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代理商们却是心情难以平静的,偏偏何熙在场,又无法诉说,所以一顿款待居然匆匆结束。
何熙也没多留,结束了就跟大家告辞离开,倒是屋子里随着她的离去,热闹起来。
矮胖的安格斯就跟只小鸟一样,直接扯着嗓子吵嚷起来:“她怎么拒绝了吗?她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吗?以现在的势头看,一年五万台销量不是问题,她在夏国的销量只有一万多台,她为什么不拒绝了?她怎么想的?”
瘦高的加尔耸了耸肩:“也许这是她的策略?说不定我们要走了,她会挽留。你知道的,他们喜欢讨价还价!”
特里斯坦并没有回答,而是看向了摩尔:“你认为呢?”
摩尔摇摇头:“我想她不是欲擒故纵,也不是想不开,她只是有她的坚持,她认为长城不该以低端车售卖。所以,她应该是认真的。”
这里面摩尔和何熙打过两年交道,所以他一说,大家都知道,这恐怕就是答案。加尔直接说:“真是奇怪的夏国人,奇怪的坚持。”他问安格斯:“你要再跟她谈谈吗?”
安格斯有些拿捏不定:“这很难,她很固执,而我不可能让步。”
倒是何熙,从饭店离开后,就回了办公室干活,一到那儿,于敏正好端着暖壶出来,瞧见何熙连忙过来,压低了声音说:“何总,张千山处长来了!”
何熙真是很讶异。
南河省机械厅是晴天机械的直属管理部门,但张千山这人特别讨厌繁文缛节,有事叫她过去,没有事绝对不来。
他认为官员和企业应该保持一定的距离。
居然这会儿来了?何熙将暖壶接了过来问,“他说什么了?”
于敏就说:“我问了,他就问你去干什么了,什么时候回来,没说别的。”
何熙就知道,这是冲她来的。
最近晴天机械发展势头猛进,展销会上刚刚破了纪录,按理说没有什么事需要专门来找她,除非……何熙就想到了涉外饭店里住着的几家代理商。
她心里有了数,就拎着暖壶进去了。
张千山也没坐在沙发上,而是站在书架前正看她的藏书,听见声音以为是于敏呢,“放那儿就行了,我自己倒水。你忙就行。”
何熙就笑着说:“那哪里行,大老远来的,我怎么也要倒杯水吧。”
张千山一听就知道是何熙,扭头笑着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还以为要等很久。你跟托马斯兄弟谈得怎么样?”
何熙这人向来坦诚,更何况,张千山也是晴天机械行进路上的恩人,她托盘而出:“不怎么样,他们虽然是分着来的,也不是同一家公司,但是早就有了默契,中低档车,售价大概在一万八千美元或者再低一些。您来是为这个?不能吧?”
“怎么不能?”何熙倒了水,张千山拿起了喝了一口才说,“长城这事儿在美丽国动静这么大,我们也收到消息了。而且这么多美丽国汽车代理商入境,我们怎么可能一点风声都没有,事实上是,别说南河省机械厅了,部委都知道。”
何熙倒也不意外,毕竟现在这年头,外资太少了,好不容易来一个,就跟熊猫似的,是个宝贝,所有眼睛都盯着呢,就想让人家给自己投资发展一下。
不过何熙知道,张千山可不是管闲事的人,这事儿说到底也是晴天机械的发展策略问题,张千山不该来。
所以她没吭声,张千山也不需要跟何熙卖关子,直接就说:“你也能想到,我来就代表不一般。机械厅领导了解到后,非常高兴,认为这是好事情,如果签下了,南河省今年的外汇收入将会增长不少。所以指示我们,排除万难,可以给与适当优惠政策,一定要保证出口。”
这真是让何熙目瞪口呆。
她可没想到,这事儿还能有指示。何熙笑着说:“我们这是民企,所有的计划都是自行制定的。”
张千山怎么可能不知道,他无奈道:“你也别觉得省里插手,主要是这两年我们购买了不少的生产线设备,上马了不少项目,这桩桩件件都是大事要事实事,说真的,外汇一共就这么多,这里面还很多是你的发动机厂挣来的呢。”
“但是真不够啊。你也不是不知道,我们差距太大了,但凡想往前迈一小步,就是需要钱铺路。即便节省又节省,可真不够用。”
“这不一听说你这边汽车能出口,大家都是高兴坏了,所以说有什么困难你就提,能满足的我们一定满足。”
何熙本来还挺生气的,但是听着张千山的话,气就不见了。
这是事实,所有人想办法弄外汇,为的也不是自己,就是发展吗?她知道,这会儿只要自己提出来,什么扩厂啊,什么建造住宅楼啊之类的,都会一路绿灯。
可是何熙想了想还是说:“张处长,恐怕要让您失望了,我没答应。”
张千山一下子抬起了头,满脸的震惊,“为什么?这机会……”
“机会很好,但是条件不合适,我不想贱卖!再说我现在的产量也跟不上,我知道省里需要外汇,但真的不行,我有我的规划。我会保证,以后一定会多挣外汇。”
张千山这会儿皱着眉头看着她,“你这个决定是个大地震。”
他和何熙从换生产线就认识了,他忍不住说:“你每一步都在踩钢丝。但是不是这次有点陡了。省厅倒是好说,我们只是希望你这么做,而不是命令你。但是你知道吗?省里的厂子都等着外汇买设备,这事儿闹得这么大,不少厂长知道的,都等着你这边谈成呢。”
“你明明可以答应,现在却拒绝了,恐怕会得罪不少人!”
