道理可讲的东西。有的人仅凭着这种特质,就会青云直上,飞黄腾达,而这只是处在初级阶段的。一旦这种魅力和不同凡响的外貌,非同一般的能力,令人仰望的地位结合在一起,那就真正的不得了了,会使人一见倾心,为之死心塌地的吃苦卖命,直到自己死了,还会嘴角含笑,觉得一生都值了。

沈默虽然还没到百官一见、纳头便拜的地步,但先天的素质加后天的修炼,使他身上具备了强大的亲和力与信赖感,只要他站在那里,你就很难很难生出敌意……威严的钟鼓声在一重重红墙碧瓦间跌宕回响。参加朝见的文武百官,在鸿胪寺官员的带领下,穿过长安街,来到午门外序班站好。卯时一到,各处宫门大开,官员们便鱼贯而入,但进去皇宫后,却不急着往前走,而是站定了,稍稍朝向东面会极门方向,恭候诸位阁老到来。

此时旭日未升、天光已亮,东方卫路鱼肚白,就在这晨光中,三位阁臣从会极门走出,大步向百官的队伍行来。细心的官员能发现,阁老们走路的速度,要比往日快上不少,显然因为沈阁老也在队伍中,让他们不能怠慢。

内阁首辅高拱走在最前面,一把花白的胡子在晨风中稍显凌乱,但他毫不在意,远远地就抱起拳,朝着站在对首的沈默拱了两拱,要不是皇宫之中不能喧哗,估计他的大嗓门早就响起来了。两位张阁老也跟着抱拳微笑。

沈默赶紧走出队伍,快步迎了过去,在高拱面前三尺处停下,深施一礼道:“元辅……”

“江南!”高拱抢上一步,一把扶住他,动情道:“一别三秋,想煞我也!”

“下官也十分想念元辅。”沈默紧紧握着高拱的手道。

这时候张居正和张四维也上来见礼,沈默一一与他们抱拳道:“太岳兄!”“子维……”不管之前有多少龃龉,多年不见的,还真有些想念。

“百官还在等着呢,我们先上朝吧。”高拱一看张居正跟沈默‘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样子,就觉着腻味,不待他们说完话,便道:“有什么话,待下朝后,回文渊阁再说。”

“是。”三人只好打住话头,同时伸手延请道:“请。”说起来,沈默和二张是一种风范,干净体面、温文尔雅。愈发显得不修边幅的高胡子邋里邋遢。

“江南,你跟我并肩走……”见沈默要跟在后面,高拱拉他一下道:“你是正一品,岂能跟在别人后面。”

“一个虚衔而已,”沈默笑笑道:“元辅修要取笑。”话虽如此,他还是和高拱并肩前行,张居正和张四维跟在后面,四人汇合了百官,往皇极门方向行去。高沈二人走在前列,前者压低声音道:“这是皇上三个月来第一次视朝,专门为了你。”

“……”沈默沉默片刻,轻声问道:“圣躬现可安好?”

“嗯,一直在好转。”高拱点点头,轻叹一声道:“但愿天佑大明……”

沈默也点点头,说话间,便过了皇极门,威严的皇极殿在望了,二人也不出声,肃容往前走去。谁知这时候,前方传来一阵喧哗之声,众臣一齐循声望去,便见一顶明黄色的乘舆停在御道旁……那自然是隆庆皇帝的座轿,顿时无不惊诧。这时候,皇帝应该在皇极殿后小憩,等待大臣列班,怎么跑到殿前来了。

再一看,皇帝并不在辇中,而是远远的站在一旁,愤怒地指手划脚,仿佛在发脾气。周围的太监宫人跪了一圈,似乎在苦劝他回辇中坐定。

“好像出事了。”见到此景,高拱登时笑容全无道。

沈默点点头,面色凝重的望着远处的皇帝,只见他指指点点,嘴巴一张一合,仿佛在训斥人,但他所指的方向,分明什么都没有。

“我们过去看看。”高拱用他典型的命令式语气,回头看一眼张居正道:“你们候在这里,不要喧哗!”听起来,像是对百官说的,可他的眼睛只盯着张居正。

两人便离开队伍走过去,跟着高拱走近了,沈默看清楚隆庆皇帝的样子,心中不由咯噔一声……这位皇帝与自己同岁,今年都是三十六岁,按说是正值盛年,整个人却身形干瘦、面容枯黄,大有未老先衰之态。这会儿只见他满脸怒气,目光却明显呆滞,身上虽然穿着上朝的章服,但冠冕歪在一边,串缀上面的珠玉乱摇,显出他正处在一种混乱状态。

“陛下!”高拱大声喊了一句,跪下磕头。沈默也跟着跪了下去,宫人们看到他俩,如见救星,赶紧让开左右,隆庆皇帝被高拱的一声叫吓了一跳,愤怒的转过头来,看到是高拱,面色稍霁,声音含浑道:“你来了,来了就好,我告诉你,我气死了,气死我了,要气死了……”皇帝嘴里恨恨不休地唠叨半天,才发现高拱边上还跪着个人,盯着他问道:“你是谁,怎么敢跪在朕的眼前?”说着高声道:“金吾卫何在,给我拿下!”

