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节

叶浮生嘴角翘了翘:“信在你手里。”

陆鸣渊道:“对,我必须尽快回到三昧书院,派心腹把这两封信秘密送出,但是在这个节骨眼上,礼王本就疑心我,自然也不会放我走。”

“所以他才让我们在此多留三天,就是为了做你的接应,借百鬼门的力量保你回三昧书院。”楚惜微冷笑一声,倒没多少不忿,“朝廷之事自有权谋相较,而江湖事毕竟得江湖了。葬魂宫敢插手谋逆之事,已经是江湖败类,但要处理它也得借助江湖的力量,百鬼门此番又送上了门,很合适,对不对?”

一石三鸟,连自己性命都能当成棋子运筹帷幄,牵一发则动全身,纵观天下也只有南儒一人。

可惜这样策算经纬的人物,终究是没了。

秦兰裳喉头一哽,她好不容易才说出了声:“他明明说了,要给我一个交代……他是南儒,怎么能失约?”

“说起来,师父曾嘱咐我告知秦姑娘一些事情。”陆鸣渊一手伸入怀中摸索,嘴上也不停:“想来姑娘已经知道师父本名是‘周慎’,那么再告诉姑娘一件事……四十五年前被秦公之父秦惊鹜割头为计、取信反王的主帅,名为周晔,是师父的亲生父亲。”

秦兰裳浑身一抖,又听他道:“三十多年前,在安息山被走蛟淹没的三千秦家军里,军师周溪乃是师父的亲兄长,也是最后的亲人。”

楚惜微眼中闪过惊色,叶浮生神情也变了变。

只见陆鸣渊从怀中掏出了一本泛黄的手订书册,正是阮非誉之前从不离身的那本,只是这上面染红了一小片,不晓得是陆鸣渊的血,还是阮非誉的。

他用满是血汗尘土的双手捧着这本书递向秦兰裳,道:“师父给姑娘的交待,都在这本书里了。”

秦兰裳愣在原地,哆哆嗦嗦地伸手去接,又突然缩了回来,脸色白得不像话,声音也发抖:“我、我不要!你让他自己来说!我不看!”

陆鸣渊沉声道:“秦姑娘,请接下吧。”

秦兰裳看向楚惜微和叶浮生,他们都没看她一眼,无声无息间达成了默认,要让她一人双手,独自去接下这份交待。

她退无可退,也不能再退。

秦兰裳接过书的时候,险些把它掉在了地上,手指哆嗦着翻了好几次,才翻开了第一页。

她终于知道,这并不是一本书,而是由数十封信装线订成的。

一共三十七封信,落款却只有同一个名字,周慎。

收信的也只有一个人,秦鹤白。

落款时间从当初他改名入了阮清行门下,到这月初,每年一封,一年不落。

她忽然就有了一种感觉,自己不是在看信,也不是在看所谓交待,而是看着过去三十七年的风霜。

第65章 番外二(上)?当时只道是寻常

番外建议搭配bgm对黄昏食用……蠢作者码番外时的伴奏

周慎从小就是个神童,什么三岁识千字五岁背唐诗虽然夸张了些,但过目不忘、举一反三的本事却是得天独厚的。

教学的老先生总会对他说“孺子可教也”,然而每每听完,他娘就要抄起擀面杖上蹿下跳地收拾他。

原因无他,只因他虽有天赋,却是并不好学的,老先生每次说完“孺子可教”,都要再补一句“玉不琢不成器,放任自流,怕为仲永”。

他爹周晔是个白手起家的军汉,常年在外面打仗,好不容易做了大将军。按理说他即便真成了仲永也没关系,左右温饱不缺,混吃等死不在话下,可惜他虽无严父却有严母,他娘出身书香门第,最恨游手好闲的人,因此每次见他惫懒都要言传身教一番,倘运气不好赶上他爹回家,那就是要被夫妻合揍。

周慎不止一次想卷了细软离家出走,然而还没等他真正实施,惊寒关一战就打响了。

他爹一去不回,他娘得到消息后魂不守舍,从此缠绵病榻,没两月就去找他爹了。

人们说他爹大义当先,自刎献头作为取信反王的信物,大义不下于荆轲刺秦时的樊於期。

可他不信,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他爹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男人,虽然会打仗,但耳根子软,最看不得他娘哭,怎么会忍心以这样的方式死了?

