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节

黎嘉骏突然意识到了周书辞是什么意思,她猛地感到一阵冷意从脚底直窜到天灵盖。

“你,你……”她后退了一步,靠在卡车上,觉得自己的惊恐有点过于表露,可是即使不了解历史,她太知道党争的血腥和残酷,无论哪朝哪代,无论左党右党,不管表面怎么联盟,暗流就从没平息过。

而他们蓝衣社,不管黎嘉骏知道多少,只要把他们想象成盖世太保,想到盖世太保对纳粹的忠诚,她就觉得自己已经可以去死一死了。

她竟然跟盖世太保表示她想跟红军呆一块……

周书辞似乎是气得不轻,手一伸把她困在面前,阴声道:“还是说,你已经加入了?”

天啦噜姐上辈子都只是团员啦!黎嘉骏连连摇头,欲哭无泪,她在这方面本来就毫无立场,这种全民族联合起来抗日的时候更是已经嗨得忘了政治,却不想在这种时候栽这么大个跟头,解放前她是不会加入任何一个党派的,因为通通都高危!一着不慎全家倒霉!

可是,平型关大捷……黎嘉骏眼里挂着两泡泪,既然是大捷,肯定能活命,她的目的多单纯啊,心灵多美好啊,还邀请他们一块儿留下,结果,结果人家以为她要入党!

“我知道了……”她低下头,“我第一次见传说中的……有点好奇……你不要误会……我们家什么立场你还不知道吗?”

周书辞微微歪头,盯了她眼睛半晌,哼了一声,终于放开她:“这次是我,如果是别人……”他不着痕迹的看了看不远处轿车边的维荣,“就没那么简单了。”

黎嘉骏心情也很阴郁,不仅仅是因为围观平型关大捷无望,回到前线安全没法保证,最大的原因,就是周书辞的态度。

她无法评价,三年解放战争已经给了答案,实在不需要她去纠结什么。

只是这一趟看到两位教科书人物的兴奋,却全变成了意兴阑珊,她甚至连要求和两位合个影的要求都不敢提,要知道她刚才确认两位身份的第一反应,就是求合影求签名的。

黎嘉骏的消沉直接导致了回程的沉闷,她也觉得自己对不起那几个小心翼翼看着自己的卫兵,可她都这样了,当然提不起任何兴致来逗大家开心。

等再次回到团城村,躺倒在地铺上时,她才渐渐恢复过来。

其实想想,不管是不是大捷,归根结底还是要打,是打仗就要死人,既然哪里都会死人,没道理因为是大捷就少死两个,而这少死的两个人里,没道理偏偏就有她。

“哎……又要更新了……”她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里面有三张信纸已经写满,皱巴巴的灰扑扑的,她又要了两张信纸,拿出钢笔,写起来。

直到天快黑了,周书辞才掀帘子进来,黎嘉骏就着煤油灯还在写。

“你在写什么?”

“遗书。”她头都不抬。

“……写这么多?”

“打一次仗写一次!我已经尽量言简意赅了!”黎嘉骏表示无奈,“感觉再多活几年都能写成长篇巨作了。”

周书辞嗤笑一声:“这个字……想写成长篇……呵呵……”

黎嘉骏刚想回嘴,忽然想到白天周书辞那副做派,忍不住哼了一声:“别跟我讲话!”

周书辞也哼了一声,直接倒到另一头的草垫上,没一会,维荣也进来了,他似乎很疲劳,话也没说就倒在铺上。

见另外两人都睡了,黎嘉骏也不好生意再亮着灯,便灭了煤油灯,收起信塞在怀里,躺下就睡。

外面虫鸣清脆,一阵一阵的,还有夜枭阴森的啼声,整个阵地上除了无声无息的巡逻兵,其他都睡了,安静到吓人。

转眼离七七过去,竟然两个多月了,可她还没找到回家的路。

黎嘉骏傻愣愣的看着漆黑的天花板,心里画了一遍自己离上海的距离,长长的叹了口气。

几天后她才隐约感觉到,周书辞他们的任务,似乎就是来“观察”两党合作的。

这很隐秘,也很隐晦,没法说出口,也没法否定,她束手无策。

他们一直不走,她一个人也走不了,在这个没有铁路,马被征用,想跑靠走的地方,她也只能咬牙呆着了。

等到过了九月二十,她几乎是寝食难安的等待日军的进攻,这种可以预见的战争比突然袭击还要难过多了,也比七七的宛城战斗还要可怖,她没有城墙了,只有漫山遍野的战壕和工事——还是一些劣质的工事,说不定炸弹掉下来时没炸死人,炸开的工事却能把人砸死。

她要了条枪,要了把刺刀,抱着入眠。

气氛一天比一天凝重。

很快,又是一个夜晚,它来了。

刚开战的时候,黎嘉骏刚刚入睡,那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在没有电的世界,她根本没有所谓夜生活,什么时候天黑,什么时候她就睡觉,所以在开战很久后,她才被阵地上一阵阵号声惊醒。

周书辞他们也都噌的跳了起来,一边拿东西一边对她喊:“到指挥部去!跟着高将军!不要乱跑!”

