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有几次几乎快要抓住君侯了,但最后仍是被他逃脱了,这使得众人又在望川界逗留了一年。最后一次有君侯的消息是在半月前,他消失在千鬼森之中,千鬼森犹如乱葬坑一般,遍地皆是吸食尸气生长的花草树木,寻常人在外围呆上片刻便要中尸毒,就算是修士也撑不到中心去。
只有几个善于吸纳尸气的修士进去寻找,但千鬼森太大,人数又过少,始终没有消息。
数次追查君侯却都叫他侥幸逃脱,委实叫人气馁,而之前魔界封印一事似乎也引起了他人的怀疑,众人不好再在望川界久留,商议之下就打算不日折返回去。
好在找到了谢道,无论他能否变回原样,荆淼都已经心满意足了。
春去秋来,不知不觉众人在望川界也呆了两载有余,荆淼将自己修为跌落一事含糊带过,苍乌误以为他那日还是被魔气伤到了根基,很是愧疚。众人也因此对他很是关怀,倒是叫隐瞒了事实的荆淼颇有些过意不去。
对于君侯,荆淼自然是心中生憎的,然而抓不到他也的确是事实,望川界已有了戒备,当务之急,需得回去告诫各大修真门派,派人看守结界。君侯贯来是来无影去无踪,也不知他何时会跑到其他地方下手,早做打算总是没错的。
倒是段春浮,愈近离别,愈发沉默,荆淼很是挂心他,本是说一行人一起离开望川界的,前不久不知段春浮为什么突然反悔了,师徒俩还大吵了一架。
秋天的风有些冷,望川界的四季因为修士而变得不大分明,六月飞霜也是常有的事,唯独能辨别季节的约莫也只有植物了。金枫红叶凋零落下,段春浮躺在摇椅上,像是做一个长久的几乎无法醒来的梦,他微微含着笑,让荆淼想起了他当初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
荆淼扶着摇椅的握手坐在了段春浮的身边,他凝视着老友的面容,不免轻轻叹了一声。
“睡个觉都不叫人安生。”段春浮翻了个身,懒洋洋道,“小猫儿,做人快活一些好不好,天下人欠你多少钱,我替他们还了,别整日愁眉苦脸的。”他语气里带着点笑话的意味,平淡的不起波澜,似乎与平日里没有任何不同。
“为什么突然决定不回去了。”荆淼拍了拍他的肩膀,若有所思道,“你原先明明说想要将功抵过回天鉴宗的。”
段春浮微微侧了侧,似乎想挣开荆淼的手,但又表现的不太明显,半晌才道:“我只是想着,留一个人在望川界总归好些,有了消息也可以传给你们。而且……那孩子下落不明,若是望川界这儿找到了,我来安置那个孩子总比其他人好。”
这也许是一个原因,但绝非是段春浮完全的真心话,起码没有这么简单。
荆淼凝视着他好一会,才慢慢道:“我会在苍乌师叔面前帮你说说话的。”他虽然心里明白,却并不想揭穿段春浮,每个人自然有每个人的选择,段春浮想做什么,想走怎样的路,他自然是尊重的。
“谢谢你,小猫儿。”段春浮轻声道。
荆淼并没有回答他,只是慢慢往外走了出去。
虽知段春浮这许多年来也是这么过了,不见得无法照顾自己,但荆淼始终有些忧心忡忡,他站在树下呆了好一会儿,直到谢道来喊。
“怎么了?”谢道问他。
“没什么。”荆淼看着他,忽然想开口与他说说段春浮的事,但仔细想了想,却又没有这个必要,便只是微微笑了笑,“只是站在树下发会儿呆而已,倒是你,我们快要回天鉴宗了,你的事情交代好了吗?”
“你是不是想跟我说瞎……段春浮的事情。”谢道却没有被他转开话题,而是沉声道,“为什么不说?”