有那么一瞬间,沈默心头升起个荒谬的念头,莫不是皇帝要装疯把我铲除了?当然一转念,他就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就算皇帝装疯,难道所有人都要装疯配合?

“皇上,他是您整日念叨的沈师傅,沈默啊!”果然,高拱出声阻止道:“怎么,三年不见,您不认识他了吗?”

“沈默,沈师傅……”隆庆表情一阵迷茫,然后恍然道:“果然是我的沈师傅!朕都老成这样了,你怎么没变样啊!”

沈默的眼圈登时红了,哽咽道:“微臣沈默,恭请圣安!”

“你可算回来了……”隆庆艰难的迈着步子,走到他的身边,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想要说话,却哽住出不了声,只是紧紧抓着沈默的胳膊,泪水扑簌而下。

因为隆庆一直没有让起,所以沈默和高拱还一直跪在那里,十分的尴尬。好在紧跟在皇帝边上的乾清宫太监李全小声道:“皇上,还没让二位阁老起来呢。”

“哦,”隆庆连忙道“快起来,跪着干什么。”手却一直攥着沈默的衣角没松开。

高拱站起来,看到皇帝似乎恢复了正常,便轻声:“皇上,早朝的时间到了,百官还在那候着。”

“早朝,什么早朝?”隆庆皇帝看看他,摇头道:“朕不上早朝。”

高拱也觉着,皇帝神情恍恍惚惚,强撑着上朝的话,说不定会出什么事儿呢,便顺着隆庆道:““皇上不早朝,那就回宫歇息吧?”

“朕不想回宫了。”隆庆缓缓摇头,神情极为落寞。

“皇上不会宫要去哪?臣以为皇上还是回宫吧。”高拱却不相让道。

和他对视了片刻,许是多年师生、情若父子养成的习惯,隆庆最后还是妥协了,点了点头。

“快请皇上上轿。”高拱如释重负,李全也如释重负,两人几乎同时发令。

御辇抬来了,隆庆皇帝却依然紧紧拉着沈默的手腕,不放开。这让沈默未免有些尴尬,轻声道:“皇上,上轿吧。”说着微微抖一下被抓住右手,意思是,放开我吧……“朕不坐轿!”隆庆却不撒手道:“你送我。”

沈默看看高拱,高拱点点头,意思是,赶紧把皇帝糊弄回去再说。

“臣送皇上。”沈默只好微微躬身,扶着皇帝,往回走去。高拱和李全跟在后面。

走了几步,隆庆松开了抓住沈默手腕,又抓住他的手掌,揭开自己的袖子露出左臂,白色的一段皮肤上,有八九个红肿的疮疤,十分鲜艳。他对沈默小声道:“你看,我身上的疮至今还没有落疤!”

沈默看了,心中不禁酸楚,道:“皇上要好生休养,过了这个夏天,定能复原。”

“谁的身体谁知道……”隆庆却心灰道:“我这病从正月里开始,时好时坏,身子却一日不如一日了。”说到这,又掉下泪来,沈默连忙轻声安慰。

高拱跟在后面,低声问李全道:“皇上这是怎么了?”

“早上一直好好的,起床穿衣、洗漱用膳,都好好的。”李全同样一头雾水,小声道:“谁知一出乾清宫,刚坐上轿舆,就嚷着要下来。然后不知为何气呼呼的,一口气走到这里来了,然后便开始对着空地说话……”后面的话,显然不是臣下能出口的,但李全还是给高拱一个提示,发了个开口音。

“花……”高拱一下明白了,不再理这茬,叹口气问道:“皇上身上的疮好了吗?”

“没,”李全声音愈低道:“这几日愈发厉害了。”

“不是把李时珍叫来了吗?”高拱道:“这都一个月了,还不见好转?”

“唉……”李全又叹口气,显然又是不能为外臣道哉的话。

这时候,前面的皇帝和沈默已经上了金台,隆庆仰头望着皇极殿那金碧辉煌的巍峨殿顶,忽然跺了一下脚,恨恨道:“祖宗二百年天下,以至今日。国家有长君,是社稷之福!可是太子还太小,这可如何是好!”一连说了数次,说一次就跺一下脚,然后握一下沈默的手,十分焦躁不安。

“皇上万寿无疆,何出此言?”沈默听得心惊肉跳,赶紧安慰道:“您春秋正盛,不过是偶然小疾,安心调养一阵子,也就好了。”

后面的高拱也听到了,赶紧让李全不要跟过来,自己走到皇帝身边道:“皇上,你不要胡思乱想,说些不吉利的话。”

隆庆闻言漠然不语,两眼死死地盯着他俩。忽然把他们拉到一边,低声耳语道:“你们都是朕的老师,也是朕一手提拔的辅臣,现在有人欺负朕,你们到底管还是不管?”

“是什么人敢欺负皇上?”高拱小心翼翼的问道。

“什么人……”隆庆愣了一下,然后紧紧皱眉,含糊道:“宫里,宫里……”声音渐小,然后渐高道:“奴儿花花,奴儿花花,你们把奴儿花花藏到哪里去了?”

“这……”高拱一时语塞。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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