侧殿之中,没有摔杯为号的武士,有的只是一份份卷宗整齐的摆放在侧殿两侧的案子上面。而在上首的地方,那是一张桌子和一张太师椅,桌子上七份奏疏的副本一字排开,文安之进入大殿后,当即便被那张桌子吸引到了注意力。只是当他拿起了其中的一份,细细的看过之后,整个人当即便愣在了当场,另外六份连看也没看便颓然的坐倒在了太师椅上。
文安之如此,众将也是立刻就凑到了近前,纷纷翻看起了那几份奏疏的副本,尤其是那几个还认识些字的,更是当即便是一片的脸色惨白。
侧殿之中,从翻看纸张的声音,到讲解的窃窃私语,再到此消彼长的争论甚至是怒喝,最后只落得是一片鸦雀无声、落针可闻的寂静。
直到良久之后,涪侯谭文看了看谭诣和谭弘,又看了看那几个被他们在平日里斥之为贼寇的前大顺军,咽了口唾沫,几次张口又几次闭上了嘴巴,直到片刻之后,咬了牙才凑到文安之身前,低声说道:“督师,末将等接受齐王殿下的援助,也是在为朝廷增强些日后用得上的武力。”
谭文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文安之叹了口气,仿佛浑身上下的气力已经被那份奏疏副本吸光,说出的话语也变得有气无力了起来。
“你们想怎样便去怎样吧,老夫没什么好说的了,去吧,让老夫在此休息一会儿,安静一会儿。”
恍惚间,当初那个六十多岁高龄,从广西千里迢迢,不辞劳苦的赶到夔东的山区里督师,走遍了每一个武将的驻地,每每谈到忠君爱国、每每谈到夷夏之防便有着哪怕后生小辈也无法期寄的活力的川鄂督师,在这一瞬间仿佛是彻彻底底的变成了一个老朽,活力消失殆尽。
眼见于此,众将之中还有想要劝上两句的,却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为好,就好像此时此刻无论是说些什么都将是苍白而无力的,连他们自己都说服不了,更别说是眼前的这位老人了。
片刻之后,踏入殿中的众将行礼过后,纷纷退出了侧殿。侧殿的大门悄然关闭,老人依旧是颓然的坐在那里,脚步声从侧殿的内间缓缓而来,每一步都是如此的坚定,但老人却依然颓废如斯。
“十几年前,我做过一个梦,梦里面有一位老人,年轻时曾为权臣构陷,后来鞑子入关了,老人不惜在花甲之龄重新出山。数年间,老人由内阁首辅到边镇督师,麾下大多是些曾经祸乱天下且桀骜不驯的贼寇,但是凭借着过人的威望和能力,很快便能够驱使这些互有矛盾的贼寇为朝廷所用,竭尽全力的与鞑子厮杀。”
“然则,殚精竭虑却敌不过大势所趋。朝中权臣作乱被平息,但是其结果却依旧将朝廷推到了毁灭的边缘。当是时,朝中有盖世的名将,但是鞑子不光有数倍、数十倍的大军,更有降了鞑子的权臣写来的一封封劝降书,使得朝廷在仅存的那两个省的文官、武将们纷纷弃甲归降。”
“老人没有放弃,当虏师大军自汉中南下,越过四川直薄昆明之际,老人靠着他的威信说服了麾下的藩镇们并力向西,进攻虏师南下的后勤转运节点,也就是重庆府。”
“军无粮则散,第一次,老人成功了,重庆遭到围攻,虏师不得不回师为重庆解围。朝廷利用这段时间也尽可能的缓了口气,重新调动军队以迎虏师。但是牵制终究是牵制,解围过后,加固了几个月的城防,虏师便再度南下,而老人也只得再度去说服众将,出兵进攻重庆。”
“然而,到了第二次,作为先锋的贼寇与先后抵达重庆城下的两支官军内讧,想要降了鞑子的官军武将暗算了另一个不肯附逆的官军武将,继而与城内的鞑子联手,杀败了听从老人命令而来的贼寇。第二次重庆之战因内讧而惨败,虏师没了后顾之忧,很快就杀进了云南。”
“接下来的岁月里,盖世名将竭尽全力但却未能力挽狂澜,几年后死于荒缴时依旧在告诉他的儿子要宁死勿降,而就在那时,天子也被鞑子主帅用弓弦生生勒死了一个在后世被称之为逼死坡的地方。老人闻讯,几天几夜不眠不食,最终郁郁而终。而在那个故事里,唯独缺了的,只是我一个人而已!”