荆淼顿了顿,知道大概方才的对话被谢道听见了,但他反复思考,并没有说出什么有关谢道的话,就微微笑了笑,刚要开口,却被一脸怒气的谢道硬生生把话噎在了喉咙里。
“怎么了。”荆淼迟疑道,上前抓住了谢道的手,“谁惹你生气了?”
谢道深深看了他一眼,忽然从他掌心里抽出手来摇了摇头道:“你撒谎!你说我待你好,却一点儿也不信我。”他的面容上流露出孩童才会不加掩饰的那种伤心欲绝,眼睛微微发红,瞧得荆淼心里头一痛。
荆淼只觉得掌心空落落的,看谢道少有的冷漠,不由茫茫然道:“我……我自然是信你的。师……”他情急之下,就去抓谢道的袖子,觉察自己说话不对,便改口道,“是我哪里不对,做得不好吗?你说,你说了,我改就是了。”
其实谢道并非想如此糟糕的将自己的本来面目全部坦诚出来,然而他只要一见着荆淼那欲言又止,什么事都藏在心里的模样,就忍不住感觉到不甘与愤懑。明明将自己是妖族的秘密都告诉他了,两人难道不应当就此坦诚相对,谢道为此欢天喜地,可对荆淼来讲,这却好像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一般。
就好像他之前为此而欢喜而隐忍,以为终于窥探到些许荆淼内心一样欣喜若狂皆是自作多情一般。
谢道向来纵情惯了,他瞧着荆淼的模样,好像全然不知自己到底错在了哪儿,心里又是酸楚又是伤痛,又是怜他爱他,便将袖子一拽,转身就要走。
“你改不了。”谢道冷冷道,“你从来也不改,在你心里头,谁也没有你自己可信可靠,是我自作多情。”
他说得伤人,荆淼只呆呆看着他,全然不知作何反应,见着谢道转身就要离开,忽得心头一震,仿佛过往年岁的伤心委屈全都涌上心头来,一股寒意自脚底板升起,全身都打颤了起来,过没有多久,视线倏然一阵模糊,喉咙腥甜涌起,当即喷出一口血来。
这口血吐完,荆淼视线愈发模糊,他眨了眨眼,等泪落在手背上方才自己哭了。
他幼年孤苦,一个人呆在紫云峰上,纵然已经是个成年人了,又哪有不孤单寂寞的道理,只不过他自己安慰自己清净罢了。后来资历太差,他一直努力修行,却仍是追不上任何一位友人,心里哪里会没有委屈悲伤;师妹入门,资质远超于他,他又当真无欲无求,无动于衷么?
这世上多数苦难,荆淼一一尝遍了,他未尝没有怨恨过命运,之所以没有误入歧途,全是仰仗谢道从未放弃过他,为他求心药,帮小轻浮的忙,容忍自己的置气……
谢道入魔之后,荆淼也是觉得就算谢道不再认得自己了,自己定然是能忍受的,如今才知道,他实在是太过高估自己了。
“阿淼!”
谢道本还不想转身,心中意气要叫荆淼尝尝坐立难安的苦头,却又犹豫荆淼也许并不会把此事放在心上,便站定在原处,等着荆淼来与他说些好话。没诚想只听得后头一声,荆淼就再没声音了,便小小撇了点角度去看荆淼,却看见刺目的鲜红。
荆淼流了泪,吐了血,心头的闷气反倒舒缓了一些,他自然不知谢道这怨气是积久了一并发出来的,只当自己是被发了一通无名火,见谢道调转头来关心自己,便当是有了转机,疾步上前抓紧了他的衣裳,急急说道:“我只是,我只是担心小轻浮的安危,并不是想存心瞒你什么,也不是不信你!”