“你们呢?”

“你别管!”说罢,两人冲了出去。

黎嘉骏没法,抄起家伙就奔出去,一溜小跑向着团城村里的指挥部,那儿亮着灯,人声鼎沸,热闹的紧。

里面有人正冲着电话大吼:“他们追着七十三师过来的!七十三师!就这么撵到门口!已与我部断路部队交火!对!情况未明!对!派人去看!”

黎嘉骏抱着枪就坐在指挥部外的角落里,山里的九月末寒凉,她看着东边,一阵阵的亮光在天边闪烁。

她看过地图,虽然简陋,但是现在已经可以凭方向知道哪儿在交战。

那是平型关前的汽车公路。

以日军的尿性,那么多的车,那么多的辎重,他们也只有走抢占公路才能存活,所以高桂滋一开始就布置了部队在那儿阻击。

但是其实那儿不在他的驻防范围内,另有两个连的隔壁防区的晋军驻守在那边的高地上,即使如此他还要在有限的兵力情况下派人过去,可见高桂滋对于晋军的战斗力有多么不信任。

整个阵地像是被踩中的蚂蚁窝一样在月光下密密麻麻的动了起来,士兵们亮起了火把像乌龙一样在战壕里快速的走着,一眼望去,周围的高地上火光排队游动着,再加上远处地平线上一闪一闪的天幕,以及沉闷的轰隆声,场面颇为壮观,就像奇幻电影一样。

有个传令兵跑过,差点踩到黎嘉骏,他什么都来不及说就噔噔蹬向前冲,黎嘉骏有些不好意思,往里缩了缩,最后总觉得怎么坐都碍事,干脆坐到房间另一头的窗户下,一边听着里面的声音,一边一颗一颗的往枪里放子弹,随后一次次拉栓,瞄准,又放下,再拉栓,这样一遍遍做着,仿佛能让她平静下来。

她知道这个时候没有任何人会想到自己,也不会保护自己,她只有靠自己,杀敌,或是自保,无论做什么,目的都是活下去。

凌晨的时候,战况又爆发了,高桂滋几乎是声嘶力竭的在下令:“是1886.4高地吗?!没有人了?!一个都没了?!两个连!全打光了!?不行!不能撤!我知道不是我们的阵地!可那个不能丢!你再派两个连去!什么友军的客军的!这是命令!抢回来!”

过了许久,电话声传来,对话声又传来:“抢回来了?!好!好!好!”可这三个好字,没一个含着高兴的情绪,转而又变成了:“还剩多少人?恩……”声音沉默许久,低沉道,“尽力守吧,能撑多久,就多久。”

战火中的时间每一秒都无比漫长,黎嘉骏眼看着前面的战火越来越亮,一连又一连的士兵被派出去,又一连又一连的牺牲在阵地上,仅五个小时,黎嘉骏就亲耳听到了高桂滋所部84师的人像骨痛贴膏一样,哪里缺漏贴哪里,仅为晋军抢高地就有三四回,好几次抢完了还给晋军防守,没一会儿又被日军抢走,然后晋军又哭着来找妈妈……

高桂滋被磨得没脾气,整一个战线都是良莠不齐的杂牌军,这是个纯混编军,什么系统的兵都有,相隔两个防区的武器都千差万别,左边可以打飞机,右边连枪都没配满,实在是伤痛了指挥官的脑子,作为其中隶属中央军的最强师,高桂滋只能像超人一样左支右拙,没一会儿就精疲力尽。

才五个小时,战火已经烧到了门前。

日军战斗力出乎意料的强,完全就就是把这儿当主战场打的样子!

指挥官们终于意识到这一点,可为时已晚,主力都在千里之外的雁门关,这儿都是协防的友军,无奈之下,高桂滋等将领连连发去请求增援的电函,终于在前方苦战五个多钟头的时候,得到了总司令傅作义将军的电令:已增派71师,另两个步兵旅前往大营口增援!

大营口正是现在战火燃得最旺,也就是争抢最为激烈的地方,再往前一点,就到了团城口村了!

高桂滋大喜过望,接连发电鼓舞前方:“援军已在途中!诸位坚持!”同时还吩咐报务员发密电,因为事先商量好的计划,他将配合八路军在后方平型关的伏击,等援军到达,伏击立刻可以开始,届时前后夹击,敌军腹背受敌,定受重创!

然而,援军并没有来。

天,亮了。

这才是第一个晚上,战火却已经从天边,烧到眼前了。

看着前线山头上一排排炸起的炮,黎嘉骏叹口气,站了起来,握紧了枪。

☆、第103章 没有援军

下雨了。

大雨倾盆,磅礴到像积蓄了许久的怒气,一股脑的轰向这块满目疮痍的大地。

对面阵地上的炮火哑了好一会儿了,可所有人的耳朵还在嗡嗡作响。

黎嘉骏仰躺在战壕边,任凭雨水在脸上击打,手臂却僵硬发麻,半晌才积聚了一点力气抹了把脸,却在嘴里抹进了半嘴的泥水。

她呸呸吐了两下,最后还是无力的咽了下去。

泥里带着股血味儿。

“下来点!你!下来点!”旁边有个士兵喊道,“想死就再上去点!”