“我很佩服这位老人,佩服他的高洁志向和为此不屈不挠的努力,但是如果这位老人能够去江浙大地上看看,想必也一定能够理解我。那里的百姓有着更好的生活,有着哪怕是国朝初年也未曾有过的美好。而我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修改了太多已然腐朽的祖制,坏了太多人原本蛀虫一般的幸福生活,我已经没有了任何退路可言了,因为退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对不起,我将会毁了您的梦想。而我唯一能够保证的是,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会做出太过激烈的处断。”
侧殿之中,脚步声转而向着大殿的大门而去。老人缓缓的抬起了头,遥望着那一如脚步般坚定的背影远去。当侧殿的大门被一把推开,夕阳打在那人身上,更是如同山峦一般伟岸。
………………
第二天一早,陈文在武昌的城门楼上目送着川鄂督师文安之登上了返回奉节的行船。目送走了最大的阻碍,陈文也开始了与夔东众将的会商之中,而据他所知,那几个代表主帅前来的武将也早在昨天就派人返回驻地,一定要让主帅赶来与陈文一会,才好免于在接下来的商讨中吃亏。
接下来的日子里,主帅没到的在拖时间,主帅已经在武昌的则等不急,陈文出于公平的考虑,等到他们到齐后正式会商。所幸,在此之前大体上已经有了一个基本意向,很多事情仅仅是根据情况尽行调整而已。
会商在一个月后彻底结束,冬月初,陈文与夔东众将商定,由江浙明军分三批向夔东各部支援物资,主要是以粮食、银钱、种子、农具及农用牲畜和禽类为主,以便于他们能够尽快开始恢复四川民生。
经过会商,整个四川省被瓜分殆尽,除了在清军手里的保宁和已经被陈文分给了马进忠的遵义,其他的府县都在划分的范围之中。
按照会商结果,原驻扎于大昌县的袁宗第接手贺珍的原住地,并兼有其在大昌县的驻地,把守长江上游的节点;大宁县交给袁宗第,贺珍则接手万县三谭的地盘,包括万县、梁山和重庆府的忠州——他做过明军,也做过大顺军,接受三谭的地盘也不会造成太大的矛盾。
这两部大致瓜分了夔州府,而两者之间的夔州府城,也就是奉节则依旧作为督师行在,云阳等地也继续为督师直领。
原驻扎于重庆府巴县陈家坡的刘体纯和马腾云两部就近安置在重庆府城,此前清军撤离,将此间的百姓尽数带走,城里更是点了一把大火,他们才没有改换驻地,如今要接受江浙明军的物资援助,便迁驻地于重庆府城,把住那里的水陆要冲。
至于两部具体如何划分,陈文不做太多干涉,但他们的控制区当限制于重庆府的西部地区,以防侵扰到其他人的辖区。而重庆府的中部,包括酆都、涪州、武隆和长寿四地则给党守素和塔天宝两部负责。
陈文对四川的划分是沿着长江航道进行的,过了重庆府,再上游便是泸州府和叙州府。这两地都是单独一府的地盘,由郝摇旗和继承了李过和高一功麾下大顺军嫡系的李来亨负责管辖。
这两个家伙,一个是直肠子外加没脑子的莽夫,另一个则太过年轻,威望仅限于自身军中,只是继承了李、高二人的军队而没能继承二人的威望,放在那两地其实并不适合。但是其他地方也不好划分了,至少他们是不打算离着清军和云南太近的,暂时就只能分在那里了。
四川中部和东部总体上是大顺军余部各部的地盘,四川西部的成都依旧由总兵刘耀和副将杨有才负责管辖,不过他们也就仅限于府城一地而已。成都府北部分于谭文,成都府南部分于谭诣,再南面的嘉定州则由谭弘管辖。
这四支部队乃是清一色的四川明军,开会时三谭便凑在一起密议,最终决定了引刘杨二人为援,扼守川西。远是远了点,总好过陷在一群“贼寇”之中要安全吧。
剩下的唯有王光兴所部,此人驻地位于湖广北部的施州卫,北连奉节,南面和东面则皆是土司,陈文本打算也将其迁往四川的,谁知道此人似乎是对陈文的那个向土司要人口的计划比较感兴趣,表示愿意继续驻扎施州卫,陈文也只有暂时由着他了。
这样一来,夔东明军各部的占领区基本上都获得了扩大,其实按照陈文的打算是每人一个府,哪怕是大半个府的。然则他们都下意识的想要离清军和云南远一些,好在自家地头上慢慢发育,诸如潼川府、顺庆府以及南部的一系列府县就都只能继续保持无人区的状态,至少他们暂时还生不出什么欲望来。
这是一个不小的工程,陈文计划是派出船队协助迁徙。总的来说都是在长江沿岸,水力比较便捷,但是将他们请到了四川,既可以统一湖广的事权,又可以多上一堆贸易对象,受益只会更大,陈文也就不在乎这份麻烦了。
商定完毕,众将也需要回返各自的驻地进行准备,盟约缔结,按道理是要刑白马为誓的,不过陈文却并没有打算去当众屠宰宝贵的战马,而是派人将范文程从武昌府的大牢里提了出来。
半年过去,范文程在大牢里吃的好,睡得着,被狱卒、牢子们养的白白胖胖的。陈文将此人提来,便笑着对夔东众将言道:“这位范经略,在鞑子那里有再世诸葛的美誉,今番本王恭送诸君入川,便以这个假孔明来盟誓的祭品。”
说到这里,陈文便想着押解范文程而来的亲兵大声喝道:“来人,将这个狗汉奸送上行刑台。今番,当以三千六百刀的厚礼来酬谢这厮为鞑子立下的汗马功勋!”