荆淼这样忐忑不安的看着谢道,既叫谢道心疼,又令他着迷。
就好像是自己轻而易举的把这个冰雕雪塑一样的青年的喜怒哀乐掌控在了手心里一样。
不过荆淼呕血,谢道自然是担忧更多,哪还记得自己什么怨气,心疼无比的伸手去擦他唇角的鲜血,道:“我知道,我没有怪你。”
荆淼的眼泪在眼眶里转来转去,看着谢道一脸关心焦急,仿佛与当年那个高高在上的师尊重合了起来,忍不住鼻子发酸,心中又是委屈又是敬畏。
“你只是不懂我的意思。”谢道看着他少有心神不宁的模样,倒觉得这是个再好说话不过的机会。
“你刚刚是想对我说,希望我让丹姬与仲春他们照顾段春浮,是不是。”谢道问道。
荆淼急忙矢口否认:“我没有!”他虽的确起过这个心思,却只是一闪而过,并不想麻烦谢道。
谢道幽幽的看着他,却道:“为什么没有?”
“段春浮留在望川界,他本来就是一个瞎子,又与咱们有了牵扯,担心他会遭遇什么危险,希望他有个照顾本就是常态,我在望川界多少也算有点势力,你想要我帮忙再合理不过。”
“这样再正常不过的心思,你为什么没有?”
荆淼一窒,竟说不出话来了。
“你对段春浮的感情,自然是非常深厚的。你只是不想麻烦我,不希望叫我为难,是不是?”谢道温声说来,一字一句敲在荆淼心头,他语气虽然温和,但神情却是再嘲讽不过。
荆淼本想点头,但看着他的神态,心头一紧,这头怎么也点不下去了。
“阿淼,在你心中,到底将我当做什么。”
谢道温温柔柔的抚摸着他的脸,神色却匿藏着一种近乎讥讽与冷漠的困惑。
作者有话要说: 啊!!!!!!终于写到这个地方了!!!!!!激动!
明天有话说估计会很长,我会具体写分析跟思路,希望大家不要嫌弃我啰嗦
gtwlt爱你们
☆、第82章
荆淼的修为虽然不高,资质也不大好,但是人却不傻。
对段春浮的感情深厚……却并没有提到他自己,谢道的言下之意实在是再明显不过了。
“我……”荆淼几次欲言又止,竟都说不出话来,便木讷的呆立着,若换是别人,他便要笑话不麻烦你还不好吗?但这个人是谢道。
怎么会是谢道,偏偏就是谢道,他说这句话,便叫荆淼顿时狼狈不堪了起来。
这个世界上,谢道与他最为紧密相连,如今成了情人,他们俩最是不该生分,更是应当好好信任的两个人。只有谢道问起这个话题,才叫荆淼完全的避无可避,然而他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回,手攥紧了衣衫,有心想要解释些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不怪你。”谢道的神情里有一种浓烈的受伤感,却仍是微微苦笑着,“你不过是不信我,我能等,我会等的。我只是……”
只是什么?只是有些伤心?只是有些煎熬?只是有些……
什么呢?
然而荆淼应当怎么说呢,他什么也都是说不出口的,说自己早就习惯了一个人?说自己这许多年来逆来顺受吗?说说自己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心思小委屈?说说自己自从求情一事被谢道拒绝后,再没有麻烦他人的念头?