黎嘉骏本踩着弹药箱,此时只能下去,整个人都躲在了战壕里。

几个伙夫趁着这段时间开始埋锅造饭,他们算了人数往锅里倒米,就着混沌的水和泥就烧出一锅半生不熟的饭,此时大雨滂沱炊烟根本瓢不起来,竟然避免了吸引对方炮火的可能。

两个伙夫拿担架抬着饭在战壕里走着,沿途往士兵伸出的碗里盛饭,黎嘉骏也分到了一勺,她是用水杯接的饭,黄黄黑黑的,半身不熟的,她捞出筷子,直接接了雨水洗了洗,拿个油布罩住头,吃了起来。

没有配菜,没有调味,这就是他们的伙食,这样的饭一天只有两顿,而这是今天的第一顿,他们下午才吃到。

与其他人一样狼吞虎咽的吃了饭,拿碗在半空中挥了挥就当洗过了,黎嘉骏继续披着油布趴着,透过雨幕望向远处。

已经打了两天一夜了。

自从22号晚打到现在,从23号凌晨第一次要求增援无果,到上峰允诺的晚上八点的第二次增援无果,一直拖延到晚上十二点第三次被放鸽子,直至24号,已经下午两点,他们一个师一万多人已经减员近一半,却连半个援兵都没有见到。

她原本呆着的后方已经成了彻头彻尾的前方,旁边的高地每时每刻都在发生血战,日军的炮兵一刻不停的轰击着,她亲眼看到几十辆坦克密密麻麻的从前方山下的公路拐角出现,一轮齐射打崩了前面山头的工事,可就在日军以为可以轻松接收这个高地时,没一会儿,国·军就拉了五十个人组成敢死队冲了过去,死到只剩最后一个人的时候,抢回了高地。

这样的敢死队,两天来走了五六支,以至于到了后来,长官喊来人,附近的人就都凑过去,不用说奖赏,也没多的东西吃,只要人数够,话也不用多说就能上了,去的人十之*,都不会回来。

“黎嘉骏!黎嘉骏!”远处周书辞在大吼。

“诶!”黎嘉骏应了一声,扶着头盔猫着腰跑过去,等靠近了,立马被粗暴的拉到战壕尽头的棚子下面,周书辞满身的泥,脸上全黑,脸扭曲着,显得表情更加狰狞:“不是让你跟着师长?!你去哪了!你周围认识谁!你死了谁知道你是谁!”

“可我没跑远……”黎嘉骏很委屈,她一直就在指挥部不远处,战火越来越近,她只能也躲进战壕,很快,在估摸着进入了日军炮兵的射程后,指挥部就搬到了战壕里,没一会儿,原先的指挥部就被炸了。

指挥部就在一个棚子里,进出只有那么一个过道,她继续在那儿杵着自然碍事,想当然要躲到一边去了,躲着躲着,就看起了战况,看着看着,就拿起了枪。

“躲起来!”周书辞几乎要嘶吼了,“别转头又看不到人!”

黎嘉骏不做声,点点头。

轰一声,炮击再次开始,周围又是一团兵荒马乱,指挥部里电令声再次响起,一条条命令不断的发出,一支支队伍被抽调出来,顶到前面,兵力眼见着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战壕里剩下的人只剩下预备队了。

这一轮炮击尤其凶猛,躲在战壕里的人抬头只能看到黑土遮天蔽日,不断有人被碎石砸到,崩落的泥土混合着雨水在战壕里形成一股又一股的泥石流,在脚下水流成了小溪,冲刷着所有人的脚。

黎嘉骏忽然发现,炮火落得更近了,她忽然有种不详的预感,没等她理清自己的预感,远处的烟幕中,一排排浮动的阴影出现了,随之而来的还有密集的子弹和炮火。

“坦克!坦克!”前面有人嘶吼,“坦克来啦!”

这简直是一道强心针,就好像母亲对小孩说狼来了,让所有人都支起了身子瞭望过去,烟幕中那发出巨大噪音的装甲怪兽气势汹汹,声威甚至盖过了大雨。

指挥部里也出来一队军官,他们顶着大雨趴在战壕上往外看,没一会儿就有一道命令传了下去:“坦克兵!坦克兵!去炸了那铁壳子!”

命令传下去没多久,黎嘉骏就看到边上四五个人排成一列,在枪林弹雨中爬过一个个战壕向着坦克爬去。

坦克的行动缓慢,尤其是在泥地上,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日军选择在这个时候进攻,可显然无论任何时候他们都占据着火力上的优势,即使在他们徐徐靠近的时候,战壕里的人还是被火力压得抬不起头来。

黎嘉骏整个人缩在战壕里面,没一会儿,她忽然听到轰轰轰几声,她探头望去,靠的最近的坦克脚下冒着火焰,已然被炸断了履带,几个日本坦克兵从坦克上方跳出来,还没落地就惨叫着滚落在地。

这样的活靶子不打简直傻!

在日军逼近到已经看得到脸的时候,双方的第一次冲锋开始了。

终于打到只剩下预备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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