这真是飞来横祸。
何熙都乐了,她其实从来没想到过这么快去美丽国,更没想到,这事儿背后牵扯出这么多利益,不过,她要是妥协她就不是何熙了。
何熙笑着说:“那……不该答应也不能答应啊。得罪就得罪吧。谁让我们已经跟海诺他们说了,不和他们合作,请他们回去了,刚刚吃完饭回来。”
张千山都没想到,何熙这事儿处理的这么快,脸上的讶异毫不遮掩。
何熙接着说:“他们要是有意见,我教您一个法,您就说生我气了,觉得我不顾全大局,明年的交易会怎么也不让我参加了。让我去部委去。”
张千山本来还在消化这个消息呢,立时被何熙给逗乐了,这说了谁还敢说点啥,毕竟虽然汽车不出口,发动机每年的出口量可是不容小觑的,少了这一块,那真是直接卡脖子了。
不过张千山倒觉得这是好法子,人是记坏不记好的,敲打一下,他们也就知道何熙即便不卖车,也贡献不少,闲话就少了。
张千山想通了就站了起来,“行吧,我相信你的决定。既然没事了,那我就先回招待所了,我这边还有别的事。”
何熙的拒不合作,让海诺他们都没有办法,倒是摩尔过来谈过一次,他们认为中端车是最后的妥协,出厂价是2.5万美金,不过要求何熙签署一份合同。
那份合同里充斥着霸王条款,譬如海诺等代理商有权拒绝或者限制何熙增加其他美丽国代理商的行为,譬如何熙给他们的价格必须是最低价,而他们则拥有在美丽国市场上对长城的定价权。譬如海诺等代理商单方面绝对合同是否续约存续。
这都是夏国20世纪初的时候经历过的混乱时期才有的霸王条款,何熙那会儿写过相关的论文,所以一眼看出来。
这三条不但将长城的美丽国市场把持了,连何熙出口到其他国家的定价也把持着。而且人家可以随时撤。
就是稳赚不赔。
何熙就一句话:“机票买好了,我就不送你们了。”
等着将气呼呼的特里斯坦送走,何熙照常忙碌,不过秦野的电话倒是多起来,他如今不做二手设备出口了,虽然不是晴天机械的人,但经常帮何熙在海外做事。
何熙的想法很简单,她本来一开始就没准备直接进入美丽国市场,她一开始的目标其实设立了两个市场,先是中东市场,后进入拉美市场。
选择中东市场是因为长城的定位,长城安全性是最大的卖点,其次是动力性很好,而中东的客户选择车首选安全,其次是动力好,几乎完全匹配。
而且,中东经济富裕,本就是奢侈品的天堂,如果从这里打开销路并且拿到口碑,所谓的长城无历史无品牌,就不可能成立。
当然,何熙本来是想找合适的机会进入,但现在加布里尔做出了碰撞测试,偏偏美丽国观众票选前三名里,就有中东客户最喜欢的豪车——蓝尼,打败了蓝尼的长城,去美丽国是最好的机会,去中东也同样是好机会。
秦野就是去洽谈了。
也是因为有这个打底,所以何熙并不着急,送走了一行人,将京城这边的事情处理完,何熙就回了海州。
一方面是盯着长城的生产,另一方面则是年底了,系统内各大评选也开始了,何熙作为晴天机械的老总,创汇无数,长城汽车更是拿下了历史销量第一,自然是荣誉不少。
何熙来领的就是省先进工作者,这是有表彰大会的,所以一大早她就专门挑了一身黑色大衣穿着,看起来端庄又大方,这才去了省府的礼堂。
这会儿是全省范围内的表彰,所以获奖的人多,看的人也多。
大家都很热情,何熙明明提前到了,但来的人已经不少,这会儿人山人海的,她也找不到熟悉的张胖子他们,干脆就问了问座位在哪里,自己过去坐那儿等着了。
结果没五分钟,就被人戳了一下,何熙扭头一看,是位穿着蓝色上衣的中年女士,她盘着头,看起来有些严肃,何熙并不认识她,就问了句:“您找谁?”
对方说:“你就是何熙?”
何熙点点头。
她自我介绍道:“我是小柳县机械加工厂的厂长李胜天,我想找你很久了,终于见到了。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何熙一看就知道她来者不善,就说:“等会儿颁奖就开始了,不如会后我们找个地方交流,我反正就住在海州,跑不了的。”
结果李胜天却说:“我就是要在这么多人的地方问问你,我知道很多人都想问你,只是没有勇气而已。何熙,听说很多美丽国汽车代理商都来找你订购长城汽车,一台车可以给你两万五千美元出厂价。你却没有答应。”
何熙就明白是因为外汇的事儿,她快刀斩乱麻,“这是我们公司的规划,对不起,我要等着开会了。”
结果李胜天压根不放弃,直接绕开座椅站在了何熙面前大声质问她:“这不是你们公司的规划,这关联着我们南河省多少企业的命运。你知道我们有多缺外汇吗?为了挣外汇,我们多少兄弟姐妹连夜加班,赔钱做买卖?为的是什么。不就是因为我们需要新的设备,新的生产线来建设祖国吗?”