谢道待他很好,向来是很好的,荆淼不想自己显得多么的锱铢必较。甚至那一次的禁闭,谢道为他去求了天残老人帮助段春浮,荆淼很感激他,尽管谢道根本不在意自己所为之痛苦的是什么。
对于谢道而言,这件事因为段春浮而起,给段春浮一个圆满的答案,大概荆淼就会心满意足了。
他根本不明白,从头到尾,荆淼本就没有想过一次叫他为难,也没有期望他去求天残老人为段春浮做什么。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可怜弟子,没了朋友,想在师尊的怀里委屈诉说一番,也许说多了,尽情大哭一场就是了。
但谢道没有答应,他甚至根本不在意荆淼那一晚想要对他剖白的心声。
一个来自异世的孤独灵魂首次对人敞开心扉,却被彻底拒绝了。
荆淼应当责怪谢道吗?倒也没有,他若放纵了,真正将自己当做谢道的爱徒,他也许会不满不快,但是荆淼全无想法,他甚至开始反省自我。之后的任性置气,半年禁闭,是他不肯死心,对谢道的最后试探。
但其实正如荆淼所言,对他而言,紫云峰跟后山并无区别,左右不过都只是一个人呆着,日复一日的练剑、修行、偶尔出会儿神……
这样的禁闭,他早就坐了十几年了,又何止是区区半年。
谢道是真心对他很好,却也是真的不知道他到底想要什么,这既让荆淼高兴,却又令他退缩。
所以这种好,有时候几乎压得荆淼喘不过气来,他知道有些事对谢道也许是轻而易举,也许是要耗费力气的。可荆淼又能责怪他什么,毕竟谢道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为自己好。
偏生就是这样对他好的人,却完全的拒绝了他。
未必每个人都有第二次勇气再为另一个人敞开心扉,荆淼不否认自己爱慕谢道,他依赖这个男人,也愿意跟谢道在一起。但是不代表,荆淼吃过一次苦头后,就一点都不记得疼了。
荆淼总想着,他这样的不识趣,若叫外人知道了,恐怕要被骂不知好歹了。
可是他就是这样的不知好歹。
“我心里自然是……”荆淼微微的犹豫了一下,然后缓慢的开了口,“敬你爱你的,你若是怪我好受些,其实也没有什么。这件事是我不好——”
“不是你不好!”谢道忽然打断了他,伸手去撩荆淼的发,他的眼神凌厉的像是刀,刚刚那样的悲伤模样仿佛像是一张面具轻而易举的被揭下了,“是我不好,是我叫你不安心了,是我不对……不该对你发脾气,是我混账!”
任是谁瞧见荆淼这时失魂落魄的神情,定然都是不忍心责怪他的。
他又温温柔柔的将荆淼搂进怀中,轻声道:“你别难过,打我骂我都好,就是不要……不要这么伤心。”
荆淼埋在他怀里,突然觉得鼻子发酸的厉害,眼泪在眼眶里转来转去,忽然落了下来,浸入了谢道的衣裳里头。他将谢道的衣裳揪紧了,埋在怀里头,一点儿声音也不出,只是慢慢的摇了摇头。
谢道的胸口烫的厉害,眼泪自然不可能穿透衣物,但是荆淼的轻泣,却像是烙印一样,一点点的滴进了谢道的心里头。
太好了……
谢道慢慢的收紧了胳膊,将荆淼抱在了怀里。
终于碰到了。
撤下了心防跟围墙,将平日里的温文儒雅与冷淡谦和收起,恐惧、害怕、痛苦、悲伤,青年隐藏起来的最真实的自我。
现在就在我的怀里。
……
最后这事儿还是有了一个结果,段春浮也不知道自己无意之间就当了荆淼与谢道情感的一个突破点,窝在躺椅里发愁的很。偶然秦胜来了几次,他一想起自己为了这个人放弃了可以回宗的机会就来气,平日里自然也没有任何好神色。
秦胜倒也不大在意,对他而言,无论段春浮愿不愿意,开不开心,只要他留下来呆在自己身边,自然是来日方长,所以也安分了许多。
倒是殷仲春开始怀疑人生,追杀君侯并不成问题,但是照顾婴童跟瞎子,是不是有点不合常理。他们可是闲着没事就想杀人放火的恶人,但是这种任务很显然跟作恶毫无关联!
虽然殷仲春也不是说想要违抗,毕竟偶尔做做好事也有益身心,最重要的是违抗命令很有可能会惹怒谢道,导致一下子被捅个对穿。
这全天下也只有一个荆淼。
既然全无异议,回天鉴宗一事便早早被提上了进程,张阳羽等人都记挂着封印一事,急着回返宗门商议。也许是老天开眼,一路没再多生什么事端,众人一传回原来的传送阵处后就各自道别,赶回所属宗门去了。
因为之前并没有通知,所以也没有任何人来迎接,荆淼那日过后就恢复了原样,并没有别的改变,对上他,谢道向来是节节败退的,倒也没有太过在意,两个人还是如以前一般相处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