但人们都这么说,他不信也得信。

那一年周慎十二岁,还没懂人情世故,就骤然变成了无父无母的孩子,举目四望,亲人只剩下兄长周溪。

周溪待他很好,然而毕竟在军中有差事,一年到头也回不了几次家,就请示了上级,把他也带到了军营里,在自己身边做个收拾杂务的小兵,一边做事,一遍被兄长耳提面命地教导读书。

周溪道:“战场上生死无常,我虽然走上这条路并不后悔,但不希望你也这样。你好好读书,将来考取功名做个文官,不需要出人头地,平平安安就好。”

可惜天不遂人愿。

十三岁那年,遇到了敌军攻城,连城墙都被破开一隅,数九寒天里情势危急,周溪急得火烧眉毛,他一时多嘴献了个“泼水凝冰墙”的计策,解了危机,也入了主帅的眼。

主帅秦鹤白当时二十九岁,年纪跟周溪差不多,听说为人很好,但周慎不大喜欢他。

虽然都说“一将功成万骨枯”,可是有多少人是甘心做那枯骨?

周晔死了,他们家破人亡,这一切却成就了北侠秦鹤白的威名,周慎毕竟小,不懂得收敛情绪,秦鹤白倒是也不生气,有空就把他叫过来同吃共谈,比周溪这个亲哥还要亲哥。

他虽然是江湖出身,但并非草莽,学识虽然一般,但比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周慎要好了不少。少年人都有争强好胜的心,这一来二去,周慎发了狠读书,总算挣回了身为读书人的面子,结果得意了不到一会儿,就看见秦鹤白对周溪笑道:“令弟痛改前非,在下不负所托。”

周慎气笑了。

经此一役,他俩关系倒是缓和,秦鹤白有心亲近,周慎年纪轻也毕竟不是铁石心肠,两人很快就热络起来。

他虽然在军中挂了名,但无意真的从军,用的也是假名字,然而每当秦鹤白他们遇到难题的时候,周慎又忍不住要去插嘴,他天生心眼儿多如雨打沙滩,看问题不拘陈规,解决麻烦另辟蹊径,虽然这些个功劳都被算在了周溪头上,他也高兴得很。

周溪成了军师,看着他的眼神却越来越忧虑,他不明白是为什么,便去问秦鹤白。

秦鹤白道:“他是喜忧参半,喜的是你天资过人,忧的是你踏上歧路。”

果然,没过多久,周溪就把他扔出了军营。周慎愤愤然却无话可说,负气走了,自认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结果爷没走出二十里,秦鹤白就追上来了。

那时候东海之乱暂且平稳,他这么个主帅在军中实在是装饰多于实用,就把一干事务交给了周溪,留下紧急联络的方法,就来追他了。

秦鹤白是个好得几乎没脾气的人,周慎跟他同行的路上,既不无聊也不难受,依着周溪的关系,两人也拜把子做了兄弟,好得就差没穿一条裤子。

那段时光平和得不可思议,秦鹤白带他去看了海上波澜壮阔,城镇车水马龙,后来更是一路南下,在一片山明水秀里见到了三昧书院。

当时正赶上阮清行告假,在书院里教导学生,秦鹤白靠着自己的脸面带他走后门,等来了这位誉满天下的南儒。

相比当初的秦鹤白,其实周慎更讨厌阮清行,正如每个不爱读书的孩子都讨厌隔壁家挑灯夜读的小孩,放在他这里,便是南儒著书立说名满天下,导致他从小到大遭遇的教书先生无一不对其肃然起敬,他便厌屋及乌了。