“我们没有这个条件,也要硬创造条件上,有的工人甚至累到在车间里,有的工人连刚刚出生的孩子都无法照料。而你呢,明明有着大好的赚外汇的机会,却说放弃就放弃了,你一对不住祖国,二对不住工人,你怎么能心安理得的坐在这里说是你们公司的规划?”
“你还是夏国人吗?”
90.三章合一 所谓信念
李胜天这句话一出来, 何熙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这话太重了。
旁边的人大概也觉察到了,拉了拉李胜天的袖口,显然是在提醒她说话注意一些, 不过李胜天并不觉得这话有错,她扭头看向了提醒她的一位女同志,问她:“张丽,你拉我的袖口, 无非是觉得我说话不客气,但这不是事实吗?你不这么想吗?”
张丽是挺了解李胜天的, 无奈道:“现在的确是外汇为先, 我也是真痛心, 不过这不是要开会了吗?人家何同志也说了,可以等会儿聊,要不我们等会儿再讨论吧。”
李胜天说:“我知道, 你们心里都这么想,只是不愿意得罪人,我不怕,我来做这个恶人,这会儿人多最好,我们把心里话说出来, 也让何同志给我解解惑。为什么不卖?凭什么不卖?你想过我们现在有多困难吗?”
何熙这人口才好的不得了,而且天生不吃气,到现在为止,能让说过她的还没见过呢。
李胜天这种人板板正正,一看就是那种规矩刻板的人,要是反驳简单的很,毕竟她的话压根立不住, 何熙是民企她想怎么定位就定位,想怎么卖就怎么卖?没有人可以干涉。
她这是道德绑架!
但是,李胜天说话的时候,何熙也在看李胜天,她的面容白皙,衣服干净,头发清爽,一瞧就是个爱干净的人。但是她的一双手,不但骨节粗大,指甲缝和关节处都是黑黑的,瞧着就跟挖了土没去洗一样。
何熙知道,不是不爱干净。
这是一双机床工都有的手,不是脏,而是因为常年操作机床,被黑色的机油染上的颜色,洗也洗不干净。
瞧着这一双手,何熙难听的话就一点不想说了,她身边有很多女孩有这样的手。海州柴油机厂去参加大比武的余芳华和张慧丽,何熙到现在回了海州,还会偶尔见她们,她俩的手就是这样的。
在机械工厂里,尤其是加工车间,再漂亮的姑娘,都不会有一双漂亮的手,她们干的是男人一样的活,常年跟机床打交道,手指早就被黑色的机油染了。
这样拼命的回报是什么呢?
1983年的女工人们不会知道,她们能想到的是,有个工作挣一份工资就可以让家里宽裕起来,可以为孩子做点好吃的,给老人有点保障,当然,也可以为国家做出贡献。
但是来自于21世纪的何熙知道,这些女工人们带来后世女孩子的好处,那就是妇女地位提高,妇女也能顶半边天。她们可以上学工作担任领导,可以拥有话语权。
所以何熙并没有从道德绑架这点上反驳,因为狭隘是因为见识不够是因为穷,更是因为热爱国家热爱工作。
何熙缓声说道:“李厂长是吗?既然您想现在聊聊,”她看了一眼表,“还有十五分钟才开始,我们就简短的聊聊吧。请问,你工作的工厂是做什么的?你们出口产品吗?也创汇了吗?”
李胜天已经做好了跟何熙争论的准备,可万万没想到,眼前的女孩面容平静,一张干净漂亮的脸上并没有任何的不愉快,好像就是普通交流一样。
她之所以刚刚那么大的声势,就是想先发制人,毕竟何熙嘴巴厉害她也听说过,可何熙这个态度,她倒是有些拿捏不住了。
她是反应了一下,才回答:“我们是齿轮箱加工厂,产品主要是用于车床的传送机构,流水线的传送机构,当然有创汇。我们齿轮箱今年出口了一万个,创汇57万美元。”
何熙点点头:“那真不错,如果是57万美元的话,那么你们的出口补贴按着百分之十算的话,一共是11万4千块人民币,加上57万元按着官方汇率换下来,也就说平均你们一个齿轮箱卖给国外的售价是125块钱。”
李胜天是真没见过何熙这样的,工厂里的妇女吵架,她处理过多次,那真是什么难听说什么,哪里疼往哪里掐。
她明明气势汹汹,何熙却跟她算起来出口件的成本,她都摸不着头脑了,“你到底什么意思?”
何熙就说:“我的意思是,你们这个价格的齿轮箱目前市场上的售价怎么也要150元人民币,你们加上补贴还是赔钱的,外汇是挣到了,国家和你们都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