………………
陈文离开了贵州,转而在武昌开始了这对鄂西、川东的经营。陈文离开后,吴登科带着殿后的部队分批掩护有意愿前往湖广的军户撤离,而李定国则始终与其保持着距离,一步步完成了对贵州的接收工作。
贵州接手,双方的协议也算是达成,只是留给永历朝廷和李定国的这个贵州,却早已是今非昔比。
贵州各地的库房以及贵阳的秦王府被一扫而空,老鼠都已经开始成群结队的搬家了。只是留给他们搬迁的地方却少了很多,城里面还好,各处的军屯里却早已是寥寥无几,剩下的基本上都是卫所军官和监工以及他们的家人——陈文要的只是作为劳动力的军户,孙可望原本的基层管理团队却是没有任何兴趣可言的。
军户成批次的流失,屯田势必将面临荒芜的境地,再加上仓储被掏空的窘境,李定国突然发现,他接手的这个省除了在地理上避免了云南直面江浙明军的威胁,暂时好像并没有得到任何实际性的好处。
如此这般,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就算是李定国接到的报告里,陈文也没有强制军户迁徙,仅仅是鼓动而已,便摧毁了孙可望的军屯体系,人心向背到了这个地步,也确实不再是人力所能扭转的。
财政上的问题需要解决,贵州恢复生产是需要时间的,可能还需要从云南对其进行大量的投入才行。可是贵州的麻烦事也不只有这么点儿,陈文还为他留下了另外的两个烂摊子,也足够他继续挠头的。
陈文在迁徙军户的同时,辣手解决了宁谷寨长官司,贵州各地的土司不敢对陈文施压,唯恐被这位蛮不讲理的南明第一强藩盯上,但是对李定国他们却是毫无顾忌。原因很简单,永历朝廷此前对陈文进行了申斥,有用没有两说着,起码立场是站在他们这边的。现在陈文走了,他们自然是要找李定国来讨个说法,赔偿一些他们的损失。
出来混的迟早都要还,永历朝廷获得了土司们的支持,自然也是要有所表达的。这个问题很是复杂,李定国起初还在琢磨怎么解决,没几天他就发现了以他的政治能力好像根本就解决不了,只得将这些土司推给了永历朝廷,让他们直接向朝廷反映。
土司的瓜噪固然让人厌烦,但是李定国需要面对的另一个问题却是更为严峻的。陈文此前俘虏了大量的秦藩武将和战兵,结果等李定国接手贵州,才发现这些人已经被陈文放走了,现在以马进忠和马惟兴为首,已经开始了在四川遵义军民府和赤水卫等地的盘踞,仅仅是遥遵着永历为主,对他这个晋王则俨然是一副既不听调,也不听宣的独立势力模样。
造成这个局面的原因很简单,陈文挑唆,不需要,仅仅是永历朝廷杀了孙可望这一条就足以让他们这些秦藩的大帅们为之惶恐。尤其是李定国之于孙可望,名为义弟,实为仇敌,就更是让他们无法安心了。
所幸的是,这些秦藩武将占据的基本上都是贵州和四川的交界地带,不影响贵州的总体局面。但是随着孙可望的死,刚刚收取了贵阳没多久,正在缓缓向东推进的李定国就收到了昆明那边王自奇和王尚礼二将率军洗劫昆明仓储,弃城而逃的消息。
昆明原本是刘文秀负责镇守,然则二将兵力更为雄厚,刘文秀也只是牵制而已。原本上永历朝廷的正统地位、刘文秀在大西军的威望配合少量军队便足以平衡二将的势力,岂料孙可望死讯传来,二将出于畏惧便转而选择了狗急跳墙,如今已然是带着大军逃离了昆明,向着广西那边流窜。
王尚礼和王自奇二将麾下各有五千战兵,都是秦藩留守云南的精锐,此去广西摆明了是要与已经在南宁府站稳脚跟的贺九义一起割据广西中、南部,在那里更可以背靠陈文在广西东部的地盘,以“挟齐自重”。
就这样,几个月下来,此前笼罩在永历朝廷头顶上的秦王府算是土崩瓦解了。但是这些余部却依旧割据在侧,云贵两省的仓储也不容乐观,经济问题将会成为永历朝廷接下来需要面对的核心难题,这是完全可以预见到的。
二将逃出昆明,李定国便抛下了继续收复贵州东部的大军,带着本部精锐返回昆明,以防不测。而贵州的接收工作,包括贵阳在内的中部地区交给白文选负责,而更为靠近湖广的东部地区则交由兵力更为雄厚的冯双礼负责,至少暂时只能这样子了。
处死了孙可望,永历便从贡院搬进了昆明秦王府,李定国返回,为了振奋一番昆明的民气,也搞了一回大军入城的仪式。只是出兵平叛半载,最后却落到个如此的局面,到了皇宫,李定国当即便跪倒在了永历面前。
“臣,无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