可他不能辜负秦鹤白的好意。

周慎只是有点任性,但他不是不知好歹,秦鹤白与自家没多大干系,却做到了这个地步,他哪怕将自己骨头都喂了狗,也不能把这一番真心放在脚底下踩。

七问七答之后,阮清行虽然没说要收他为弟子,却提笔给他写了满满两张纸的书单,让他回去把这些书通读背熟。

离开三昧书院的时候他如丧考妣,倒是秦鹤白喜出望外,说阮清行肯这么说,就是已经有收他为徒的打算了。

他并不觉得这是好事,不过看着秦鹤白笑得跟二傻子一样的脸,也跟着笑了起来。

可惜没多久,东海战事又起,秦鹤白带着他匆忙赶回,那一次战事太急,连他也上了战场,要不是秦鹤白相救,恐怕就被砍成肉泥了。

从那以后,他的任务除了读书之外,又多了习武。

北侠秦鹤白的锁龙枪出神入化,他对周慎不藏私,连斩龙三段杀也倾力教导,可惜他天生对兵器不来兴趣,虽然能死记硬背地记住他三十六路枪法,上了手却还不如拿烧火棍好使。

无奈之下,秦鹤白只好弃了兵器,教他一遍遍地夯实基础,又托江湖上的好友搜罗拳脚功夫,结果那边还没回信,阮清行就派人送来了“奔雷掌”和“乱雨棋”的秘籍。

秦鹤白于此道不擅长,只好把秘籍丢给他自己钻研,有不懂的地方就写信去问阮清行。

这么折腾了一年,又时不时上战场练练手,秦鹤白终于觉得他能勉强自保了,就按照周溪的意思把他送出军营,一路北上,在清雪村暂住。

也不知道秦鹤白是怎么找到这样一个世外桃源般的地方,安宁得不可思议,他拿着钥匙找到了那间谨行居,推开卧房门之后,看到了满满一架子的书。

正是当初阮清行写下的书籍,只是因为这一年战事他没机会去读,没想到秦鹤白不知何时搜罗完毕,特意派人放在了这里。

上面还有一张字条:“贺阿慎十四生辰,秦云飞字。”

搬进谨行居的第一天,周慎抱着书架哭成了花猫。

春去秋来,他独自在这里待了五年,长成了十九岁的少年郎,沉稳了许多。

这一年北蛮战事又起,秦鹤白和周溪从东海赶了回来,又投身到力抗北蛮的事务中。周慎听得前线情况还好,就没有去打扰他们,结果才听闻战事告一段落,秦鹤白就带着周溪来了。

兄弟见面,喜不自胜,周慎抱着周溪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一回头就看见秦鹤白站在树下,笑意温暖如骄阳。

好不容易把周溪赶去休息,他走到秦鹤白面前,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我们下盘棋吧?”

秦鹤白笑着说:“我能在这里留三天,交给你安排。”

第一天他们下了九盘棋,四胜四负一平。

第二天他们打了一架,秦鹤白的锁龙枪稳占上风,他的奔雷掌却也有进境。

第三天他亲自下厨,做了一大桌酒菜,周溪喝了一杯就倒,秦鹤白面无表情地吃完全桌,挺着肚子长叹一声:“阿慎,你以后还是别做饭了,容易出人命。”

周慎问他为什么,秦鹤白想了想,道:“太好吃了,一吃停不下来,不吃就得饿死。”

当天夜里,秦鹤白和周溪就走了,而正逢秋试将至,周慎也收拾了东西上京赴考。

第一场刚考完,他就接到了阮清行私信,请他过府一叙。

等周慎过去之后,阮清行开门见山,告诉了他两件事情。

第一件事,秦鹤白有不臣之心,他虽没想过叛国,却对帝王不敬,有弄权之嫌。

周慎心想,秦鹤白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左右不会祸国殃民,关我什么事?

第二件事,周晔不是自杀的,而是死于秦鹤白之手。

周慎手里的茶杯砸碎在地。

阮清行道:“你若不信,可以去问你兄长。”

周慎去了信,忐忑不安地等了几日,没等到回信,却是周溪亲自回来了。

他风尘仆仆,见面第一句话就问:“谁告诉你的?”

见到这样的周溪,周慎心里一沉,他太了解兄长,如果只是谎言,周溪根本不必如此紧张。

于是他问:“别问我怎么知道的,你告诉我,为什么?”

事实一如他当年的猜测,他爹那样一个没什么高尚情操的男人,怎么会舍了小家顾大家,正因如此,为了实行计划,秦鹤白亲手割了他爹的头颅。

当年发生这一切的时候,周溪是亲眼看着的。

只是他的性格不似周晔,从小饱读诗书的周溪更明白什么是小我大我,虽然情感上不能接受,理智却强迫他理解。

这么多年,周溪跟在秦鹤白身边南征北战,秦鹤白也有意通过对他的照顾弥补这件事情,于是周溪从芥蒂到消弭,没有向周慎说出真相。

听周溪说完后,周慎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一口血差点吐了出来,生生咽回去,问他:“你知道娘是怎么死的吗?”

周溪满肚子的话一噎,周慎道:“也是,那个时候你都不在……我告诉你,娘是病死的,知道爹的消息后她就倒了下去,再也没站起来。”

顿了顿,他看着脸色惨白的周溪:“你离家那么多年,还记不记得娘有多么漂亮?可她那样一个美人,在两个月里变成了皮包骨头,咽气的时候我抱着她都觉得咯。”

他说完就转身离开,周溪在后面终于开了口:“你有资格怪我,也有资格恨将军,但是这些年来他对你的好,不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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